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县文化馆工作,最高兴的莫过于我的父亲。那天,县文化馆杨馆长送来了通知,向大队领导转达了县里招我进文化馆的意见,并感谢大队领导顾全大局,慷慨放人的精神。随之就回县了。我怀揣着通知书,心里如同裹了蜜一般,一路小跑去给父亲报喜。父亲正在吃中饭,他看见我兴高采烈的样子,就问:“什么事让你这么高兴呀?”
我说:“我真是来给您报喜的呀?”
父亲问:“报喜?报什么喜呀?”
我说:“县文化馆招了我的工啦!”
父亲放下碗筷,问:“县文化馆招了你的工啦?”
我说:“是真的。县文化馆的杨馆长今天来我们大队,亲自通知我后天上班哪!”
父亲问:“真的呀?”
我回答:“是真的呀!”说着,我就把通知书递给父亲。父亲接过去看了看,说:“这上面的字大多数我都不认识,你快念给我们听听吧。”
我接过通知书,念道:“曾奎生同志,你已被县文化馆招为正式职工,请你接到通知后三日内到县文化馆报到上班,不得有误。”
父亲听了通知,连声道:“好!好啊!爹真为你高兴哪!好事多磨,你总算磨出了头呀!”
母亲也开心地笑了,说:“这真是我们家的大喜事呀!天大的喜事呀!”
春燕妹一拍巴掌,声高音响:“大哥招工,大喜盈门,我们应该庆贺庆贺呀!”
“庆贺?”父亲问春燕:“那你说,我们该怎么庆贺呢?”
春燕妹说:“那当然要弄一顿好吃的,打牙祭呀!”
弟妹一致赞同,一齐吆喝:“姐姐说得对呀,就是该打牙祭呀!”
母亲脸显愁容,说:“我们家肉没得一块,油没得一两,用什么打牙祭呀?”
春燕却满脸堆笑,说:“有。”
母亲问春燕:“有?”
春燕回答:“有,真的有。”
母亲急忙问:“你说有,是什么?在哪里呀?”
春燕朝父亲打了一个手势,对母亲说:“有倒是有,就怕妈您舍不得呀!我不说,免得您听了心疼呀!”
母亲朝春燕望了一眼,说:“什么东西我舍不得呀?妈是那种小气鬼呀?你把妈看成什么样的人哪?”
父亲笑,说:“那我就说的啦!”
母亲说:“你尽管说,没有我舍不得的东西。”
“那你听到呀——”父亲欲言又止。
“卖什么关子呀,说就说呀。”
“你的盐罐子呀!”
“什么?我的盐罐子?盐罐子我有什么舍不得!盐罐子又不能吃,打什么牙祭呀?你们是在捉弄我吧?”
父亲诡秘一笑,说:“真的是你的盐罐子哪!”
母亲着急道:“你们拿我寻开心呀!”
春燕急忙挑明了:“您的那只大母鸡呀!”
父亲接过话头:“我们家就靠那只大母鸡下蛋卖了称盐吃,那不就是你的盐罐子呀?”
母亲笑了笑,说:“你们这是合伙打哑谜子我猜呀!奎生这么大的喜事,一只鸡舍不得呀!你们真是门缝里看人——把我看扁了啦!”
父亲故意问:“把你的盐罐子砸了,今后吃盐怎么办呢?”
母亲说:“这就不用你操心啰!你们不当家不知道,每回弄菜,我就多放点辣椒少放盐呀,辣椒可以当盐哪!这样我就把盐攒下了一点哪!再说,你们也不知道,我早已请胡家婆婆孵了几只小鸡,捉回来喂几天就可以下蛋卖钱买盐了呀!”
父亲说:“这么说,这鸡你是同意杀啦?”
母亲说:“那当然哪。其实,我也早就这么想了,只是你们比我早说出了口呀!”
父亲说:“是呀,哪有妈不心疼儿子的呀?那好吧,我去架火烧水杀鸡。鸡杀了,我就去河里摸几条大些的鱼回来。奎生回去把雪柳叫来吃晚饭,一起打个牙祭。”
谁说巧媳妇难做无米之炊?母亲就把那顿晚饭弄得很丰盛:一炖钵炖鸡肉,一铁锅闷鲜鱼,一碗炒洋芋片子,一盘炸洋芋泡子,一海碗煮洋芋丝子汤,还炒了一锅金包银的饭,这是今年第一次没在饭里掺代食品。去年过年、今年过春节都没有打过这样的牙祭。
满屋里飘逸着馋人的香味。
我们一家人围坐一桌,菜上齐了,父亲不知从哪里弄来了半瓶酒,大约有半斤的样子。那时,酒是奢侈品,一般人家是不会喝酒的。市场上奇缺这东西。饭都吃不饱,哪里还有粮食煮酒呢?人们喝的酒,大多是野生植物的果实和根蔸熬制出来的。就是这种酒,市面上也少有。物以稀为贵,市面上少有的东西就昂贵,挣几天的工分才买得到斤把酒!像我们这种家庭是不会去打酒喝的。今天可是破天荒!父亲又去拿来两个喝茶的杯子,给我酌了一满杯,他自己酌了不到半杯酒。他端起杯子,说:“奎生,这是我专门在铺子里赊来的半斤丁巴蔸酒。这酒虽然有点苦味儿,但你参加工作是大喜事,在这一方,我们曾家屋里你是第一人哪,我们今天喝这种酒,苦中有甜哪!你喝一杯,你妈从来不喝酒,今天也破一回例,我们都喝一点点,反正是这么个意思!来,我祝贺你,先敬你!”
我连忙站起身来,说:“爹,妈,这你们把盘子搞倒了呀,这酒应该我敬你们哪!感谢你们的养育之恩啊!”
父亲说:“没必要讲这么多礼性,来,我们一起喝!”
我喝了一大口,父亲咪了一小口。父亲不会喝酒,这一口酒喝下去,呛得咳了好一会。
父亲把杯子递给母亲,我也连忙把杯子递给雪柳。雪柳反应很快,先开了口:“爹,妈,为了他,你们吃尽了千辛万苦,我也代表他感谢你们!敬你们二位老人一席!”母亲笑嘻嘻地说:“我们一起喝!”母亲和雪柳都咪了一口。酒一下肚,她们的脸上就烧起了红霞。
春燕从母亲手中接过酒杯,说:“大哥,我也要敬你一席。”
弟妹们齐声争道:“我们也要敬大哥呀!”
母亲把酒杯递给他们,他们一个个同我碰杯,杯子碰得叮当直响。
喝了酒,父亲说:“都吃菜,边吃边喝。”
母亲对我说:“你多吃点菜。”
春燕也对我说:“大哥,这顿饭可是专门为你做的,我们都是沾的你的光啊!”说着,就把两只鸡翅夹到我碗里,说:“祝大哥如雄鹰展翅一样高高飞翔!”
见姐姐给我夹了菜,其他弟妹也都纷纷往我碗里夹菜。一钵鸡子差不多给我夹了一半。我碗里的菜顿时堆成了小山。
我端起碗削去半座山到雪柳碗里。
雪柳又往父母、弟、妹碗里夹。
满屋子洋溢着欢声笑语。
吃完饭,父亲对我说:“奎生哪,你现在成了国家的人,成了公家上的人,你就要为国家、为公家好好做事,好好做人啊!好好为人民服务啊!参加工作,在我们曾家畈的曾家,你可是第一人哪!你可要为我们曾家争光啊!你要为曾家后人树立一个榜样呀!”
我说:“爹,您放心,您的话我都记在心里了!我不会给我们曾家丢脸的,不会给我们曾家畈丢脸的。不做出成绩来,我就不是您的儿子!”
父亲说:“我就要你这句话。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哪!你安安心心去上班,一心一意搞好工作,不要记挂家里的事,不要惦记着我们。今天我不留你们在这里住,你同雪柳回去,同雪柳父母说说话,谈谈心,把家里安排好,让雪柳父母放心。特别是雪柳,你把她丢在家里,她身上的担子可不轻哪,你可不许轻慢了她,忘了她呀!你在外面不能分心,更不能花心哪!”
我庄重表态说:“我不会忘记的!她在屋里撑起这个家,我才能安心搞好工作。她在我心里,我永远永远都不会忘记她!您的儿子您还不放心呀?”
父亲说:“打一下预防针有好处呀!”
雪柳也说:“爹,您就放心吧,我相信奎生不是那号人!”
父亲点了点头,继续说:“奎生呀,你后天就要走了,那天我也就不送你了。我还是那句话,你是公家的人,一定要做好公家的事,为人民服好务啊!”
我按时到县文化馆报了到,上了班。
文化馆全称应该是群众文化馆,单位的名称就决定了文化馆工作的性质:文化馆是搞群众文化工作的。文化馆的干部统统叫做辅导干部,比如文艺辅导干部、创作辅导干部、音乐辅导干部、美术辅导干部、摄影辅导干部等等。文化馆人员编制少,所以往往一人兼任数种辅导干部。提倡一专多能、多专多能。我被定为群众文艺创作辅导干部。
我到文化馆没几天,杨馆长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他对我说:“小曾呀,你才来文化馆工作,要多学习,向老同志学习,学业务,边学习边实践。我们考虑你才离开过家,家庭又是半边户(即夫妻一方在农村),你爱人在农村也很不容易。我征询了文化局、宣传部领导的意见,决定安排你到你家所在的大队办点,办群众文化活动的点。给你半年时间,把你们大队的群众文化活动轰轰烈烈地开展起来。你可以住在家里,但一定要处理好工作与家庭的关系,要同农民打成一片,特别是同群众文化活动的积极分子打成一片,组织群众、辅导群众开展群众文化。文化局对你寄予厚望,文化馆希望你很快做出成绩来。我们都相信你。”
我遵照杨馆长的指示和安排,回到了我的家乡,向大队党支部汇报、请示。我回大队工作,大队党支部很欢迎、很支持。邓书记亲自挂帅,把群众文化工作纳入了大队工作的议事日程。有了党支部的重视,一切事情就好办了。我对我们大队的情况了如指掌,所以我工作起来如鱼得水,得心应手。很快就建立了大队业余文艺宣传队、大队文艺创作组、大队通讯报道组,各生产小队办起了政治夜校、图书室。不到半年,我们大队的群众文化活动就风生水起、名声远扬了。全县在我们大队召开现场会,推广了我们大队的经验。当时的地区报纸发表了我们大队开展群众文化活动的专版。我们大队的通讯报道也成为全地区全党办报、全民办报的四个典型之一,地区报纸一连发了我们大队通讯组的几个专版。不少报社领导和记者到我们大队采访过,大多数吃、住都在我家里。
我的工作受到了县文化馆、县文化局、县委宣传部的赞赏和表彰。
我的工作离不开大队党支部的重视和支持。我经常给大队党支部汇报工作,请示工作。
一天,我正在大队部向邓书记汇报、请示工作,父亲突然来到大队部找邓书记。只见他满头大汗,气喘吁吁。邓书记马上给父亲泡了一杯茶,端给父亲,问父亲道:“老曾,你看你一脸的汗水,什么事这么急呀?”
父亲用衣袖擦着脸上的汗,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邓,邓书,书记,不得了啦!出大拐啦!”
邓书记忙问:“出什么事啦?老曾,别着急,慢慢说。”
“我,我们,队里,保,保管室里苞谷,被,被盗哪!”
“什么?队里苞谷被盗啦?”我和邓书记几乎是异口同声。
父亲连连点头,“是呀,是呀。”
邓书记问:“你是怎么发现的呀?”
父亲回答:“前几天,我发现苞谷回潮了,需要翻晒。今天早上起来,我看天道蛮好,有太阳,我打算去把苞谷背出来晒一晒。我吃过早饭,就去了保管室。我打开保管室的门,拿起背篓,用巴撮去扒苞谷,我突然发现堆在墙角边的苞谷好像少了许多。我心里一下就慌了,我知道我这个保管员闯下了大祸哪!”
这里需要交代一下,自从我调大队教书以后,大队就换了我生产队保管员的职务。生产队就开会选保管员。会上,社员们一致选我父亲。我妈坚决不同意,她说:“几个当干部的有好下场?上台举砣子,下台拍桌子!不干!坚决不干!”可我父亲说:“我不犯错误,就不怕人家拍桌子!社员都信任我,要我干,我就干!”母亲犟不过父亲,只说了一句:“你就等着瞧吧!”没想到,母亲的话果然应验了!
邓书记听了父亲的讲述,又问:“你看准确了?”
父亲回答道:“看准确了,确实被人盗窃了。”
邓书记继续问:“你估计盗窃了多少?”
父亲想了想,说:“我也说不太准确,只怕有几百斤哪!”
邓书记一惊:“几百斤哪?”
那时,队里还在闹饥荒,为了细水长流,不让社员们前吃后空,不至于好几天没粮食下锅,闹出人命来,饿死了人不好向上面交代,上面规定按月发粮,而我们大队为了更加保险,就规定每十天发一次粮。我们大队当时每月人均不到十斤粮食呀!这一下子被盗窃了几百斤粮食,那可是保命的粮食呀!可以想象,当时父亲是什么心情,邓书记又是什么心情呀!书记一听就急了,说道:“小曾,你现在是我们大队的工作同志,这事关重大,我们一起去看看吧!”
我们十万火急地赶到生产队保管室。
好像得到了什么消息似的,保管室门前已聚集了不少人。
邓书记见了问他们:“你们怎么都在这里呀?”
有人回答说:“我们听何组长说,早上看到曾保管员进保管室了,不多一会,曾保管员就急匆匆地走了,只怕出了什么事啦!我们听了,觉得奇怪,就想来打听打听,到底出了什么事呀?”
邓书记问:“谁说出了事?”
“贫协小组长何必为说的呀!”
“何必为?”
“是呀,就是何组长说的呀。看来他说的没错,不出什么大事,你们怎么会来到保管室呀?”
不少人附和:“对呀,无事不登三宝殿,邓书记什么时候到过我们保管室呀?”
有人听了就起哄:“打开门,让我们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呀?邓书记,开门吧!”
邓书记说:“既然有人通知你们了,那我也就明确告诉大家,保管室里的苞谷被盗了!老曾一早就去大队报了案。”
这下就像捣了马蜂窝,无数的马蜂射向我父亲:
“保管室为什么被盗了?”
“盗了多少呀?”
“保管室的门锁得紧紧的,怎么会被盗的呢?”
“我们要进去,让我们看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呀?”
何必为这时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他对邓书记说:“这事也太蹊跷了呀!我看社员们说得不错,你是书记,要相信群众相信党,就让大家进去看看,横直纸也包不住火呀!”
邓书记朝何必为瞥了一眼,说:“老曾呀,老何也是队委会的,又是贫下中农协会的组长,就听他的,你就把门打开,让大家看看现场,兴许能发现出破案的线索呢。”
何必为说:“社员同志们,邓书记已同意大家进去,那就进去吧!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一定能把事情搞清楚的。我们也一定要把事情搞清楚!”
邓书记点头示意我父亲开门。
父亲掏出钥匙,打开了保管室的门。
社员们蜂拥而入,把邓书记撞了个趔趄,把我父亲推到了一边。
何必为走在人群的最前面,他像轻车熟路似的,径直把社员们带领到苞谷被盗的那个墙角。
邓书记意味深长地望了一眼何必为,跟着也走到那个墙角边,我和父亲就跟在邓书记后面。
我仔细地看了看那个墙角边。
墙角边有一扇门,若从那扇门出去,是一间偏屋。偏屋在几年前我创办耕读小学时就改成了教室。做了教室以后,就把隔门封住了,钉上了大铁钉,再也不能从这扇门进出了。现在在这扇门的保管室一侧墙角边,堆的全是苞谷。我看见那扇门边的苞谷堆上有一个大凹,大家看了后无比愤慨,一个个质问我父亲:
“曾明俊,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呀?”
“你这个保管员是怎么当的呀?”
“你可知道这苞谷是社员们的命根子呀?”
“你这不是要我们大家的命哪?”
父亲有口难辩,也没有让他有分辩的机会,连珠炮似的质问在我父亲头顶上爆炸。
何必为火上浇油,煽风点火:“曾明俊呀,你一声不吭就完事了呀?你这可是要大家的命哪!”他环视了一下大家,句句紧逼,穷追不舍:“曾明俊,这保管室是你锁起的,钥匙又在你手里,大门上的锁又原封原还在,屋内粮食又被盗了,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父亲见何必为这么狠心地捅刀子,就急冒烟了,问何必为:“依你的意思,这苞谷是我偷了?”
何必为冷笑说:“我可没说是你偷的话呀!只是这事实确实让人不解,不得不生疑呀?”
我父亲反驳:“你说话要负责哪!”
何必为阴阳怪气地说:“我说的可是事实哟,事实就是事实呀!该负责的是你呀!”
何必为的话极富煽动性。
保管室里顿时炸开了锅。
“谁偷了保管室的苞谷,这不明明白白了吗?”
“别人没钥匙,锁又没被撬,苞谷又被盗了,你说这怪不怪?”
“曾明俊,你怎么解释?你说得清楚吗?”
“偷了就偷了,老实承认,老实交待吧!”
“曾明俊,你当了这么多年保管员,我们相信你,你却黑起良心,把粮食往家里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