档案馆里，明三煞有介事的腔调使接待的工作人员十二万分的相信她就是我的工作搭档。工作人员在验看完我的证件之后，她立马递出一张纸条说：“这是档案号。”
那个工作人员看了她一眼，唯唯诺诺地说了一句：“哦……哦，我马上就去找。”可能在他看来，我们一定是碰上什么大案、要案了，他压根就没记起来要看她的证件。
“我小看你了。”那工作人员跑开后，我说道：“你哪里是福尔摩斯啊，简直就是情报处的，连档案号都搞到手了，国家怎么就没发现你这个人才呢。”
她抬了下眉毛，道：“国家？如果你们国家公务员都像我这样玩命的话，我们国家肯定早就实现和谐了。”
档案馆的阅览室根本就没有一个人，那工作人员安排好我们之后就自觉的走开了。明三迫不及待地展开那些已经发脆的图纸看了起来，她霎时变得十分的沉静，沉静得不像是她了。渐渐的，那些图纸已经铺满了整整一大桌子——
“你看这。”她指着图纸的签名处，“A-King-Mobius，阿金·莫比乌斯。一个跟国际饭店的设计师乌达克同时代的犹太设计师。”
“就是死了的那个设计师？可跟乌达克没法比呀。”
明三笑了一下，道：“这就是这个人的悲哀。乌达克留下了国际饭店、大光明电影院等等不下四十幢建筑，每一个几乎都是那个时代的上海地标性建筑，可以说乌达克的舞台在上海而不是他的祖国德国。”她抬起头，看着我，样子有点悠然，“可这个阿金·莫比乌斯早在他的祖国德国时就已经是‘新艺术主义’的先锋式人物，他在建筑上不亚于安东尼·高蒂、奥古斯特·安德，更难能可贵的是他在玻璃艺术上的造诣也不亚于艾维理·加利和路易斯·蒂梵尼。百合公寓里的所有金属工艺和玻璃灯具也全是他的杰作。可命运就是这样捉弄人，他所崇尚的‘新艺术主义’已经过时了，当时的上海是‘现代主义’的天下，所以他惨败的一塌糊涂……可这并不影响他的艺术造诣，你看这柔美的线条完全取材于百合花的叶和茎，还有这窗户、这阳台，那上面仿佛流动着蜿蜒的音乐韵律，跳动着感性与浪漫。他们管它叫‘比利时线条。’”明三的眼里流动着柔情蜜意，似乎已被这些柔美的线条驯服。“所以，这是上海仅存的一幢‘新艺术主义’风格的建筑，在我们这些人的眼里就是一幢价值连城的古董！”
我再一次重新审视着她——她似乎并不是像“枪手”这么简单的人物。
“难怪，黎建教授一直想保护它。”我小声咕囔着。
“是呀，怪可惜的。难得有这么懂行的‘砖家叫兽’了，要不是谈价的时候给我的感觉贪了点倒是一个可以交往的朋友呢。”她笑着摇了摇头。
我并不懂什么建筑图纸，但看到面前这些将近一个世纪前的那位悲情设计师的作品也不禁投去深深的敬仰之情。现在的电脑可以精确的确定建筑上的每一根线条，但那个时代这完全得靠那位建筑师去亲手绘制、精准算计、煞费苦心的设计……虽然可能会有什么团队协助完成，但总设计师那劳神劳力的程度可想而知。而且，我不得不说，百合公寓的确是个杰作！即使像我这种对建筑一窍不通的废人看到它的效果图时也不禁惊叹它的美丽……可是，这个叫阿金·莫比乌斯的设计师却在丰厚的收益即将来临之际死了！照着昨天看到的那些资料来看，时人虽对他的死也颇存疑虑，但终究没有“死于非命”的定论，可不管怎么说他的死终归是存在疑问的。
我无法断定他的死是不是真的跟百合后面发生的一系列的“咒怨”联系在一起，也许那所谓的“百合的咒怨”根本就是人们的牵强附会。一百年，对人来说是长久的，这个过程当中总归要自然死亡几个人的，即使如张一敏所说的那些悲剧也完全可以划归到时代的悲剧中去。但是，怎么解释那突然失踪的看门老头？不管那鬼魂是否真实存在，那老头却是真的就此在人间蒸发了呀！
这些莫名其妙、诡诡道道的东西跟潘冬那莫名其妙、乾坤大挪移式的红蓝线联系在一起就不得不使我的脑子里产生一种感觉——
它们是连在一根绳上的、挨着顺序的“结”！
我努力地想摆脱这种想法，但奇怪的是它却在我的脑海里越来越根深蒂固。它俏皮地在我的脑海闪烁不停，我越是想要灭掉它，它越是闪动着异样的光芒，以至于我竟陷入了一种幻想——幽暗的空间笼罩着浓重的雾气，它们像恐怖片那样在我的四周变幻出各种幽灵的形象……我摸索着前行，心里判断出这是一个隧道。渐渐的浓雾里虚幻出一个人影，他只是静静的看着我，我摸索而去却怎么也碰不到他，他永远静立在我的面前却始终不让我看不清他那张脸……
“我有种预感——你会发现真相的……”
一个声音嗡嗡作响。
“但你会陷的很深很深……”
这声音似乎离我很远很远。
突然，我感觉到了什么！我惊讶地想要抬起头，但一股神秘的力量却使劲地控制住我！我奋力顽抗着，力争要挥开那层迷雾，揭示这个躲在暗处、见不得人诡计……
“嗨！醒醒，快醒醒，阿久！”明三那容貌姣好的脸突然出现在我眼前，“你怎么了？哦，老天，这里没开空调这么冷，你竟出了一身的汗。”
我一下子虚脱般的倒下，她扶起我的肩旁，不停的轻拍着我的脸，轻轻的将我的头靠在她的肩上。“我没事……待会就好……”我闭上眼，静静地沉静下去，慢慢地等着这种感觉消失，等着体力恢复。这他妈的也是那场大火留给我的后遗症！渐渐的，我闻到了明三耳畔的香味，那味道很好闻，我不禁苦笑了一下，至少我又恢复了正常的感观功能。我慢慢的坐正身子，傻傻的冲她一笑。
“你怎么了？怎么会睁着眼睛睡着的？”
“是吗？我不知道，我看不到自己。”我扭扭脖子，故作轻松地指了指身体，道：“你不是看出我的身体不平衡嘛。是的，受过很重的伤，这是后遗症。它断送了我。我不能再当刑警了。”
“啊？你不是警察了？你看我说对了吧，你果然是个花花公子。”她狡诘地笑着。
“去你的！以后再跟你解释。”我装出打人的样子，“没事了，来的快去的也快。对了，你看的怎样了？”
“你看这！”她收起了嬉笑的神情，严肃的指着图纸的一处说道：“看，看这个符号。”
“怎么了？它表示什么？”我问。
“延伸符号，表示这段延伸出去了。你看旁边的的这个号码：&7，表示另一张图纸有同样号码的那个部分是它的顺延。但是我却没有找到！”
“那又怎样呢？或许以前的记录方式跟现在的不一样。”
“不！我就是用以前的记录方式来看这些图纸的，我研究过。再说，这些标识方式跟现在的也没有多大的改变。这些图纸肯定并不完全！你看，这里的感觉就是一堵墙般的实体，谁会傻傻地不去利用这么一大块空间？那这里面的设施图呢？”
我长吁了一口气。
“你不要不信。”明三急道：“百合公寓之所以在当时能引起轰动全靠它有着先进理念的排水、排污、消防、中央空调系统等等。因为它建造在苏州河畔，当时那里并没有其它的先进建筑，所以这些系统都是新建立而且是独立存在的，但是，它没有！好吧，即使这些图纸没有，那么那些从外部进入的自来水、地火公司的管道设施图在哪里？我也没有发现！”
我看着她，思考着各种可能的因素。是啊，自来水、地火也就是瓦斯煤气，在当时上海的租界区已是十分普及的日常生活设施了，像这种“时尚而先进”的建筑更是必备的条件，不可能没有的。
“嗨！”她在我的眼前挥了下手，道：“它们被别人拿走了！所有的内、外部设施图纸都被人拿走了，知道吗？！”
“这些资料都不对外公开的。谁能拿走它？”
“也许，它们在进入档案馆之前就被人拿走了。”明三沉思着，忽而又笑了起来，说道：“至少说明它真的是有问题的。也许我们真的能发掘出什么宝藏！”
“别做梦了！”我嘲笑着她，“等等！档案馆在接收这些文件的时候也许会有前面遗留的记录，即使没有，那么进入档案馆之后会有借取记录的。我们只要看看它后面是否有别人取走的记录就行了……”
“对！如果没有就说明它是被前面拿走的。”明三顿然醒悟。
那个工作人员在听了我的陈述之后很快地去找记录了，但他也很快地回来了。“我们这里的记录是从1979年开始的，找不到以前的记录。”
“什么？！没有以前的记录？”
“是的。不过，我打印了79年之后的记录，这应该是很完善的。”他将复印件递给我。
“档案馆是1979年成立的吗？以前这些归谁管？”明三不解地问道。
“49年解放后就成立了，但是很多东西都不太完善。”那工作人员垂下了眼睛。
我悄悄地踢了明三一脚，将那封复印件给她看——那上面手写体、打印体相间，但时间和借阅人却很明确。
“黎建。几乎都是黎建教授。”明三有点气馁，“那还有什么查头。”
“不！”我示意她不要说话，抬头对那工作人员说：“这些资料不能外借吗？我看上面都是当天借还的。”
“一般的情况是绝对不能外借的。”
我一把拉住正在翻看图纸的明三，脑子里瞬间已打好了主意。“我要外借。怎么办理手续？”
“公安局的话……嗯，你等一下。我去找领导问一下。”他匆匆而去。
“你打什么主意？”明三有点兴奋地望着我，“你好像突然活了过来！刚才感觉快要死了的一样，现在一看你的眼睛就知道你想到什么坏主意活过来了。”
“指纹。我看到你刚才捏住隔离图纸用的那张硫酸纸突然想到所有看过这些图纸的人都会留下指纹的，有指纹就能找到它的主人，而且它不是图书馆的图书借阅的人就这么几个。”我拿起那张复印的记录挥了挥。
“哇——”明三故作夸张、小心翼翼地问道。“能管用吗？都那么多年了。”
“理论上像档案馆这样的条件，指纹可以保存十年或者二十年。科技是在时刻发展的，我们应该将它交给现代刑侦技术去处理。”
可能是对公安局大开绿灯的缘故，在那工作人员的指导下，我只是让主任胡伟成传真过来两份正式的文件就可以办理外借手续了。签了几个名之后，终于拿到了那工作人员已经为我用厚实的牛皮袋装好的图纸了。
“还来的时候，我要是弄丢了一张，你也不知道的吧？”我开着玩笑。
“这里所有的文件都有影印备份的，借出去的时候我仔细对照过了，一份也不缺。还回来的时候也要仔细对照过，缺了你得负法律责任。”那工作人员自是会心的一笑：“现在可比不得从前了，每一个程序都有人员核实签字的，所以，你跑不了。”我们都大笑了起来。
从档案馆里出来，我在那简直是小鸡肚肠似的路边倒着车。明三突然大叫了起来：“哦！你竟敢开车？你都有那样的毛病了你竟敢开车？！”
“有什么不敢的？前天我还开了长途呢。”我边倒车边不经意地说道。
“Oh！my God！”她大叫道：“你是执法人员却那么无视别人的生命？！我要下车！我还不想死！你去找死不要拖上我！”
“你给我好好坐下！”我一把拉过她，“还有两个多小时的车程呢，你就祈祷吧。”
“啊，来回四小时？几乎没存活机率了。”
“给你爸妈留遗言吧，你就认命吧！”我气鼓鼓的一加档，冲出这七弯八绕的崎岖路段。
“我没爸妈。”
“哦？看不出来。”我瞄了她一眼，道：“那就跟你男朋友诀别吧？”
她大笑了起来，“这可不行，他会以为我跟你殉情了呢。”
我笑着，叫她拿出牛皮袋里的那份借阅记录的复印件，“仔细看。有些门道了。”
“几乎都是黎建的借阅记录。这很正常啊，他不是要改造它的嘛。”她看着手里的那张纸，“哦，还有些其他人的名字。”
“白西凤和江志英。”我说道：“就是‘鹰庭集团’的老总和秘书。江志英是旌胜现在的法人代表。而白西凤，根据潘冬的回忆，在出事的那个清晨他听到有个工人叨咕了一句：那边好像是白小姐唉。也就是说，出事的时候她在现场，可根本没有记录在案。潘冬对我说这件事的时候我还以为是根本不值一提的小事呢，可现在看来……哼，她到已经戒严的爆破现场去干什么？”
“哦——如此说来，围绕这份图纸转的除了以前的梅惜和叶懋盛还有黎建和这两个人。除了黎建，无论他是致力于改造旌胜还是用于定向爆破，反正都属于正常的建筑结构的研究。其他人好像都是动机不纯的。”
“至少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对这份图纸感兴趣的就是这么几个人，而这中间有两个是百合的前后两任主人，其余两人是围绕这主人转的，还有——”我看了她一眼，意味深长地说：“算上那个叫阿金的设计师，对百合‘操刀’的两个设计师却都死了。”
“啊，被你这么一分析还真是……真是有点门道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