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想,窗可以算房屋的眼睛。刘熙译名说:“窗,聪也;于内窥外,为聪明也。”正和凯罗(Gottfried Keller)《晚歌》(Abendlied)起句所谓:“双瞳如小窗(Fensterlein),佳景收历历。”同样地只说着一半。眼睛是灵魂的窗户,我们看见外界,同时也让人看到了我们的内心;眼睛往往跟着心在转,所以孟子认为相人莫良于眸子,梅特林克戏剧里的情人接吻时不闭眼,可以看见对方有多少吻要从心里上升到嘴边。我们跟戴黑眼镜的人谈话,总觉得捉摸不住他的用意,仿佛他以假面具相对,就是为此。据爱戈门(Eckermann)记一八三○年四月五日歌德的谈话,歌德恨一切戴眼镜的人,说他们看得清楚他脸上的皱纹,但是他给他们的玻璃片耀得眼花撩乱,看不出他们的心境。窗子许里面人看出去,同时也许外面人看进来,所以在热闹地方住的人要用窗帘子,替他们私生活做个保障。晚上访人,只要看窗里有无灯光,就约略可以猜到主人在不在家,不必打开了门再问。好比不等人开口,从眼睛里看出他的心思。关窗的作用等于闭眼。天地间有许多景象是要闭了眼才看得见的,譬如梦。假使窗外的人声物态太嘈杂了,关了窗好让灵魂自由地去探胜,安静地默想。有时,关窗和闭眼也有连带关系,你觉得窗外的世界不过尔尔。并不能给与你什么满足,你想回到故乡,你要看见跟你分离的亲友,你只有睡觉,闭了眼向梦里寻去,于是你起来先关了窗。因为只是春天,还留着残冷,窗子也不能镇天镇夜不关的。
聆听西藏
扎西达娃
冬天的上午,西藏高原万里无云,蔚蓝色的天空阳光炽烈。一群群的人在屋外坐着晒太阳,无论你形容他们呆若木鸡也罢,昏昏沉沉也罢,憨头憨脑也罢,他们并不理会外人的评价。重要的是,你别站在他们面前挡住了阳光。
沐浴在阳光下,人们的脾气个个都很好,心平气和地交谈,闲聊,默默地朗诵着六字真言,整个上午处在一种和平宁静的状态中,这个时候似乎不太可能发生暴力凶杀交通事故婚变什么的要紧事,那一切都是黄昏和深夜留下的故事。现在只是晒太阳,个个脸上都那么的安详、平和、闲暇和宁静,仿佛昨夜的痛苦和罪恶变成了一缕神话,遥远得像悠久的历史,而面对一轮初升的太阳,整个民族在同一时刻集体进入了冥想。
西藏人,这个离太阳最近所以被阳光宠坏了的民族,在创造出众多的诸神中,却没有创造出一个辉煌的太阳神,这使他们的后代迷惑不解。
坐在太阳下静止地冥想,没有动感,没有故事情节,然而却包含着灵魂巨大的力量和在冥想中达到的境界。也许他们并没有去思索命运,但命运却思索他们的存在。梅特林克在《卑微者的财富》
一文中阐述了在宁静状态下呈现出的悲剧性远比激情中的冒险和戏剧冲突要深刻得多。然而西藏人对于悲剧的意义远不是从日常生活而是从神秘莫测的大自然中感悟出来的。在严酷无情的大自然以恶魔的形式摧残着弱小的人类的同时,大自然宝贵的彩色投在海拔很高空气透明的高原上又奇妙地烘托出一种美和欢乐之善;这种大自然的光明与黑暗,善与恶的强烈对比,是形成西藏佛教的重要因素之一。西藏人在冥想中听见了宇宙的呼吸声,他们早已接受人类并不伟大这一事实,人类的实现并不是最终目的,不过是在通往涅槃的道路上注定要成为一个不算高级的生灵。
我相信这个非人类的伟大思想是我们的祖先在晒太阳时面对神秘的宇宙聆听到的神的启示。坐在深夜的灯光下,面对万籁俱静的黑夜,有一种唯我独醒的超然。长年与黑夜为伴,渐渐进入了一个鲜为人知的时空,黑夜有它独特的声音和气浪,它像一具有生命的躯体在悄悄蠕动;它给我灵感和启示,我总是能聆听到一个神秘的圣歌在天际的一隅喃喃低语。当我进入写作状态时,这个声音像魔法一般笼罩我的整个身心,使我在脑海中涌现出的刻在岩石上的咒语,在静谧的微风中拂动的五色经幡旗,黄昏下金色的寺庙缓缓走过一队步态庄重的绛红色的喇嘛,一个在现代城市和古老的村庄中间迷失方位的年轻人……等等一切发生了怪诞的变形。什么是真?
什么是假?时间是怎样发生的?空间是怎样呈现的?我进入了一个扑朔迷离的世界。
黑夜是我灵感的源泉。
有时也破门而出到外面的世界走上一遭,没有动机没有功利没有目的地走向村庄,走向草原,走向戈壁,走向森林和海滨,回来后,不写任何游记散文。仿佛梦游一般地回来了。一路上所见所闻,感受到的激情和想象出的情节通通抛在脑后。我相信一个人眼睛和其它器官接收到的任何信息都被储在容量无限的大脑中了,忘记是不存在的,它无非是潜藏在记忆库的深处,如果需要它随时会蹦出来,如果蹦不出来就表明你其实并不真的需要它,尽管你有时自以为很需要而干着急,但这不过暗示着这种需要并不是灵魂中真实的需要。
像深藏在地窖里的酒一样,将外部世界的感受储藏在大脑中,时间一长就会发生质的变化。有时灵感赋予出的一个个栩栩如生的细节和奇妙的人物甚至不可思议的情节,我已无法辨认出究竟是出自生活的原型还是想象虚构的产物。总之,真实和幻想被混合被浓缩而变形了。
不需注释的生命
祝勇
曾经觉得,注释是那般重要。红尘素居,碌碌诸事中,有的时候,我们是那么的需要一些注释,不论是注释自己,还是注释周围的人,注释整个世界。
孩提时我们总是缠着妈妈问十万个为什么,就是在寻求着世界的注解。而当妈妈坐在我们的睡榻旁,安详地为我们一一作了解答,我们才能心满意足地带着一丝微笑睡去。
诗人以“离人心上秋”来注释“愁”,以“黄鸡紫蟹堪携酒,红树青山好放船”来注释“乐”,以“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来注释“思”,以“一叫千回首,天高不为闻”来注释“痛”,而我们在一个春天芳香的夜晚开始伏案写下的日记,亦是对自己生命的注释啊!
我们已经习惯于给自己的生命一个解释。我们汲取知识,是因为我们需要聪慧的大脑;我们锻炼身体,是因为世界等着我们去创造;我们种花莳草,是因为它们的枝脉可以染绿我们的心灵;我们夜夜做梦,是因为我们瑰丽的幻想在夜晚也要接力奔跑……
而每当做错一件事情,我们又总是百般地想给对方一个解释,通过对自己行为的注解,来赢得一点点的谅解,以及内心的安宁。
可是啊,我亲爱的朋友,有的时候,我们是不需要注释的,不论是我们的思想,还是我们的行为。沉默中,心有灵犀的人自能心领神会,而心律不同者即便你费尽口舌他仍会恍然不知。
相传世尊一日在灵山会上,拈一枝金婆罗花示欢。时众皆默然,不得其要领,只有迦叶尊者破颜而笑,于是佛祖便将其“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
传给了迦叶。禅宗《无门关》第六则记载的这段“拈花一笑”的著名公案,是那么地令人心动。而目不识丁的六祖慧能一听无尽藏比丘尼诵念《大磐经》便知其中妙义的故事,亦是那样传神。
禅宗讲求“不立文字”,“以心传心”,而在我们的现实生活中,不需彼此注释而“心有灵犀一点通”,该是一个多么动人的境界啊!
俞伯牙摔琴谢知音,没必要诠释自己;管宁割席与友断交,亦毋须多言一句。最钦佩古时话本里那些特立独行,从不多言的英雄。大漠孤烟,夜黑风高,他们或杀身取义,或拔刀助友,绝不多说一句,从来不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加上一段长长的注解。待血迹擦干,宝剑入鞘,是朋友,自会相视一笑。好汉武松本可不上景阳岗的,可他偏向虎山行;刺配二千里外的孟州,一路上本有机会逃跑,可他宁肯将松下的木枷重新带上,把封皮贴上,一步步自投孟州而来……不解者,百思不解;知其心者,自会竖起拇指,由衷地叫一声:
“好!”
还有爱情,自古以来就令人“辗转反侧,寤寐思服”的爱情,更是不需要注解,也没有注解的。就像一首歌中唱的:“爱,不需要任何理由,就像你,注定跟我走。”我读书时曾结识一位从意大利米兰来中国留学的小姐,她在意大利学习了四年中国历史,又到中国研究古典文学,能写精美的绝句,曾令我惊叹不已。多年以后,我看电视,才知道她嫁给了大学的一位锅炉工。记者问她为什么嫁给一位中国的锅炉工,我就觉得这是一个愚蠢的问题。没有为什么。“不要问,不要说,一切尽在不言中”。
屏幕上她为专心读书的丈夫扇扇子的情景,令我万分感慨。想起征婚广告中那么多比工程设计还要精确的择偶要求,我真的怀疑这样是否可以寻到真正的爱情。
言传是必要的,可意会却是更高的境界。当我们温柔相对,让我们什么都别说,因为一切的解释,一切的评说,都有可能使我们之间的那汪意境褪色……
天真
鲍吉尔·原野
天真是人性纯度的一种标志。在成年人身上,即使偶露天真也非常可爱。天真并不诉诸知识,大学或中专都不培养人的天真,或者说那里只戕灭天真。天真只能是性情的流露。
“我醉欲眠君且去”,能说出这种话的人惟有李白,如无赖童子。在李白眼里,世事无不美好又无不令人沮丧。这是诗人眼里的生活。但李白赤条条地皈依于这种美好。他当不上官且囊中缺乏银两,但口出无可置疑之句“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李白的天才,毋宁说是十足的天真加上十足的才气。我们多么感谢李白不像绍兴师爷般老辣,也不似孔明那么擅逞谋略,不然文学史黯然矣。
人们说“天真无邪”,言天真一物无不洁之念,如孔子修订过的“郑声”一样。但人生岂能无邪?所谓无邪只是无知而已,像小孩子研泥为丸,放在小盒子里,自以为旷世珍物。所以天真只存在于小孩子身上。每个小孩子都是诗人与幽默家,都讲过妙语。小女鲍尔金娜三岁时,我携她在北陵的河边散步。河水平缓,偶涌浪花,鲍尔金娜惊喜大喊:“小河在水里边。”小河——在——水里边,我想了很久。的确,小河若不在水里边,又在什么里边呢?倘若我们也肯于把小河看作是一位生灵的话。鲍尔金娜还讲过“小雨点是太阳公公的小兵”云云。这些话很有些意思,但证明不了她亦是李白。儿童的天真只由无邪而来,一被语文、算术绕缠就无法天真了。可见知识是天真的大敌,因而一位有知识的成年人还保持天真,无异于奇迹。
谁也不能说爱因斯坦无知,但他天真,拒绝以色列总统的职务,说自己“只适合于从事与物理学有关的事情”。这种天真,事实上是一种诚实。诚实最接近于天真。
齐白石90岁的时候,翻出自己70岁时的画稿阅读,说:“我年轻时画得多好!”人们对此不禁要微笑,70岁还叫作年轻吗?况且他说自己“画得多好”。对九旬老者,70岁只能算是年轻。白石老人多么诚实,又多么天真。在他的作品中,有一幅“他日相呼”,画面上两只小鸡雏各噙蚯蚓一端怒扯。没有童心,谁能画出这样纯净的作品呢?艺术家的敌人,不外自身而已。自身在浊世中历练的巧慧、诡黠、熟练等等,无一不是艺术创作的阻碍。要克服这种种的“俗”几乎是不可能的,因为你不可能一边争官、赚钱,又一边保持天真。老天爷不肯把这么多的能力都赋子一个人。国画家从古到今,反复喃喃“师造化”,所师者不外是一股浑然自在的气势。
天真是“真”,由“天”而出,即余光中先生说的“破空而来,绝尘而去”。它得乎天性,非关技巧。黄永玉先生在《永玉三记》中,说喷嚏是“一秒钟不到的忘乎所以,往往使旁观者惊喜交集”;说镇定是“到处找不到厕所而强作萧洒的那种神气”。精妙,当然也睿智,但也透出说者在语言背后的天真。睿智或许可以模仿,但天真要实无法模仿。有的诗人,被人喊打惶惶如丧家之大,原因就是在诗中不恰当地布置了过多的“天真”。其实,为文之道如为人之道,天真只是其中一路,可通之路又有万千。
培根如老吏断案,李敖以骂挂帅,都见不到天真,但均可阅可喜。
天真有时是诗,有时是睿智,有时是幽默,有时也是洞见。
对于天真,最妙的回答是一个孩子为“天真”造句,曰:“今天真热”。
门
莫雷
开门和关门是人的一生中意味颇为深长的动作。在门内埋藏着多少奥秘啊!
谁也不知道当他打开一扇门时,期待着他的是什么。即使是最熟悉的房间,时钟嘀嗒作响,黄昏时分炉火正红,却也会隐匿着意外之事。修水管的工人竟然来过了(就在你出门的那一会儿),而且把那个漏水的龙头修复了。厨师也许突然发了忧郁症,因而她要求保障。聪明的人总是带着谦逊的态度和一种逆来顺受的精神来打开他的前门的。
我们这些人中间,有哪一个不曾坐在某一个接待室里,注视着一扇富有意义的门上那不可思议的格板呢?也许你在等待申请一个职业,也许你有笔“交易”,你是野心勃勃急于做成。你注视着那位机要速记员出出进进,漫不经心地转动着那神秘莫测的门,那扇门对于你却转动着成败得失。然后那年轻的女人说:“克兰伯利先生此刻要见你。”在你握着门的把手的当儿,就会闪出这样的念头:“当我再开开这扇门时,将会有什么事发生呢?”
有各种各样的门。为大旅馆、店铺和公共建筑物设置的转门,这些是现代生活方式的忙忙碌碌的象征。难道你能想象约翰·密尔顿或威廉·潘恩匆匆忙忙穿过一扇转门么?此外还有稀奇古怪的、碰碰撞撞的小门,这些仍旧在变相的酒吧间外面晃动着,而且仅仅有从肩膀到膝盖那样高低。还有活板门、拉门、双层门、后台门、监狱的门、玻璃门。然而,一扇门的象征与奥秘则寓于它的隐蔽的性质。一扇玻璃门不成其为门,它只是一个窗户而已。门之为门就在于隐藏着内部的事物,使心儿悬念不止。
同样,也还有许多种开门的方式。当侍者给你端进晚餐的托盘时,他用胳臂肘高高兴兴地推开了厨房的门。还有在倒霉的书商或小贩面前,疑疑惑惑、勉勉强强地退进门内的那种开门。还有仆役装腔作势、小心翼翼、步履交错地向后退着,敞开橡木制的壁垒森严的属于大人物的大门。还有牙医的女助手那富有同情心的、令人肃然的沉默,她开了通向手术室的门,一言不发,却暗示着医生已为你准备就绪。还有大清早一扇门轻快地猛地打开,护士走进来——“是个男孩!”
门是不受干扰的隐居的象征,回避的象征;心灵躲进极乐的平静或悲哀的秘密搏斗的象征。一个房间没有门就不是一个房间,而是一个过道。一个人不管在哪儿,在一扇关着的门里面,他就可以无拘无束。在关着的门内用脑最灵。人不是要被赶在一块儿放牧的马群。狗还知道门的意义并为之苦恼呢。你可曾注意到一只小狗依恋在一个紧闭的大门边?那是人生的一个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