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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救济之夜(下)(1)

自从回到村里,匡有元好像一直都很恼怒。炸掉自己的手臂,让他感到耻辱。还有,他仇视村里人举报他私藏雷管。还让他坐过牢,他一直认为拘留就是坐牢。所以,马跑提出的那样一种情景让他激动:全村的男人蜂拥而上,围着一只台子去抢救济。救济就摆在台子上,人们都冲上去抢,这有什么不好啊?最好还能打起来,彼此打得头破血流。那还用说?一定会打起来。这时候,匡有元可以扔一只点燃的雷管过去。他们一准炸了锅似的四散逃开。他们喊叫着说雷管,雷管!然后掉头鼠窜。谁还会在乎台子上的救济呢?全都离开了,匡有元独自走上台子,那些东西就全都属于他了。

匡有元沉浸在像是“白日梦”似的狂喜里,可是这事并没有发生,也不会发生。大家都很冷漠,没人接匡有元的话茬。有人在交头接耳。暗中,有一些若隐若现的议论。从孙得贵这里能看到他们在快速地动着嘴皮子。但那些话语都不能摆到桌面上来,它们还只是一些暗流,潜藏在人群里。会议就是这样,人们在私下交谈的内容,肯定会更为广泛。但你无法知道那都是一些什么?人群里时断时续响起的嗡嗡声,并不一定毫无意义。或许在某种时候,它能成为一种明确的动向。没人知道他下一步将会做什么?但集体无意识一直都在,它可以左右所有的人。这种事谁也无法预测。一九七四年腊月十六日晚上,孙得贵主持的烟灯村村民会议,从一开始就处在无序状态。当然,村民会议一向就有这个特点。问题在于孙得贵自己放弃了主导权,他说,大家都发言吧。这种时候,谁会发言呢?其实都想说,只是苦于没办法说清楚。能直截了当地说吗?

会场上静默了好久,看来确实有人愿意发言。刘喜贵带头走到前面来,他说我发个言。他还对着下边的听众鞠了一下躬,显得很郑重。

他说,我的情况大家都知道,我是实在没有办法。只要我有一点办法,我是不会发这个言的。

刘喜贵不是本村人,他来自邻村刘家大湾,“过继”过到了烟灯村。他十来岁就过来了,并对此深有怨言。他一直抱怨,来到这里就如同跳进了火坑。这鬼地方太穷了,哪能和刘家大湾比啊?刘家大湾比这里强多啦。刘喜贵的“火坑”之说,曾一度激怒了很多人。他们背地里反驳说,刘家大湾是比烟灯村要好一些,但那和刘喜贵没啥关系。如果刘喜贵家日子还过得去的话,他又怎么会“过”到这儿来呢?所以他说刘家大湾好又有什么用呢?好也留不住他。相对于知根知底的邻里乡亲,更多的人还是把他当成了“外乡人”。刘喜贵因此受过一些欺负,明里或暗里都吃了些亏。对这些他都隐忍了,他同样把自己看成了外乡人。被人欺负在他看来是很合理的事情。谁不排外啊?假如有一个烟灯村人住到刘家大湾去,那里的人会不欺负他吗?活见鬼!怎么可能?想通了这个道理,刘喜贵算是看明白了自己的处境。面对周围的人和事,他一多半选择的是软弱而非强硬。他偶尔喜欢和人吹牛,吹嘘刘家大湾曾经有过的短暂的富裕。还有那里的赌风,有些人会打很大的牌,输赢金额吓人。再就是打架斗殴,刘家大湾的人打起架来都不要命。过不了几年,那地方就会有人被关到牢房里去。如果时间更长久一些,还会出人命案子,或至少会有人被打成残疾。当刘喜贵讲述这些事情的时候,他身边总是会围着一群人倾听。他所讲的,有些肯定是事实,也有一些则肯定很虚假。不过,这不影响什么。刘喜贵通过不停地重述刘家大湾,来保持他对那个地方的记忆。他很早就离开了自己的出生地,带有某种虚构成分的重述,实际上是他在试图让他的“故乡”变得清晰。另一方面,也说明刘喜贵并没有融入到烟灯村。这种融入需要时间,没有几十年几乎不太可能。和其他人比起来,他已经够倒霉了。一个家庭,在不长的时间里,就死了两个人,还生下了一个孩子。而且,还有一个张小点。这样的家庭谁能扛得住?要说,刘喜贵的情况谁都知道。都在一个村里,又不是瞎子,谁会看不见?但是,刘喜贵也明白,要是公平评选的话,救济根本就不会落到他头上。不信就等着瞧吧。那么,他只有靠自己!自己挣扎一下吧,也许总还有人会凭良心同情他。刘喜贵就站在村长孙得贵的旁边,他站在那儿说了好大一会儿。他给村民们报账,都是一些细小的流水账。比如给两个老人入殓,共花了多少钱,做衣服,买棺材等等,每一项都有明细。而这些钱全都是借来的。他们家可以说没一点积蓄。他在报那些账目,脸上的表情与其说悲痛,倒不如说是木然。所念的那些数目字,听起来就像是“悼文”。即便这样,也可以肯定,很多人并没有听进去。报完账,刘喜贵开始说,他是一个有良心的人。人活着还是得讲点良心,不讲良心还算是人吗?不管怎么说,他总算体面地安葬了两个老人。他们其实并不是他的生身父母。他做得够可以了,若是搁在别人头上,别人也会像他一样吗?再就是“废物”张小点,他们生下了这么一个废物,却要留给他(一个外人)来养育。这难道不可耻吗?

说到这里,刘喜贵流下了泪水。很显然,他所流露出的是仇恨。仇恨的对象一方面是他自己的父母,是他们把他推进了火坑。他再一次提到了火坑,而这一次火坑明确地指向了张家。另一方面,他还仇恨两个死去的老人。他们以自己不合适宜的死亡,使得他本已困厄的家道雪上加霜。为了他们,他不得不背上这么多的债务。刘喜贵,他的本意是要在这里陈述他的困境,没想到说着说着却变成了控诉。他的声音因此而变得哽咽。他恳求大家,就把今年的救济发给他吧。他不是一个不讲面子的人,自己出面讨要,实在是出于无奈。

刘喜贵的发言,对很多人都是“示范”。他好像一下子就把盖子给揭开了,以前没人这么做。下面的人在小声地议论纷纷,听不清楚都在说些什么?

发给你?说得轻巧。匡有元说,够资格的人那可不只你一个。烟灯村的穷人多着呢,怎么也轮不着你。想要救济,去刘家大湾领吧。

不能这么说,我的“户口”也在烟灯村。刘喜贵说。

哼!户口,你是在哪儿落地(出生)的呢?

恶心,马跑说。没人知道他这么说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他在针对谁。

随你们怎么说吧,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刘武七瑟缩着肩头,用很重的鼻音这么嚷着,就像是声嘶力竭地喊出了一句口号。

我也要说,王向荣挤到前面来。他长得黑,脖子短而粗。他就站在刘喜贵刚站过现在又重新空出的位置上。王向荣扭动着腰,两只脚在地上倒腾。他一下一下地往上捋着自己的袖管,因为袖管细而窄的缘故,他怎么也捋不上去。今天晚上有点邪门,平时不怎么吱声的人也敢上来发言。无论什么时候开会,从来就没见王向荣说过一个字。可是他上来了,他吭吭哧哧地说,我也说几句。

你们,王向荣用手指着下面的人,你们都知道,是吧?我老婆一直在寻死。

听他这么说,所有的人都在转着脑袋,他们想看看王向荣的女人来了没有?没看见,她可能还留在“独屋”草棚子里照顾孩子。那个孤寂的女人,的确经常寻短见。还不是你太狠了,下面有人说,老要她生小孩。这引起了一阵哄笑,你那东西太厉害了嘛,一弄一个准。

你们就笑话我吧。好死还不如赖活着呢,好好的你们谁愿意去死呀?可是我老婆却真心想死,我不骗你们。我骗你们干什么?只要给她机会,她一定会死。她跟我一起活着没意思,也没指望。

人们都记起了那个女人,她娇小的身躯,和略显怪异的外地口音。每次遇到村里人,她都会显得惊慌。她的眼睛总也不会直视别人的脸,而是盯着他们的脚尖。她孤单的身影小心翼翼地走在田埂和村道上。她一共生育了五个子女。这是就存活着的子女而言,如果加上一生下来就夭折了的孩子,她事实上总共生育了八次。另外三个一出生就死掉了。一个刚落地就是死胎,另两个活过了一天左右,也先后去世。生儿育女,没有让王向荣的老婆更虚弱。当然,也没有让她更强健。谁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她动不动就会把肚子挺起来,挺得老高,一看就是即将分娩的样子。她为什么要寻死呢?她跳过两次水。一次在白天,她穿着家里最好的衣服,像倒门板似的,直挺挺地栽到水里去。王道海挑着水桶,正要去给自家的菜园浇水。他远远地看见了王向荣的女人,接着便听到了一声水响。王道海赶紧冲过去,他水性好,当时池塘里的水又清,他很轻易地把女人捞起来了。他把湿漉漉的女人扔在草地上,又自顾自地去了自家菜园。另一次跳水,王向荣的女人选择在夜间。没有月亮,天很黑,她以为应该是万无一失。所以她有些不慌不忙,还脱掉了鞋袜。然后她一步一步往水塘中间走去。但是她不知道匡有元正准备在这儿炸鱼。匡有元站在一棵树下,像一个正在伏击的战士,手上握着一只玻璃瓶,里面已填好了炸药。他很快就将扔出“手雷”,这时他看到了一个像是水鬼的女人。在黑暗中,他能猜出那是谁。当水即将没入她的嘴和鼻子,匡有元用一只胳膊揪住了她的头发,把她扯了上来。至于那次上吊,说起来则明显有些滑稽。她找到了一根结实的绳索,用它吊死一头牛都没问题。但她不知道自家草棚子里的“房梁”却是朽烂的,它经不起一点重量,绳索一挂就折断了。这件事好长时间都被当成了一个笑话。自然喽,人们笑话的不是女人(那也太不像话了吧),而是王向荣的草棚子。人们说,那种草棚子,嘿嘿,吊死一只鸡还差不多。

现在不说我老婆,王向荣说,她不是还没死吗?她死不死,那要看天意,我可拦不住她。

仓库里有三只煤油灯,都是用墨水瓶做成的简易灯具。这时一只煤油灯已熄灭,可能是油已烧尽。只有两只灯了,光线暗下去了很多。到了这么晚,也没人打瞌睡,好像都有些亢奋。

我也不说我住的那间草棚子,眼面前都能看到的,说它干什么?可是我得说说我那五个孩子。他们,王向荣说,他们都在饿肚子呢。你们知道吗?在我们家,每次吃饭都要打架。为了抢一口饭,或是一口菜,那几个兔崽子会大打出手,不打到头破血流不会罢休。家丑我不怕外扬,我们就是缺吃的。

王向荣还举了举拳头,像是在宣誓。我们家没有粮食,我不想饿死他们,那些兔崽子也是命啊。如果不信,你们可以去我家里看看。去看看吗?谁愿意去我带谁去。我们家的米缸早就见底了,我不知道这个年还怎么过?

因为王向荣在那儿举着拳头,一边还蹦蹦跳跳,他的举动点燃了所有人的激情。这不是什么好消息。对王向荣而言,他以为他的申诉可以赢得人们的“善心”。如果放在平常,这肯定会。后面的饥饿就不必说了,单单是前面老婆寻死,就足以让人落泪。谁都会有怜悯之心。可是现在不行!王向荣,往上推,还有刘喜贵等人吧,他们的诉说所起到的效果恰恰相反:他们不仅没有打动别人,唤起同情,反而引起了人们的反感。这是真的,所有的人都从别人的困苦中联想到了自己。所谓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嘛,谁没有困难啊?再就是救济,那些东西并没有摆放在孙得贵面前的桌面上,但谁的心里都有它们。它们在人们的心里发酵,因此,人们在被那些发言所激怒。把自己的事情说得这么清楚什么意思啊?都有难处,谁没有?要说就都说说。

没吃的?你可真会说啊,王道海说,谁有吃的?你指指看,谁有?就你一个缺粮户吗?

会场上开始出现吵吵闹闹的声音。都在抢着说话,但是声音却在大家的争吵声中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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