博尔赫斯(1900—1986),阿根廷小说家兼翻译家,在阿根廷文坛上占有重要地位。主要作品有诗集《布宜诺斯艾利斯的热情》、《面前的月亮》、《影子的颂歌》;短篇小说集《恶棍列传》、《小径分岔的花园》等。并译有卡夫卡、福克纳等人的作品。おお
[阿根廷] 博尔赫斯
在人类浩繁的工具中,最令人叹为观止的无疑是书,其余的皆为人体的延伸,诸如显微镜、望远镜是视力的延伸;电话则是语言的延续;犁耙和刀剑则是手臂的延长。而书则完全不同,它是记忆和想象的延伸。
在《恺撒大帝和克雷奥帕特拉》一剧中,萧伯纳曾说亚力山大图书馆是人类记忆的中心。书便是记忆,此外,还是想象力。什么是对往事的追忆?还不是一系列梦幻的总和么?追忆梦幻和回忆往事之间究竟有些什么差异呢?这便是书的职能。
我曾试图撰写一部书的历史,但不是就书论书,因为我对书(特别是对收藏家的那些冗长不堪的书)的本身并无兴趣。我是想写人们对书进行的各种不同的评价。施本格勒(1880—1936),德国哲学家、史学家。比我先走了一步,他在《西方的衰落》一书中有许多关于书的精彩论述。除了同意施本格勒的看法外,我也谈谈自己的一孔之见。
古人并不像我们这样推崇书——这令我十分吃惊。他们只把书看成是口头语言的替代物。“说出的话会飞掉,写下的东西留下来原文为拉丁文。。”这句人们经常引用的话,并不是说口头语言会转瞬即逝,而是说书面语言是持久的、然而是僵死的东西;口头语言则像是长了翅膀一样,十分轻盈,正如柏拉图所说,口头语言是“轻快的、神圣的”。令人感到奇怪的是,人类的许多伟大的导师的学说均是口授的。
我们先来看看毕达哥拉斯传说中的公元前6世纪的希腊哲学家、数学家。的情况。我们知道,毕达哥拉斯故意不留下书面的东西,那是因为他不愿被任何书写的词语束缚住。毫无疑问,他肯定已经感受到“文字能致人死命,精神使人新生”原文为拉丁文。这句而后在《圣经》中出现的话的含义。他感受到了这一点,不愿受制于书面语言。因此,亚里士多德从未提到过毕达哥拉斯,而只是谈到毕达哥拉斯学派的弟子们。譬如,他对我们说过,毕达哥拉斯学派的传人们重视信仰、法规,主张永恒的复归。这些思想过了很久以后被尼采又发掘了出来。这就是受圣阿古斯丁圣阿古斯丁(354—430),拉丁教会最著名的主教,他的纪念日为8月28日。在《上帝之城》一书批驳过的时间是循环的看法。圣阿古斯丁运用了一个绝妙的比喻,说基督的十字架把我们从禁欲主义者的圆形迷宫中解放出来。时间是周而复始的看法,休谟(1711—1776,英国哲学家、历史学家和经济学家。)、布朗基布朗基(1805—1881,法国政治家,积极参加法国1830年的七月革命和1848年的二月革命。),以及别的许多哲学家都谈到过。
毕达哥拉斯有意不写下任何东西,他是想在他逝世后,他的思想还能继续留在他的弟子们的脑海中。这就是“Msgister—dinit”(我不懂希腊文,只能用拉丁文来表示,其意为“吾师曰”)的来源,但这并不意味着他的弟子们会被导师说过的话束缚住手脚。恰恰相反,这正好强调了他们可以完全自由地发挥导师指出的思想。
我们并不清楚是不是他开创了时间是周而复始的理论,但我们知道,他的弟子们却很推崇这个理论。毕达哥拉斯虽已作古,但他的弟子们却通过某种轮回的方式(这正是毕达哥拉斯所喜欢的)继承了他的思想,当有人指责他们,说他们提出了某种新的说法时,他们就会这样说:我们的导师曾经这样说过。
此外,我们还有另外一些例子:最引人注目的要算柏拉图柏拉图(前427—前347),古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的学生,亚里士多德的老师。了。他说书就像是肖像(可能他这时想到了雕塑或绘画),人们会把它们看作是有生命的,但向它们提问时,它们却不会作答。为了改变书不会说话的缺陷,他搞了个柏拉图式的对话。这样,柏拉图便以许多人的身份出现了。有苏格拉底苏格拉底(前469—前399,古希腊哲学家。)、高尔吉亚高尔吉亚(约前483—前375,古希腊智派哲学家。)和别的人物。对此我们还可以作这样的理解,即柏拉图想象着苏格拉底仍然活在世上,以此来告慰自己。每当他遇到什么问题时,他总扪心自问:要是苏格拉底还活着,对此会说些什么呢?以此表明苏格拉底虽死犹存。他死后也没有留下任何书面的东西,是一位靠口授的宗师。
对于耶稣基督,我们知道他只写过几句话,却早已被泥沙给抹去了。之后,他没有再写过我们知道的东西。菩萨指佛教的创始人释迦牟尼。也是一位口授的大师,他的说教至今仍萦回于人们的耳际。下面我们看一下安瑟伦安瑟伦(1033—1109),欧洲中世纪基督教思想家。的名言:把一本书置于一个无知者的手中,就像把一柄剑放在一个顽童的手中那样危险。古代的人们就是这样看待书的。在整个东方还有这样的观念:书不应该用来揭示事物,它仅仅是用来帮助我们去发现事物。尽管我对希伯来文犹太人的语文之一。一无所知,我多少还学了点“神秘哲学”,看了《启明书》和《关系论》的英文和德文版。我知道这些书写出来不是为了让人们去理解他们,而是为了让人们去解释它们,它们激励读者去继续思索。在古代,人们没有像我们这样崇敬书,尽管我们知道马其顿国王亚历山大在枕头下总放着两件武器:《伊利亚特》和剑。那时候人们非常尊敬荷马,但是,并不像我们现在这样把他看作是一位圣贤。那时候人们并不认为《伊利亚特》和《奥德赛》是神圣的书,那只是两部受到尊敬的书,人们可以对它们进行批评。
柏拉图将诗人们从他的共和国里驱逐出去,却又未被人们指责为排斥异己。我们还可以举一个古代人反对书的例子,那就是塞涅卡塞涅卡(约公元前4—65,古罗马哲学家、戏剧家。),在他致卢西里奥的令人赞叹的书信中有一封信是指责一位虚荣心很强的人,说他的图书室里收藏了一百册书,塞涅卡因此问道,谁有时间看完这一百册书呢?现在的情况完全不同了,为数众多的图书馆已受到人们的珍视。
对于古代的一些事我们是很难理解的,那时的人不像我们这样崇敬书,他们总把书看成是口头语言的替代物。后来,从东方传来了一个新的观念——关于天书的观念。我们来举两个例子,先从后来的例子说起,即谈谈穆斯林教徒对书的看法。他们认为《古兰经》产生于世界诞生之前,也产生于阿拉伯语形成之前。他们认为它是真主固有的一个属性,却不是上帝的作品,就像是怜悯、公道一样。《古兰经》里曾极神秘地谈到过该书的原型,它乃是一部在天上写成的《古兰经》,它便是《古兰经》的柏拉图式的原型。《古兰经》里说,正因为这本书在天上写成,因而它是真主的一个属性,它产生于天地形成之前。穆斯林的学者或阿訇都是这么认为的。
我们还有一个近在咫尺的例子:《圣经》,或说得更具体一点,《犹太教典》和《摩西五书》。据认为,这些书都是圣灵口授的,把不同的作者在不同的时代写成的书都说成是出自同一圣灵之手,这的确是件颇为有趣的事情。《圣经》说,神是无处不在的。希伯来人想把不同时代的各种文学作品综合起来,合成一本书,其书名就是“Torá”,(意即希腊文的《圣经》)所有这些书都被归于一个共同的作者:神灵。
一次,人们问萧伯纳是否相信《圣经》系圣灵之作,他回答说,所有值得反复阅读的书都是神灵的作品。也就是说,一本书的含义必定会超越作者的意图。作者的意图往往是浅薄的,有时甚至是错误的,然而,书里总包含有更多的含义。拿《堂吉诃德》为例,它就不仅仅是一部嘲讽骑士小说的书,它是一部纯净的书,书中绝没有任何信手拈来之物。
我们来设想一下这样一首诗的含意。譬如我说:
潺潺流水晶莹透亮
岸边绿树映在水中
绿色草原密布浓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