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候是1969年的初春。当时,我们曾经最友好的国家,我们的老大哥—苏维埃社会主义联盟(前苏联),一举出兵,入侵我国东北的珍宝岛。战争的导火索,在世界上两个最大的社会主义国家之间点燃了。曾经产生“列宁主义”的社会主义苏联,终于露出了他们的野蛮兽性的侵略本性,如此看来,他们要把人类带向共产主义,要给人民民主、自由和幸福的说法完全是个谎言,难道战争带给中国人民的不是灾难吗。他们的侵略行径,与当时的八国联军践踏北京,有什么区别呢?即使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与中国共为同盟国的苏联,在打败了德意日等法西斯侵略者后,仍然霸道地提出了占有使用我们的旅顺、大连等港口的霸道要求。所以,不管他们披上怎样的外衣,也正像林则徐在19世纪说过的那样,“终中国之患乃俄罗斯也”。在国际形势日趋紧张的局面下,中国人民虽然空前的团结,可是因为搞“文化大革命”,因为搞武斗打派仗,我们的经济实力到处都显得捉襟见肘,许多工矿企业几近瘫痪。于是我们要全民皆兵了,也不得不全民皆兵了。这一次,我们要和我们的老大哥,社会主义苏联兵戎相见,分个上下高低。
说心里话,当时我非常愿意去打仗,哪怕就是死在保卫祖国,抗击苏联入侵者的战场上,我也不愿意再忍受这种人群中的孤独,不愿意再和这些只有肉体,没有思想,没有灵魂的人们为伍。可是,几乎所有青年工人,都可以加入的“基干民兵”队伍,唯独拒我于千里之外。他们认为,我是一个思想极其落后的人,没有资格拿起那支可以射杀入侵者的钢枪。恐怕没有一个真正的中华民族的子孙,愿意侵略者在我们的国土上横行霸道吧。可是他们却把我心中燃烧着的,对侵略者的仇恨之火熄灭了。
变成了“基干民兵”的青年工人们,也就是我的那些同学们,暂时离开了工地,去接受军事训练,随时准备开赴战场,去抗击苏联入侵者。单单剩下我和另一个学生(此人后来成为新华社记者),每天扛着铁锹和大铁锤或者拉着小推车,在市政工人的监督中劳作。
我不明白,我们也是中华民族的一员,我们也是血气方刚的青年,我们也有保卫祖国的神圣责任。是谁蛮横地剥夺了我们的权利?是谁在用软刀子,悄悄地拉割中华民族的躯体?凭什么不准我们爱我们的祖国?
这些疑问,从那时候起就深深地搅扰着我的思维。更多的以工作为名的报复每时每刻地摊派到我的头上,几乎所有的最脏最费劲最危险的工作,都有我的份儿。我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工作了长达十年的时间。这十年时间,像一把锋利的刻刀,毫不留情地在我的生命上,划上了一道又一道的深深的痕迹。
记得是在北京门头沟的大山里,我们施工队为一个新建的军火工厂修路、架桥。门头沟虽紧邻北京市区,但那里的崇山峻岭,是燕山与太行山余脉汇接处。涌流不息的永定河水,日夜在她的怀抱里流淌,润绿了这里的每一道山梁,到处能看到许多叫不上名的小花,到处弥漫着荆条丛和野草散发的青涩气息。连绵不绝的大山,俨然一道天设的绿色屏障,拥抱着北京城,为她遮风挡沙。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不很发达的交通,使这里具有了特殊的军事意义。
一个夏天的上午,我们正在工地上干活,施工队王队长来了。他让我和李洋赶快回去拿钢叉,再到食堂把午饭买好带上。王队长让我们去卸火车,说这是一个重要的政治任务,直接关系到军火工厂施工的进度,让我们俩必须在8小时之内,把火车里的石砟卸完。队长给我们交代任务的时候,表情十分严肃,神色却很诡秘,还有几分得意,我们却没看出什么,更不知道我们将面临怎样的困难局面。
那天,气温高达三十七八度。我和李洋立刻赶回驻地,到工具库换了钢叉,又去食堂买了早餐剩下的窝头,用空酒瓶装了点水。我们便扛着钢叉,忍受着难耐的暑热,离开施工队驻地,说说笑笑地赶到了5公里外空旷的铁道旁。一节满载石砟的火车车箱,静悄悄地停放在那里。整个货场都被火辣辣的阳光笼罩着,火车皮四周静静的,没有一个人,也没有一点阴凉的地方。
我们不敢耽搁时间,甩掉了厚厚的工作服,只穿着裤衩和背心,爬上了那节货车车箱。那是一节载货30吨的车皮,里面装满了铺路基用的石砟。我要说,没有经历过这种生活的人,没有看到我们两个劳作场面的人,永远也无法体味到当时我们所经历的,那种残酷的工作过程。
当时,那节魔鬼一样的火车皮,暗含着讥讽人类蠢笨的得意心理,任劳任怨地承受着30吨的重压,阴损而又蛮横地静卧在被太阳烘烤着的大地上,时刻准备着给我们两人以惨无人道的折磨。
当我们穿着裤衩、背心,戴着破草帽,有说有笑地爬上这节装满石砟的车皮,把它踩在脚下时,当把我们手中的钢叉,凶狠地挑向它的血肉之躯时,我们才明白,在这个庞然大物面前,我们两个人,像跳梁小丑一样,显得那么渺小,是多么的软弱和无力。这个时候,整个宇宙都变得悄无声息,大地上的一切都仿佛凝固了,只有火辣辣的太阳,不失时机地,恶毒地,灸烤着我们。
干活。干活!
我们两人紧张地干活!钢叉和石砟猛烈地碰撞着,发出“嚓、嚓,嚓、嚓”的声响。钢叉和石砟磨擦出的火花,接二连三地在我们的脚下迸溅耀亮。酷热的天气里,紧张地劳作,使我们两人汗如雨下。破背心很快就湿透了,草帽也被汗水洇湿了一圈黑黑的汗污。裤裆里男人那个玩意,也被汗水侵润着,黏乎疲软得毫无生气。
天地间像个大蒸笼,闷湿黏稠的热气,无休无止地蒸烤着我们。空旷的大地上,太阳的光芒,像遍布尖刺的天网一般,覆盖了所有的裸露物,我们无处躲,更无处藏。停不下来的劳作中,汗出干了,带来的水也早已喝没了。我们的嗓子,似乎在燥热中干裂开来,嘴里黏黏乎乎地像嚼着鲜血,干粮干得根本无法下咽。可是我们仍然得不停地干活,因为那节车皮只能在这里停留8个小时。我们两个必须在这8小时之内,把30吨的石砟全部卸下来。想想吧,那是七棱八角的石砟,如果是沙子,我们两个也许会轻松许多。
开始干活时,我和李洋还有说有笑地自嘲,渐渐地我们就变成了两个哑口无言的机器人,只剩下简单的机械动作。寂寞、枯燥和劳累,让我们时不时发出一声声粗话,以给自己年轻的肉体,带来一点点野性的鼓舞。也只有这:我肏!我肏……简单而又粗野的话语,才能使我们生命中那有限的力量,不断地尽情地发挥出来!这是工作么?不,这不是工作,而是我们男人生命的一种宏伟,是灵魂和肉体与造物主的搏斗。假如哲学可以解释“人”的生命是什么,人,为什么活着,那么,劳动就是摧残肉体,创造或磨灭精神和灵魂的最好手段。也只有生命的思索,才会产生哲学。
在我们的肉体被痛苦折磨着的时候,当我们的生命在痛苦中战栗着的时候,当我们在这样的劳作中,感觉已经筋疲力尽,肉体似乎就要坍塌散架的时候,我感觉,我的心灵,我的心灵却正在向地狱中升腾!
四周没有一点动静,宇宙间没有一丝风。不远处的灌木、草丛一动不动地呆立在山坡上,似乎已经没有了绿色生命的灵性。把大山划开一道裂缝的永定河,也只无力地缓慢地向前流淌。宇宙间的一切一切存在物,都像凝固了似的。永远静卧在大地上那两条伸向远方的铁轨,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烁着耀眼的亮光。万籁俱寂,只有我们年轻的身体,伴随着劳作不停地起伏,机械似的在宇宙间跃动;只有我们发出的喘息声,钢叉与石砟碰撞出的声响,给这死一样的世界带来了一点点活力。
火车箱里的石砟,被我们彻底堆积到铁轨两侧的时候,我们两人已经被累得精疲力尽,身体也变得像软塌塌的皮囊。这个时候已近黄昏,青翠的大山终于隔断了火辣辣的阳光,凉爽的晚风在山间追逐笑闹,轻轻拂过我们汗痕斑驳的身体,抚摸慰藉我们两人疲惫的心灵。此时此刻,那感觉真的像母爱一样温馨啊。
当我们光着脊背,扛着钢叉,沿着山间公路,踩着被太阳晒得发烫的大地往回走时,无论是谁看到我们两个人的狼狈样,也不会相信,那两个破草帽下扣着的是两颗高尚的心灵!
我们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驻地的时候,等待我们的仅仅是每人三个又干又硬的窝头和一碗剩菜汤。1969年的时候,社会对粮食实行控制定量供给,我们修路的壮工,每个人每月是40斤配额。一顿中饭或晚饭六两,三个窝头,吃不饱肚子,也绝不能再多。每天的吃食饭量自己安排,一天吃多了,到月底就要勒紧裤带。
要好的哥们儿都去军训了,工队里只剩下几名女工和我们两个人,掺杂在老工人之中。没有人答理我和李洋,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我们是落后分子。
甩掉破草帽,我和李洋只穿着小裤衩,光着脊背蹲在破旧的工棚前,吃着冷窝头。他说:“肏,凉的。”我也说:“肏,干得咽不下去。”于是,我们面面相觑,无言而笑。虽然我们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心里也充满了委屈,而且没有地方诉说。可是我们没有眼泪,就是有,也不能流出来。在我们年轻的心里,珍藏着对生活的渴望;在我们的生命中,蕴涵着创造一切的宏伟力量。这在当时,是绝对没有人相信的,施工队的领导和工人们,都认准了我们是社会的渣滓!而我们也并不想按照他们的规矩,修改自己的良心,去迎合他们的愚昧。
悄悄发着牢骚,我在无意间一抬头,看到了女宿舍的窗玻璃后有一双眼睛,那双眼睛直直地看着我们两个人。我知道那是她。她和我来自同一所学校,虽然年龄比我稍稍大一点,但我们同是68届毕业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更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她悄悄地给予了我特别的关注。虽然那个时候我刚刚17岁,我的心还处在混沌未开的阶段,但在那样一种冷漠的氛围里,我孤独的心,对于来自任何方位、任何人的关心,还是十分敏感的。尤其是来自女性的关注,哪怕只是一个眼神,总能给我带来无穷无尽的温暖感觉。或许我那颗愚顽蠢笨的心,正是在她质朴温柔的关爱里,悄悄得以开启。她也因此成为我生命记忆里的第二个女人。
那天夜里,疲乏到极点的我却失眠了。
狭窄的大工棚里,停尸般地躺着两排人。既搞社会主义建设,也搞阶级斗争的人们,甜甜蜜蜜地睡觉了。低矮狭小的空间中,充满了混浊的空气,到处都弥漫着汗味儿和脚臭味儿。屋子里也不安静,咬牙的,放屁的,打呼噜的,不知使用什么手段把床板弄得“吱吱”乱响的,还有伪装积极进步的人,在假寝中高呼革命口号。各种声音此起彼伏,乌七八糟,特像一支民乐队在演奏贝多芬的《英雄交响曲》。
本该宁静温馨的夜,竟也变得如此龌龊。我仰面躺在床上,望着小小的玻璃窗外夜的黑色,任想象在我的大脑里,悄悄地奔腾。可是,我怎么也想不通,我们正在经历的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本应充满亲情的人群,彼此间怎么会变得如此冷漠。是什么力量能使人们彼此仇恨?不知道过去了多长时间,我仍然毫无困意。思维的焦虑使我痛苦万分,诟污的空气让我忍无可忍。
黑暗中,我悄悄起身,离开大通铺,离开燥热的工棚,走进了静谧的自然之中。
山野中漆黑如墨,自由之神乘着夜色到处游荡,半山处有橙黄色亮光闪烁。远天上,点缀着稀疏的星星,彼此眨着眼睛甜蜜地调情,只有孤独的月亮,晃动着惨白的脸儿向人间媚笑。夜的清风,温抚着山间沉睡的万物,把清新香甜的空气送进我的鼻孔,悄悄抚慰我疲惫的心灵。在静悄悄的大自然中漫步,真是舒坦极了。
我沿着被山坳弯出的曲线,踩碎了田野间的宁静,独自走去,去感受千万大山中我一个人的孤独。此时此刻,我没有远离人群的痛苦,也没有远离人群的寂寞。在夜的神秘之中,我与自然融为一体,在夜的温情中,我用生命感受我灵魂的自由和躁动。
这是我走进社会后,第一次对自己生命历程的反省。或许这也是一种悲哀,因为,我与芸芸众生朝夕相处,却不能,更不敢和他们交流。只能以我17岁年轻的大脑,独立思考。我感谢生活给了我锤炼生命的机会;我也痛恨生活时时刻刻在吞噬我生命的自由和精神。
那天夜里,我伴着弥漫在山间田野中自然的芬芳,穿过遍布卵石的河套,在日夜流淌的永定河边坐下来时,我看到了黑夜里有一双黑色的眼睛。
沈惠琳说她一直跟着我。我问她是怎么知道我出来了。她说是感觉。她在我身边坐下,悄悄把两块奶糖塞到我手里,说:我知道你没吃饱。以后再有这样的事情,我给你留饭。
两块小小的奶糖,真的算不了什么,可对于此情此景中的我来说,却是何等的珍贵啊!黑暗中我默默无语,只呆呆地看着面前的永定河。许久许久,我的眼睛湿润了,永定河水的涟漪处,也泛着白闪闪的亮光。她一声不响地剥开一块奶糖,轻轻地,温柔地塞进我嘴里。又用手轻轻擦去我眼角的泪水,然后,使劲把我拉起来,说:回去睡觉吧,明天还得干活呢。
我摇摇头,让她先回去休息,我说,我再坐一会就回。可是她不声不响地站在那里,许久许久才说,你不回,我就站在这里等你。我抬起头看她,她的长发被山间野风吹拂着,慢慢飘动,她消瘦的身形,默默地伫立在河套中,在夜色里显得更加凄楚。面对她的固执,我的心似乎在痉挛,我没有一点办法,没有任何理由再拒绝她的深情,只好起身默默地往回走去。
在崎岖不平的河滩上,她用手揪着我工作服的一角,磕磕绊绊跟在我的身边。有时她丰满的前胸轻轻擦过我的胳膊,使我一次又一次感受到来自女性身体的另一种温柔。此情此景中,我的心从孤独中重返人间。她的柔情让我感到人与人之间的温暖,让我感到女性之心那独有的博大和无私。此时此刻,我的心在夜的清风中为之颤抖,我对生活的向往和信心,在她甜如蜜汁般的温情里重新苏醒。
这也许是命运的安排,也许是造物主对我的嘲弄。在青年工人都去军训的日子里,我和她有了更多的接触机会。这时候,我才发现她那被厚厚的工作服包裹住的窈窕的身体,有着怎样的魔鬼般的力量,仿佛像磁石般地吸引着我的目光。在门头沟那荒凉的大山里,我时刻追随着她的身影;在嘈杂混乱的筑路工地中,我倾听分辨她的声音;在那坑洼不平的黄土地上,我到处搜寻她的脚印;在空旷的天地间,我试图吸吮她身体留下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