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面对着这个内心愤怒而表面沉静的女人,我都像找到了精神上的同路人。我感觉到她要冲破牢笼的内在力量,这种力量如冰山在融化,势不可当,它正像我要改变命运的决心和动力。这张剧照我保存至今,是我患难中的挚友。
但是这个小房间,这个黑暗海洋里的一条船,也每天经受着狂风暴雨的袭击。我回到家能把房门关上,但关不住侵扰进来的声音,关不住破坏心情的言语。这些都来自嫂子的赐予。
录音机放在过道里,朱晓琳的歌声音量被放到最大,不是因为喜爱,是要“轰炸”;洗衣服要把水管拧到最大,涮两下,“哗”地一盆水倒掉,再拧开,再倒掉,仿佛水不用花钱——的确不用她花,是我妈花钱;还摔过我家里的锅碗瓢盆,几个顽强的没被摔漏的搪瓷小盆就凹着肚子被继续使用着……
世间最痛苦的事情是什么呢?就是和最别扭的人生活在同一屋檐下。而他们作为最早的啃老族,不搬的理由也是振振有词。她说:“凭什么他们享福,让咱们搬出去租房子住啊?”
我妈是个讲道理的人,有时候不得不发生口角时,便掏心窝地问她:“我有哪儿对不起你们啊?你们结婚,给你们置办了所有的东西!”
她的回答令我终身难忘:“那是你应该的!”
我知道父母有多么不容易,他们把我们养大就已经做到了他们应该做的。其他,并不是他们欠我们的,不是他们“应该的”。但她的教养如此,多说无益。我妈只得说:“我什么都应该,那你们就应该这样?”
因为有这样的女人进门,这个家庭处于大吵和冷战的交替中,永无宁日。
我的渴望是,嫁出去,有自己的房子、自己的家。而嫁人的路真是漫长,自己的修养和心智,注定了不是随便找个人就能嫁的。
这时,一个懒洋洋的声音,打电话来找我:“喂,你干吗呢?”这是黄栌。
黄栌是我的中学同学,多年来一直没有断过联系。以前是频繁通信,工作了则改为电话联系。她工作的地点离我单位很近,都在三里屯一带。她那时在某使馆工作,有时候中午闲了,还邀请我去使馆坐坐。
黄栌恐怕是这个世界上最会享受的人,她从不让自己累着。你以为这很简单吗?这是需要超级智慧的。活得轻松,有质量,是一种生活观,是需要很高的情商的。黄栌学习成绩一般,考的大学一般,但她的情商却是不一般的,能把许多事情化繁为简。面临选择,她会主动选择最好走的路,从不去攀登艰难险阻。她工作后很快恋爱、结婚,却不要孩子;找工作也不是奔着外企,而是去使馆、通讯社之类的地方。
黄栌是我经常诉苦的一个人,我说:“我要找个军人嫁了,他们一结婚就有房啊。”黄栌就是军人家庭出身,可是一点儿也看不出来。她说:“有房就得了呗,干吗非找军人啊!”
12.黄栌出马
黄栌决定亲自出马,给我介绍对象,这多少令我惊讶。黄栌是个很少管别人闲事的人,这是省心省事的最好办法,所以她给我的感觉多少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明哲态度。虽然我俩常来常往,但我并不觉得她就应该破例为我费心。所以,黄栌出面做媒,还是让我感觉自己的面子太大了。
黄栌首先找到她以前的同事,这个同事曾经向她表达过好感,但被黄栌拒绝了。这回,黄栌本想问问他是否有意,没想到人家已经结婚了。黄栌说明我的情况之后,这个同事说,自己的同学尚未婚配,人也挺不错的,要不介绍认识一下吧。两方都没有意见,不久,这个小伙子就给我打来电话,两人约定了见面的时间和地点。
这是我第一次相亲,印象深刻。
见面地点选在我家附近的一座大商城的地下餐厅,这里环境很好,人也少,灯火通明,还放着轻音乐,环境宜人。
小伙子比我大几岁,长相周正,人也挺活泛,虽说有点紧张,但看得出来,他是个场面上的人。但我和他的谈话平平淡淡,既没有第一次看见舒依哲时那样的怦然心动,也没有像和谭既成第一次见面时那样深深地被感染。
小伙子谈了很多自己的情况。他大学毕业后组建了自己的建筑公司,和哥哥嫂子一起经营,虽说目前规模并不算大,但生意也还不错。他对自己的情况说得越多,我就越不想再谈下去了。谭既成给我造成的阴影太深了。谭既成当初给我讲了许多他对未来的设想,开公司,帮衬妹妹妹夫……我虽然不知道这个人跟谭既成有多少相似之处,但环境相同,往往会有相似的人性。
第二天,这个小伙子打电话到我单位,想邀请我去他的公司看看。我说:“以后有机会吧。”礼貌地拒绝。他马上明白了我的意思,聊了几句就挂了。我如果知道,自己以后还要经历近10年的相亲历程,肯定不会这样轻易拒绝这个小伙子。但谁能预测自己的未来呢?谁能知道,属于自己的风景线出现在哪个路口的拐弯处?
黄栌介绍的第二个人是康明城。这是她通过部队大院关系介绍的,对方是个军人,30岁,上尉军官。
和康明城见面是在8月,还是那座商城的地下餐厅。我习惯准时到达,甚至要提前几分钟。这回我早来了10分钟。在28岁的盛夏,我穿了一身蓝色连衣裙。这件连衣裙我很喜欢,上身是深蓝色的紧身无袖短款上衣,裙摆很长很大,白地儿兰花,风格有点复古。
迎面走来的康明成穿了一件宽松的黄色丝绸衬衫,高高大大,虽然双颊被刮得发青,可是掩不住一身书卷气。我几乎是凭直觉捕捉到这股熟悉的气质,我像找到了同类一样暗喜。
康明城的成长经历和我们一般人几乎无二,高中毕业考上军校,而且是以优异成绩考上一类学校,毕业后分配到北京工作。他出身于知识分子家庭,父母都是教授,自己的修养也非常好。和他谈话很愉快,观点契合,视野开阔,让人感觉豁然开朗。我没想到相亲还这样有趣。
愉快分手后,等了几天不见他的动静。黄栌也有点坐不住了。她说:“一般双方有好感,男的应该主动点,会在第二天或者第三天打来电话。到第五天还没动静,比较少见,因为该约会下个周末见面了呀!”她给对方联系人打电话,然后又给我打电话,告诉我结果:“对方说……”她停顿的一瞬间,我甚至觉得她要说出不行的话了,没想到,她继续说:“感觉还行,挺好的。”我舒了一口气,说:“好啊,那就等着他吧。”
他终于打来再次约会的电话,我们约好去卧佛寺玩。其实,他单位就在卧佛寺附近,他是很不愿意周末还在郊外待着的,而我已经多年没去过这地方了,欢喜得不得了。但看他无情趣的样子,我才知道,他的确太寂寞了,愿意到热闹的大街上去晃一晃。我俩哪里也没多逛,就坐在大殿外的背阴处闲聊。一晃到了中午,我说:“咱们吃饭去吧。”我俩走出公园,来到汽车站,不知道去哪里吃饭。
我看见汽车站外有不少餐馆,虽说档次都不高,但我不是个讲究的人,能吃饱就行了。我随手指指,问他去那里行吗?他东看看西看看,似乎都没有看中。我以为他对吃饭要求很高,没有相中这些野店,就不好发表自己的意见。而且,刚刚认识,似乎也不应该由我来请他。他犹豫再三,忽然有了好主意,皱皱眉,说:“我带你去个地儿。”一般来说,这顿饭应该他请,我最好还是别说话,随他去。
坐公共汽车四五站地,来到八大处的三角路口,那里正好有一家“老家肉饼”,我俩在脏乎乎、乱糟糟的环境中,点了自己喜欢吃的东西。很快,粥、肉饼、凉菜等都上齐了,总共花了不到30元钱。我俩边吃边聊。过了不知多长时间,猛然间又听到叫我们的号,我问他:“还有你点的没上?”他笑了笑,说:“都4点了,咱们在这儿吃了3个小时了,这恐怕都是第二轮叫号了。”这样啊!我没想到,跟他在一起,时间过得这样快,而且毫无察觉。
就这样,一周周的约会见面,恋爱似乎在谈着,可是每次出去,都感觉是两个认识的人在交往而已,没有亲近,没有拉手,没有亲昵的话。虽然谈话的深度往往可以触及各自的灵魂,但也只是说明两人有能力了解对方的心灵,而心灵不代表情感,有能力走近对方的心灵,却没能力触摸对方的情感。
康明城像是一座灯火通明却城门四闭的孤城,我站在城边,他犹犹豫豫,却始终不能把吊桥放下,将城门打开。
13.集体征婚
不管你愿不愿意承认,你该结婚时不结婚,马上会成为周围人关心的重点。这些周围人包括你的亲戚、朋友和同事等所有知道你未婚的人。
我在单位就是这样的处境。单位的女领导、女同事居多,所以关心的热度更高。老大姐会说:“别挑了,姑娘!”女领导虽然不直接来问,但通过自己的眼线,早把底下的员工了解得清清楚楚。好在跟我同时耍单儿的还有个女同事,比我小两岁,未见有男朋友动向。于是领导决定,用我们自己的报纸为我俩招亲。
我们的报纸在北京发行十几万份,多是高中以上的人在看,以知识分子居多。
领导语重心长地说:“咱们试试这种方式,万一找到合适的了,不是正好吗?咱们就实事求是地写出自己的条件,相貌端正,身体健康,欲寻条件相当者就行了。”我本来要拒绝,但是拿不出正当理由。我可不愿意说,我正跟康明城谈恋爱呢,一是这恋爱谈得很不像恋爱,让我看不到美好的前景;二是我也不想把自己的私人生活昭告天下。我知道如果说出来,这将是一场灾难,同事好奇的问题会一个接一个,最后总会把所有事问个遍,然后再传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我甚至能想象得出好事者们的问题:你们最近怎么样啊?每周见几次啊?谁约谁啊?谁花钱吃饭啊?他给你买过什么东西啊?他家庭什么条件啊?他挣多少钱啊?他为什么这么大还没结婚啊,以前有女朋友吗?你们拉过手吗?拥抱过吗?接过吻吗?……
这绝不是空穴来风。了解得越多,向上汇报的时候越有话说,和别人嚼舌头的时候越有谈资。
我的想法很简单,自己处对象的事绝不能暴露,登报的事也不能拒绝。登就登吧,见报之后,如果有回应,一个不见就是了。
我和同事的征婚启事,联系电话留的是编辑部的。见报之后的几周,电话一个接一个打来,编辑部快成了婚姻介绍所,这给同事们带来很大的乐趣。我想,也许领导当初这样安排,也是为了给我们单调的工作增加点趣味吧。我本人也接到过不少电话,其中接到过一个男孩母亲的电话,至今印象深刻:
“这俩人都是什么情况啊?”语调中有着刨根问底的意思。
“26岁的女孩呢,出身知识分子家庭;28岁的女孩呢,出身工人家庭。”我回答,那个28岁的女孩自然是我。
“哦,那工人家庭的就算了,跟咱们也不一样。那个知识分子家庭的女孩怎么样?”语气里有些挑剔的意味。这就是自视清高的知识分子家庭,我作为一个知识分子才不愿去这样的家庭呢。
我笑道:“女孩挺好的!您把您儿子的联系方式留下,我会转给这个女孩的。”
这样挺好,不用我编谎话拒绝了。对于别的直接找28岁女孩的电话,如果是我接的,我会直接说:“对不起,那女孩已经找到合适的人了。”
对于这样的回答,有的人会说:“请转告女孩,别轻易就认定谁合适,要多见见。好小伙多着呢。”对着孤独的电话机,我真想问问他:这些好小伙都在哪啊?他们好到什么程度?跟我合适的有几个?人虽然看着多,可是哪个不是镜中月水中花?谁会让我动心?我已经遇到让我动心的人了,可又怎样?
26岁的女同事收到了一大堆联系电话,她似乎只选择见了其中一个。刚交往,就经常有个女人打电话到办公室来,问他们进展如何。这个女人也不知是那男孩的姐姐还是同事,总之表现出了过度的热心,惹恼了我的同事。在接过几次这样的电话之后,同事在电话里训斥了那个女人一顿,接着跟那个男孩也不再来往了。同事和他分手,也不完全是因为这个骚扰电话,而是那个男孩第一次跟她见面,看完电影,就拉着她的手;第二次、第三次见面,就建议她在他那留宿。想想自己还是良家妇女,就算了吧。
我虽然没有见一个人,但隐隐感到,这种相亲不大靠谱。
我也不会傻到把征婚的事说给康明城听,我能诉说心事的人只有黄栌了。
每天下班,我都会在东四十条地铁里等黄栌,和她一起回家。她家住在八大处,上班就像万里长征一般。我俩坐地铁,能在地铁里聊上将近一个小时。如果没有这个伴,路途的确很乏味。但我无所谓,我可以在这段时间看书。黄栌要是一个人走,宁肯打盹也不会看书,原因只有一个:看书太累!黄栌下班比我晚,我经常要在地铁站等她好一会儿。每次见到她,我都要说:“迟到大王,我的青春都被你耽误了。”她嘻嘻笑着,赶紧把占好的空座让给我。可是看着她芦柴棒一样的一把骨头,我是不忍心坐下的。
黄栌说:“唉,这个康明城的出现真不是时候,早点晚点都行,却偏偏出现在你们登报征婚这个时候。不过,其实你也可以去见见那些人。”我烦躁无比地说:“不想见,没意思!”
她说:“你知道吗?那天我的结婚钻戒丢了,怎么也找不着了。我还哭了一鼻子呢。然后我爸、我妈和我老公说,丢就丢吧,再买就是了!结果,后来我偶尔翻了下包,居然找到了!”我对钻戒没有任何概念,想象中大概就是几百元钱的事。当她告诉我,她的钻戒价值几千元钱时,我才吃惊了一下。不过,我羡慕她的不是她的钻戒,而是她原来这样幸福,生活在父母和爱人的呵护中。我冰冷严酷的生活环境,让我想象不出她的小天堂是何等温馨诱人。我觉得我和我妈,就像在海难中漂在木筏上的两个人,既孤立无援,又要奋力挣扎。
14.相忘于江湖
见面已经成了我每周约康明城周末出来。既然是我约他,午饭也改由我来请了。起初,康明城还稍有推辞,后来也就顺理成章地让我花钱了。那时,他月薪900元,我则2000多元,自我感觉理应如此。我曾问他,他如果转业,希望找月薪多少的工作。他不以为然地说:“像我这样的,应该找个3000多元月薪的工作,我觉得3000多元正够我花。”我吃了一惊,因为在我看来,他实在是个吝啬模范。
一起去逛翠微商厦,我建议他买双鞋。他试鞋时,我看见他脚上的袜子实在悲惨,前面露着脚趾,后面露着脚跟。这跟他大帅哥似的光鲜外表实在不配。他倒不尴尬,说:“我的袜子都是一次性的,穿破了扔了就是了。”我不忍跟他辩白,袜子穿到这种程度还没扔,这怎么叫一次性呢?其实,我喜欢简朴的人,这双袜子如果补补,我会很敬佩他,但我生来最反感穿破袜子的人,也许是“笑破不笑补”的古训影响着我。
康明城犹豫半天还是买了这双鞋,130元。不幸,我们出了翠微商厦,在旁边的鞋城摊上,发现同款鞋只要90元。这让康明城多少有点后悔,半开玩笑地说:“看来不能听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