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玫
在中央电视台《岩松看美国》的专题片中,第一次看到这座建筑,那是波士顿一处迷人的所在。铁艺的雕花座椅,优雅地散落在庭院内长长的回廊中。角落里一些读书的人,被天井泻下的阳光温暖着。知道这一期节目是在女儿协助下拍摄的,那时候她已经供职于美国PBS电视台。于是疑惑,为什么我在波士顿住了那么久,却从不曾走进这宁静而又美丽的花园。
记得第一次访问美国,华盛顿“国际访问者计划”的项目官员就为我安排了参观美国国会图书馆。轻轻走过布满书籍的阅读大厅,感受着从窗外流泻进来的温暖的光。那种棕红的色调至今记忆犹新,甚至那曾经的话语也仍在耳畔。然后流连于美国各个图书馆,尤其是对大学图书馆的拜望。记得先后参观过哈佛大学、麻省理工学院、弗吉尼亚大学、摩根大学、爱荷华大学以及新墨西哥大学的图书馆,后来,很多年后在女儿的毕业典礼期间,又流连于她曾经工作过的伯顿大学图书馆。
但是,为什么偏偏就没有进过波士顿的公共图书馆?
于是这项目被列入我们2010年访美的计划中。女儿带我们前往优雅而时尚的纽堡大街。想不到转过弯来,就看到了那座气势恢宏的波士顿图书馆,而这时已经是很冷的冬季了。
这座富丽堂皇的图书馆,始建于遥远的1887年。其间经过漫长的设计与建造,直到1895年才最终完工。这是一座典型的意大利宫殿风格的建筑物,所以从内庭院的回廊看过去,更像是一座古老的城堡。而那个时期波士顿几乎所有的建筑,都不同程度地有着意大利宫廷建筑的影子。无论古罗马式的巍峨城堡,还是威尼斯式的华丽殿堂,都会被那些美国新富的巨贾们垂青崇尚,亦会将那种典雅奢华的建筑理念,毫无顾忌地融进他们自己的房舍中。自然波士顿公共图书馆也顺理成章地,在经历了漫漫八年的艰苦卓绝后,便翻版成了一座气势宏伟的意大利古建筑。那是由精美木材和白色大理石完美结合的一个壮丽的奇迹。当图书馆落成时所带给波士顿人的惊喜和欢乐可想而知。而那个年代在波士顿不大的城区内,如此大气磅礴的建筑确属凤毛麟角。
我们在纽堡大街看到的只是图书馆的东侧。圆拱的玻璃窗外一排排屏风一般的高树。寒冷中留下的惟有枯枝在风中不停摇曳。却也能想象那人间四月的早春时节,在阅览室读书的人会偶尔抬起头来,望着远方,便会望到窗外的满目青绿……
是的,这时的波士顿已华灯初上。黑夜中满天星斗,城市里火树银花。那时候尽管人们已走出圣诞的欢愉,却仍旧满怀着对新年的激情。于是欢歌笑语,脚步匆匆,瑟缩中仿佛有着过不完的假期。站在图书馆的台基上,女儿说,建造这座宏伟的图书馆时,还没有对面那座望不见顶的汉考克塔。于是我们尽力扬起脖颈,看汉考克塔那一路向上闪烁的窗中灯火。而此刻它却像一把插入黑夜的尖刀,想要把苍穹刺破。女儿说,这是贝聿铭最著名的建筑之一,也是他向河对岸母校麻省理工学院的致敬之作。就是说,你看到了这座六十层的高塔就意味着你已经来到了波士顿。但,女儿看着黑夜中瑟瑟的我,你喜欢的这座图书馆却始终不曾成为波士顿的标志性建筑,它只是以它送达知识的功能,让波士顿人生活在了一种静谧的精神家园中。
正面台基上两座女神的雕像,恪尽职守地镇守在图书馆大门的两侧。黑夜中尽管看不清她们的容颜,但那气若长虹的庄严之美,却还是能依稀的感受得到。雕像的基座上分别镌刻着科学家和艺术家不朽的名字。左面的科学女神手托圆球,以此证明牛顿的万有引力学说。而右侧女神手持调色板和画笔,显然是她将灵感给予了那些伟大的艺术家们。这两座大型雕塑出自波士顿艺术家贝拉·普拉特之手,它们于1912年被安放在图书馆门前。
然后跟随女儿通过安检,这已经成为9·11后美国各大城市公共设施的例行检查。进门后赫然一派辉煌景象,仿佛置身于古罗马气象万千的豪华宫殿,而传奇中的恺撒、安东尼以及妖娆的埃及女王,似乎就在我们身边献演着他们的慷慨悲歌。所以一种被眩惑的感觉,好像不是在参观图书馆,而是流连于一座古老而宏大的历史建筑。
这座被称之为麦克吉姆大厦的建筑,其典雅含蓄的风格历经流年逝水,却无论外在的魅力、精美的细节,都至今如故。
低而开阔的入口大厅呈典型的古罗马风格。天花板的圆顶上覆盖着意大利的马赛克石。平滑的地板由白色格鲁吉亚大理石铺就,中间走道上竟镶嵌着铜制的十二生肖图案,让我们恍惚回到华夏大地。
迎面楼梯的顶部是一个壮美的凯旋门。那也是古罗马时代最时髦的建筑。凯旋门通常用于炫耀帝国强盛的力量,抑或昭彰帝王所赢得的伟大胜利。然而图书馆并不曾有战争,或者这里的凯旋门仅仅是为了纪念这座建筑的落成。
用以装饰大厅和楼梯的材料均采用大理石。而据说这些大理石的成分中,既包括了灰色象牙石,又融入了年代深远的贝壳化石。于是墙体呈现出斑斓的淡黄色,在夜晚灯光的照耀下,甚至能发出眩目的光泽。女儿说,白天的大理石则呈现出棕黄的色调,没有了夜晚灯光下的那种迷人的温润,每当窗外的日光如瀑布般流泻下来,便还原了大理石原本的光彩。
楼梯分两侧盘桓而上。转弯处盘踞着两座石雕的睡狮。这雄伟的睡狮是为了纪念,南北战争时马萨诸塞州步兵二团和二十团的赫赫战绩。
然后是美丽的德查瓦纳长廊。远远地,你就会被二楼迎面的壁画所震撼。透过高贵的大理石廊柱,是一些在天空中自由飞翔的女人。她们穿着白色长裙,伸出美丽的手臂。这些缪斯一般的女人仿佛在期待着什么,所以飞升的姿态美且飘逸,如此伊甸园景象,就这样被镶嵌在贝茨大厅的外墙上。那墙从此美丽而灵动,吸附着在此经过的所有目光。
这是法国艺术家德查瓦纳的绘画,于是镶嵌着这幅长卷的走廊,就被命名为德查瓦纳廊。画面中九位希腊神话中的缪斯,在橄榄树和月桂树之间优美地游弋。她们由衷地欢呼中间那位代表着“启迪天才”的男性的诞生。她们臣服于他的脚下,哪怕那所有的智慧和灵感都是她们为他带来的。而那个天使一般的男人目空一切,仿佛整个世界都是由他缔造的。他乘着云朵,掀动翅膀,从云端深处款款而来。然后就诞生了智慧,诞生了天才,诞生了这座能够容纳智慧与天才的场所。是的,这就是德查瓦纳的壁画《缪斯》,为波士顿人装点了他们长长的图书馆走廊。
德查瓦纳长廊南端的大堂,被装饰成一种温婉的绛红色。从第一眼看到那红色,便立刻被它的色调所吸引。那是有着某种优雅的红色,后来方知道这种红被称作为“庞贝红”。于是蓦地想起北京的某个早春,我曾经一个人前往参观意大利来华展出的《庞贝的末日》。废墟中的雕像被挖掘出来,而那些复原了的背景中,就是眼前看到的这种“庞贝红”。不知道是燃烧着的火山的熔岩,还是被血水染红的灰烬。而伴随着红色庞贝的装饰物,是庞贝的面具、火炬、七弦琴和那些永远被火山灰掩埋了的花卉。
由此进入以豪华之美而著称的艾比室。这里也是一个展示艺术的厅堂。天花板上遍布着繁复的椽条,静静地排在屋顶以供游人观赏。而艾比室真正壮观的所在,是高悬于墙壁顶端的那幅长长的画卷。画卷环绕在四面墙壁上,绘画中的人物个个形神兼备。这个长长的画卷讲述着关于“圣杯”的古老故事。于是这组神奇的系列壁画叫做《圣杯的探索》。这是由美国艺术家埃德温·奥斯汀·艾比绘制的,而艾比室也因艾比的绘画而得名。
整座建筑中最宏伟的地方是贝茨厅。它几乎占据了图书馆的整个二楼。大厅长218英尺,宽42英尺,高50英尺,终日被窗外自然的光线照耀着。如今这里被用作图书阅览室。长长的大厅摆放着长长的桌子。绿色灯罩的台灯千篇一律。大厅里安静至极,稀稀落落的阅读者。偶尔的咳嗽声,窃窃私语,走动,脚步声,以及电脑发出的键盘声。于是这静,静得几乎能听得到任何响动。然而我们坐在这里。没有低声细语,甚至不敢大声喘息。其实并不会有人注意到你,你只是被这里的静谧所震慑,所感染。这间庄严而浩大的大厅,是以图书馆的第一个赞助者约书亚·贝茨的姓氏命名的。
然后是又高又长的萨金特走廊。这里陈列着美国早期画家约翰·萨金特的绘画。萨特金在此花费了数年时光,最终以雄伟而原始的壁画组合《宗教的胜利》,装饰了图书馆巍峨的墙壁。不过画廊墙壁上砂岩的色调,让萨金特走廊有了种阴郁而晦暗的感觉。萨金特是那个时代美国最著名的画家之一。后来他长年住在波士顿,为这里的诸多建筑和博物馆留下了永恒的遗迹。
萨金特走廊的南端是阿尔伯特·威金走廊的入口。这个宽敞的房间于1941年开始展览威金的收藏。威金出生于波士顿,在纽约成为金融家。后来威金将他收藏的版画和素描无偿地转赠波士顿图书馆。自此图书馆对版画的收藏开始崭露头角,尤其以收藏19世纪和20世纪欧美艺术家作品而见长。威金走廊以漂亮的中央圆顶及石膏模型的浆果图案所装饰。在这里,你还可以看到窗外优雅的庭院。
我们最后来到被四面建筑围在中央的这个美丽而优雅的内庭院。事实上这里有点像中国建筑中被称之为天井的地方,甚至一些富有的乡间住房都拥有这样的格局。四面房舍依中心天井而建,建成后中间就成为了一个露天的庭院。不知道这样的建筑格局是源自古罗马开阔的广场,还是古老中国幽深的庭院?但总之庭院中可供散步的长廊,就是参照古罗马谢列利亚宫广场的回廊而设计的。
是的就是这样的一个庭院。一份宁静而悠闲的所在。这里深深吸引着那些读书或休憩的人们。据说在波士顿众多公共建筑中,这里是少有的一处优雅的港湾。四面的高墙,四面的回廊。悠闲地摆放着黑色镂空的铁艺座椅。只是黑夜中很暗的廊灯,于是花园也暗到迷蒙。但可以看到夜空的月色,亦可以看到四面楼宇的窗中,透出来那温暖而明亮的灯光。于是那暗处的圆桌和座椅,在夜色中散发出别样味道。
第二天清晨再度前往那座庭院。而白天的庭院凛冽的冷,却清晰得好像进入了电视的画面。阳光下的回廊和廊柱,俨然古罗马富丽的皇宫。只是缺少了月光下的迷乱。而黑色的圆桌,雕花的铁椅,冬日下依旧昨夜模样。
还有昨夜星辰,昨夜的风。黑暗中向上伸展的枝形吊灯,后来竟成了图书馆的徽饰。那光束不知疲倦地照耀着,或者只有这束光才是永恒的。
选自《文学自由谈》2011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