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谁见了花大娘,首先最少不会把她当作骗子。
如果说花二娘是优雅的、出色的女人,那么看到花大娘,那就会一句话说不出来了。
因为世界上也许根本就没有一句话能形容的气度和气质。那也绝不是优雅和出色所能形容的。
若勉强要找出一种比较接近的形容,那就是:完美。
完美得无懈可击。
梅千舞和小柔走进来的时候,花大娘正在享用她的早点。女人在吃东西的时候,一般是不会想别人看见的,因为无论谁吃东西的时候,样子都不会很好看,即使刻意的去掩饰,只要是有人看着,都不会很自然。
但花大娘却是个例外。
她无论做什么事、每一个微妙的动作,都已显得那样的无懈可击。
她吃的并不少,因为她是个女人,而且是个完美的女人,她懂得怎样保持自己的活力和青春,而想要保持这种活力和青春,就得从食物里面摄取营养,正如一朵花,若想开得好看,就必须有充足的水分和阳光。
她吃的虽然不少,但她的身材却丝毫不受影响,她身上的每一段线条都是完美的。
她的脸、她的眼珠、她的鼻子、她的唇,甚至她的微笑,都完美得像个神话——或许也只有神话中才有这样的女人。
梅千舞第一眼看见她,就已经被深深的吸引,就连原本忐忑不安的小柔,此刻也已瞪大了眼睛,显然很惊讶。
花大娘好像也很欣赏梅千舞,所以看到梅千舞的时候,她笑得更温暖亲切。
她凝视着梅千舞,柔声道:“你过来,坐在我旁边,让我仔细看看你。”
她的目光带着一种让人顺从的魔力,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似乎只要是被她看上一眼,就会被她深深的迷住,生不起一丝一毫的反抗。
梅千舞走过去,坐在她一旁的一张空着的椅子上。
花大娘的眼光至始至终都未离开过她,在梅千舞坐下的瞬间,她的笑容已变得越来越温暖。
她慢慢的将眼前的半碗吃剩下的燕窝汤推到梅千舞面前,柔声道:“这燕窝汤还热着,你吃点。”
梅大小姐从未用过别人用过的东西,就连新买的东西,都会觉得很脏,更别说眼前的这一碗吃剩下的燕窝汤了。若是叫她吃别人剩下的东西,那简直就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了。
但是人最不可思议的时候,也同样是不可思议的。
梅千舞自己打破了自己的不可思议,她已捧起碗,垂下头,慢慢的缀着,生怕那所剩无比的、吃剩下的燕窝汤有一丝丝的浪费。
小柔吃惊的瞪着眼,她只能吃惊的瞪着,她再次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花大娘看着她喝完,嫣然问道:“你不嫌我脏?”
梅千舞摇摇头。
花大娘的笑容比刚才更加亲切,她柔声道:“只要你不嫌我脏,我的东西你都可以用,我的衣服你都可以穿,无论我有什么东西,我都可以分你一半。”
花大娘的声音细柔而温暖,却又有一丝不易擦觉的颤抖,像是很感动,感动得语无伦次。
梅千舞垂首,轻声道:“谢谢!”
若是别人,在她的面前说这种话,她大小姐的脾气一定早已爆发,但现在的梅大小姐心中只有感激,只有感动,感动得几乎连眼圈都已发红。
或许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感激,为什么会感动,甚至红眼圈了。
花大娘又笑着道:“你看,我连你名字都不知道,就已经把你当成了我最好的朋友。”
梅千舞想也没想就已说出了自己的姓名:“我姓梅,叫千舞。”
她这次离家,本来决心不会对任何人说自己的真实姓名,免得被她爹爹查出行踪;但也不知道为什么在花大娘面前,她竟想都没想就已说出。
花大娘先是一惊,不过眨眼间便已恢复,嫣然道:“梅千舞,好名字,不但名字好听,人也美极了。”
梅千舞已低下头,两腮边红得如同刚染出的红布。
若是以前,别人对她的夸奖,她只当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可是被花大娘一夸奖,她竟已忍不住露出了小女孩的姿态。但是这姿态也不是故意做作,而是最为真实的一种情绪。
但是,这种情绪,本不该出现在她的身上。
但是,这种情绪,小柔从来没有看见过自己小姐身上会出现这种情绪。
花大娘拉着她的手,轻声问道:“小妹妹,你今年多大了呀?”
梅千舞道:“十八。”
花大娘笑道:“十八的姑娘一枝花,但是……但是世上又有什么花比得上你呢?”
她忽然又问道:“你看我今年多大了?”
梅千舞抬起头,认真的看着她,她的脸美如春花,却比春花更艳,使人越看越着迷,越看越痴迷。
梅千舞有些痴迷的道:“二十……二十二?二十三?”
花大娘突然发出银铃一般的笑声,显得开心极了。每个女人在别人夸奖自己年轻时,都会觉得自己很高兴,哪怕她自己已经人如黄花。
这是女人的悲哀最大的悲哀之一。
因为女人总是向往,自己能永远活在十七八岁的年纪。
花大娘却道:“我当然也有过二十三岁的时候,不过那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
梅千舞瞪大了眼睛,显然吃惊得不行,道:“真的?……我不相信。”
花大娘抚着她的秀发,道:“我怎么会骗你,我怎么舍得骗你?”
她轻轻叹息着,接着道:“今年我已经四十三了,至少已可以做你的老大姐,你愿不愿意?”
梅千舞头点得很低,她愿意。
她非但愿意做花大娘的妹妹,只怕就算是做花大娘的干女儿,她此刻也是愿意的。
但她忽然又抬起头,道:“可是我无论如何都不相信你已经四十三岁了,我想世上没有人会相信。”
花大娘悠悠道:“也许别人不相信,可我自己却没法子不相信,我也许能骗过你,骗过世上的人,却没法子骗得过自己。”
梅千舞已垂下头,她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件错得离谱的事情,她本就不该继续在纠缠这个问题。她感觉自己失败极了,但是又不得不感叹年华易去的悲哀。
岁月不仅是把杀猪刀,也是最要命的杀猪刀。
年华老去的女人,就像深秋时节的落叶,那样的孤寂,那样的无助,那样的凄凉。
梅千舞第一次觉得,青春应当去珍惜。
花大娘像是已经看出梅千舞的想法,非但没有责怪,脸上的笑容再次温柔了几分,她接着道:“哪位小妹妹呢?是你什么人?”
梅千舞道:“她从小和我一起长大的,就好像我的亲姐妹一样。”
花大娘笑道:“但现在……但现在我却要把你从她身边抢走了……小妹妹,你生不生气?”
小柔没有说话,她噘着嘴,算是默认了。
梅千舞有些着急了,瞪了小柔一眼,又笑道:“她还真是个小孩子,真的好不懂事。”
花大娘突然神情黯然道:“有时不懂事反而比懂事好,现在若我还能做个不懂事的孩子,我愿意用一切去交换。”
她忽又笑道:“今天我们应该说些高兴的才对,不该说这些话……你说对不对?”
梅千舞正想说是,却发现花大娘问这句话的时候并没有看着她。
而就在同时,她已听到身后有个人,冷冷的道:“不对。”
他的回答简短而尖锐,就像一把匕首。
他的声音更锋利,仿佛能割破人们的耳膜,剖开人们的心。
梅千舞忍不住抬头,小柔忍不住上前站在了她的身后,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似乎只要有什么事情发生,她就能勇敢的站在梅千舞的面前,用自己的身体挡住磨难。
这种情怀,虽然伟大,但此刻却显得有些可笑。
因为说话的人根本没有动。
他就那样的坐在那里,一直坐在那里,一动未动。
这个人已经不像是一个人了。
他坐在那里的时候,就像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件家具;既然未动,自然也就没有人看见他。
但既然看见了,就永远无法忘记。
梅千舞虽只看了一眼,却再也生不起勇气看第二眼。
他给人的感觉,就像一把生锈的刀,却还是可以杀人的刀。又像一块千万年未溶、已变成黑色的玄冰。
这样的人,谁能多看?
梅千舞没有看他的时候,心里只要想到他,就好像想到一场可怕的噩梦,就好像又遇到那种只有在噩梦中才会遇到的鬼魂。
但他的的确确是坐在这里的。
无论谁也想不到花大娘这样完美的人的房间中,会有这样一个人,而且这人还开口说了话。
他说:“不对。”
语气冰冷,不容一丝违背。
花大娘却笑了,道:“不对?为什么不对?”
这人依旧冷冷的道:“因为你若是真的开心,无论说什么话都还是一样开心。”
花大娘笑得更甜,道:“有道理,莫先生说话好像永远都有道理。”
莫先生道:“不对。”
花大娘诧异的看着他,问道:“不对?为什么又不对呢?”
莫先生道:“我说的话有道理,不是‘好像’有道理。”
这人的冷漠、霸道就像是天生的,天生就有一种让人无法反驳的冷漠与霸道。
这种人,要么是天才,要么是疯子,但绝对不会是白痴。
但看他的样子,他不是天才,亦不是白痴,他或许只是个疯子,一个什么都做得出,什么都敢做的疯子。
因为只有这样的人,才能使人不敢反驳。
就连花大娘这样的人,都不得不岔开话题,她对着梅千舞道:“小妹妹,你们看这位莫先生是不是很有趣?”
梅千舞闭着嘴,小柔的嘴也只能闭着。有时候不开口,并不代表就等于是默认。
因为她们实在没有办法承认这位莫先生有趣。
因为在她们的心里,世上的任何一个词、一句话都可以用来形容这个人,唯独不能说他有趣。
花大娘的意见却不同。
她笑着又道:“你们刚看到这个人的时候,也许会觉得他很可怕;但只要跟他相处久了,你们就会发现他确实是个有意思的人。”
看来花大娘已经和这个人相处了很久,久到她已觉得莫先生有趣。
梅千舞没说话,但她心里有句话是她没有说出口的,那句话就是:“像这样的人,谁能和他相处得久呢?”
若要她和这样人在一起,哪怕一天,她或许都活不下去。
……
……
窗外的日色已偏西。
夕阳最美时,也总在接近黄昏时。
梅千舞觉得今天的夕阳是有史以来最美的一次。
她终于摆脱了钱一套那些一心想吃她骗她的恶徒,终于遇到了涂老大和花大娘这样的好人。
那些人就像是一群猫——贪婪的猫。
花大娘却是凤凰。
现在,金丝雀已飞上了云端,那些恶猫就再也休想伤着她了。
梅千舞忽然觉得很疲倦,到这时她才想起已有很久没有睡过觉了,她的眼睛不由自主的看到了花大娘那张柔软而宽大的床上,她直恨不得立刻就跳上去,然后美美的睡上一觉。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