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人的感情真是奇怪,我宁愿选择一条崎岖的相亲之路,去见各种各样不了解的人,也不愿走上他这条阳关大道。这是为什么?曾有过多少遍的扪心自问,答案是,心中那团火,已经冷成灰烬了。
9.一个找上门来的成熟男性
有时候我会仰天长叹:“那个人该出现了吧?”天空有客机划过的细长的白色气流,我畅想,“他”也许就在上面吧?这时,我对他的设想,应该是个八面玲珑的商战精英似的人物。
这一天,一个陌生人的电话打到我家。他说:“我是刘艳的老乡谭既成,一直没有她的消息,她曾把你的电话告诉过我,所以我想通过你了解一下。”刘艳是我以前采访时认识的一个很活泼的女孩,认识之后,她时不时跟我联系一下,但也是半年一年的,并不热络。听得出来,刘艳的这位老乡很想认识我。我也很能理解这些在外北漂的人,多一个朋友也许就多一条路,这对他们来说,有时很重要。那个声音很成熟,稍微带点北方口音,不招人烦。正好我也没事,就和他约好在公主坟一家咖啡厅见面。
谭既成三十多岁,蓝黑西服外罩着黑色大衣,手里拿着一个黑色手包。他一米七五的个子,身上没有一点赘肉,非常匀称;长得也不算难看,一张长脸,眼神非常犀利。他冲我扬扬手,笑了笑。我也点头微笑,几年的历练,已经让我不再见人怯场。
谭既成要了一壶茶,我俩就在咖啡厅聊了起来。他口才非常好,而且看得出来,他并不关心刘艳的情况。他告诉我,他在燕山工作,是一家私企的办公室主任,公司做石油生意。不知道为什么,他说了许多自己的情况,比如成长的经历、公司的情况、老板夫妇和他的关系、他每天的工作、他怎样处理各种头疼的矛盾……我听着觉得挺有意思,偶尔插嘴问些细节。他当面夸奖我:“你是个心里很安静的女孩。”他的评价几乎博得了我的好感,我感觉和他度过了一个愉快的下午。
晚上,我回到家不久,谭既成就打来电话,语气显得明显的亲昵:“哎呀,我一直在等你的电话呀!怎么我回燕山这么远的路,你也不打电话问问我是否安全到达?”我笑道:“你这么成熟,我还用操心你的安全?倒是你应该问问我是否安全到家。”他愉快地笑起来:“那以后我经常问问你是否安全到家吧。”我也笑了,我并不反对这种关切。
谭既成很会跟人热络,之后他又找借口请我吃饭,我觉得白吃不合适,又回请他,一来二去,他就成了个经常跟我联系的熟人。这天是周末,晚上十点多钟,他又打来电话,似乎是随口说道:“我们这边的夜空可漂亮了。”我说:“真羡慕啊。”他说:“我开车过去接你吧,来看看星星。明天带你去石花洞。”我疑惑地说:“这么晚了!住哪啊?”他胸有成竹地说:“这两天我们单位正组织会议,在宾馆里有多出来的房间,你一人住就行了。”我听着也很激动,说:“那行,来接我吧。”
一个小时后,车已经停在了我们小区外。我跟我妈打了声招呼,说去兰小池家。我妈也没多问,只说了声注意安全。
我走在楼外,寂静的深秋之夜,一切都有点神秘莫测。远处,在灯火通明的马路边上,有两个人站在车外抽烟,见我走来,其中一人向我招手,正是谭既成和司机。
这是一辆黑色奥迪,由于路上没有什么车,它跑起来时速达到了120公里。司机是个东北胖小伙儿,管谭既成叫谭哥。谭既成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跟司机聊着公司老板夫妇的什么事情。他时而回头跟我说几句话。我觉得星星的确越来越亮,周边飞速而过的路灯也是那般璀璨。燕山石化大烟囱里冒出的火焰则像标志一样,每次经过这里,都看到它熊熊燃烧。
三人来到宾馆,这是一个装修很高档的地方。谭既成问了下服务员,才知道原来的两间空房已经只剩一间了。这时已经后半夜了,我们三人进了这间空房,司机顶不住睡下了。我俩把沙发旁边的灯开到不影响他睡觉的亮度,伴着他的鼾声,坐在那里聊天。
我说:“我知道你的心思。……我觉得还可以。”
他哈哈笑道:“你知道我什么心思啊?可以什么呀?”
我含笑任性道:“反正我知道。”
他凝神看了我一会儿,刚才展开的笑容变成了微笑:“好啊。你这孩子!”
昏黄的灯光伴着喋喋不休的絮语,两个人都没什么倦意,一直坐谈到天光大亮。
第二天,我们去游览了石花洞。在曲折惊险的石洞里,爬台阶时,谭既成绅士一般,把手伸给我。我扶住他的手,立刻感到温暖和安全。他牢牢攥住我的手,再没有分开。和一个穿着黑大衣、面色严峻的男人这样牵手在洞穴中,我心里蓦地升起一股暖意。我从来没有碰过舒依哲的手,不知道男人的手是绵软还是坚硬,可是谭既成温暖的手让我感动,他是看重我的,像对待一个小女孩般对待我,而不是如舒依哲那样怜悯我,而我也愿意有个没有任何过去沉重回忆的开始。恋爱多么美好。
出了山洞,我们还手拉着手。正当我沉浸在和谭既成拉手的温暖心情之中时,谭既成接到一个电话,松开我的手,站到一边,谈了很长时间。然后,他回来告诉我,他要立刻离京,回老家去办点事。我有些依依不舍,但是也无可奈何。
在游览景区的路上,有不少地摊在卖纪念品,谭既成看到一个手掌大小的瓷质大花生,打开来,里面还有个花生仁,便掏钱买了下来,说是送给老家的人。他边买边问我:“你要吗?也给你买一个吧?”我赶紧摇头说不要。其实,我希望他买下来送我,但不要这样问,问我我一定会拒绝。我同时奇怪,这样的礼物送给谁呢?送孩子玩,不合适,这很容易打碎;送大人,又有点亲昵。这个念头我只是一闪而过,像微风一样。
这天上午正好发生日食;而在我们回来的路上还碰到一起车祸,路边躺着一个死者,头边有一摊血。这些都像凶兆,似乎在提醒着我。只是我当时一味沉浸在愉快的心情之中,并没有在意这些。
10.总在等待中
我和谭既成交往,似乎总是在等待中度过。等待他的电话,等待他的归来。
有时候,他会在电话里说:“我正在等个生意伙伴见面,他还没到,所以我赶快给你打个电话。他到了我就挂了啊。”电话里传来他走路的喘息声。那时,手机还算是奢侈品,替他的话费心疼,我总是尽量找主要的话说。
有时候,他会说:“我正在公司在东北的办事处,这里真冷啊。现在我正在上楼,马上就要开门了,好了,门打开了,开灯。你猜猜我现在干什么呢?”听着他的钥匙声、开灯声,然后忽然安静下来,我猜道:“在厕所吧?”他哈哈笑起来,说道:“我先挂了,不雅。”
他像个飞人,有时候也飞到我的窗口,比如路过北京,赶快约个地方见面。有时候是吃顿饭,有时候是在大街上溜达半天,有时候是他开车过来,随他出去谈个事什么的。只是这种机会少得数得过来,他越来越像个抓不住的影子。你不理他,他会时常打个电话聊聊,甚至问问你今天穿什么衣服;你若理他,他又天南地北,根本不在北京。
有一次,他说从东北回来了,下班在某个商场门口见面吧,他可以在北京度周末。我兴高采烈地赶去,等了很久,才看见他和几个同事匆匆赶来。虽然二人世界变成了众人聚会,我还是珍惜这次难得的见面机会。
说是一起去吃饭,往地下餐厅走。商场的通道里卖着各种商品,他停下脚步,看中了一款翠绿的小坤包,打算给妹妹带一个。我知道他有个已婚的妹妹,没想到兄妹情深至此。我从来没收到过我哥送给我这样的礼物。我替他砍价,心里甚至有些感动。他又问我:“也给你买一个吧?”我向来不喜欢这些小东西,摇头说不用。他也不再坚持。我的心又稍微有了一点失落,像上次买那个瓷花生一样。说到底,谭既成还从来没送过我什么东西,让我能睹物思人。
在餐厅落座后,他说:“我今天还得回老家去。”我的失望已经到了无法掩饰的地步,说:“你怎么这样啊,一再地说话不算数。今天又要走……那你们吃吧,我回家了。”说罢,我起身离开了餐厅。
本以为身后会有谭既成追来,走出大厦,回头望去,茫茫人海中,偏偏没有自己希望追来的那个人影。我一腔热泪几乎要止不住了。
此后一个月都没有他的电话。我失魂落魄,甚至后悔起来那晚为什么要起身离开,也许听他解释明白了,我就会释然。一个半月后,某晚,忽然接到他的电话,那般亲切,仿佛没有隔开过那么长时间:“你这孩子干吗呢?这么长时间也不理我?”我激动得快哭出声了:“你真讨厌!”谭既成哈哈大笑了,说自己老家生意最近遇到了点麻烦,正缺资金,自己也焦头烂额,都顾不过来了。等筹好钱,生意走上正轨,就可以交给妹妹打理,自己回北京,再换个工作,毕竟燕山离我这儿太远了。他的话令我感动,我问他缺多少钱,他说:“1万吧。”“我借你算了。”想到为这为数不多的钱,他迟迟不能回来,我就决定拿出自己这几年的积蓄。
他感到很惊讶,继而表示感谢。然后我俩约好他过来拿钱的时间。他把时间定在一天后,我笑道:“你真行,说这忙那忙,为了钱,就都有时间了。”他懊恼道:“你别这样说,你要这样说,我现在就买票回去见你。你说吧,你要我现在回去吗?”看他一本正经了,我说:“不用不用,再过一天就能见面了,不用折腾了。”
他很快就过来拿钱,并且很正规地给我打了借条,甚至写下自己的身份证号和家庭住址。然后俩人久别重逢,聊啊聊,沿着八一湖一直走。但终须一别,我还是依依不舍,送他到北京站坐车回去。
之后又是长久地失去联系,像以往一样。谭既成偶尔打来电话,说忙完这个就回来,忙完那个就回来,但总不见人影。连香港都在上个月回归了,这个人怎么回归起来这么难?既然联系不上他,我打算去看看他到底在忙些什么。
买了一张火车票,我利用周末去了他的老家。好在他的老家离北京并不太远,火车3个小时就到了。下了火车,我拿着他在欠条上写的地址,打了辆车,一路找过去。地址是真的,车在一个寂静的胡同外停了下来。我找到那家门牌,大门锁着,坐着等就行了。
没等一会儿,一个苗条的姑娘走来,她疑惑地望着我。我问她:“这是谭既成家吗?”她说是啊,我说:“你是他妹妹?”她摇摇头,说:“我是他女朋友,你是?”我心里一惊,小说里的情节在生活中居然碰到了!
我尽量稳住自己,说:“哦,我跟谭既成有点债务关系,想找他问问。”
“哦,那进来坐坐吧。”姑娘似乎神情很疲倦,淡淡地说。我趁机打量了一下她。这个姑娘个子不高,一身黑衣服,人显得有点忧郁,很清瘦。她的一双眼睛并不难看,但却文了黑眉,显得有些僵硬。我随她进了小院,院子很窄,是个细长形状,窗前种着盛开的月季花,一人多高。小屋里也收拾得非常温馨,看样子姑娘是个很利落的人。这时,我忽然想到那些小礼物,原来真正收礼物的人在这里。我四下里打量,却没有找到那几个小物件。
我说:“不知道谭既成在忙什么,他说上个月要来北京还我钱,也不见人影。”姑娘有点吃惊,说:“哦?‘七一’的时候,我俩还去了趟北京旅游来着,没听他说起这件事啊。”
我努力让自己平静,装出好奇的样子问:“哦,你们俩认识很久了吧?”
姑娘一笑,说:“7年了,我20岁,我俩就在一起了。”
“还没结婚吗?”
“快了,我们计划春节结婚。”
我已经坐不住了,问她:“谭既成什么时候回来?”
“他五六点钟下班,还得两三个小时呢。”
“哦,那我不打扰了。你能告诉我一下他的电话吗?”
姑娘把他的电话告诉了我。我跟她告别出来,走在路上感觉十分茫然。在这陌生的城镇、陌生的街道,仿佛丢失了一件握在手里很久的宝物,却无从寻起,我只想赶快离开。
我在大街上找到一个公用电话,拨打了他的座机,竟然是他本人接的。我平静地说:“我刚从你家出来,跟你女朋友聊了半天。谭既成,你能拿着我的钱,陪你的女朋友到北京旅游……算了吧,咱们好说好散吧。如果你愿意还我钱,我给你个账户,你把钱打过来吧。”
几天后,我收到了他还我的1万元。说不上他是个什么人,算不算骗子。
几年后,也是某个晚上,我在家里忽然接到一个电话,其实不用说,他的声音我马上就听出来了:“你好,我是谭既成,我来北京了。”
我生硬地问:“有事吗?”
他先前有点紧张的语气忽然轻松了一下,甚至有了点笑声:“没什么事。我想说声,对不起啊,对不起啊。”
我把电话挂了,戛然而止的听筒里,不知谭既成往下要说什么。但说什么都太多余了,包括这个道歉的电话。道歉能挽回什么呢?只能让已死的记忆又诈尸一样暂时复活一下。
11.我的蜗居时代
思念、愤恨、恼怒、无奈……承载我所有喜怒哀乐的,是一间六七平米的北向房间。当我十一岁,有了自己的房间时,我算得上是同辈人中的佼佼者。可是十几年过去了,当我还住在这间小房子里时,不用别人说,自己都感觉可悲。
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在这六神无主、彷徨凄冷的青春时代,这个小房间就像我的诺亚方舟,载我在风雨中漂泊,给我温暖和力量,给我独处的空间。其实,它更像我苦苦寻觅的爱人。
那个房间真小啊,却被利用到了极致。靠墙是单人床,床下码着一个拆开了的大木床的床架和床头,以及其他可以塞进去的杂物。床上面支了木架,木架上又平放了两只六十年代的大木箱,是父母结婚时买的唯一家具。这样看起来,我的单人床很像上下铺的下铺。单人床旁边是写字台,靠窗。背后靠墙是我的小书柜。单人床对面是八十年代的酒柜,上面放了一个一米来高的书架,摆满了我的书。书架旁边是衣架,衣架旁边是大口袋装的米面。小屋剩下的活动空间,只有一米见方。这个布置最大化地利用了空间。而我感觉,房子是用书垒起了两面墙,很有安全感和自豪感。
房间虽然局促,我却尽量让它显得温馨和书卷气。书架上除了书,还摆了许多我收藏的石头、酒瓶之类的;书柜上方,原来挂的是叶舟兰送我的巨大折扇,展开来有一米多宽,画的是梅花,后来换成电影《滚滚红尘》的剧照。窗台上摆了几盆君子兰、令箭荷花的绿色植物。床头贴了一幅文成公主远嫁的仕女图,床脚是叶舟兰手书的纳兰性德的词:“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我又把头顶的箱子用素色床单苫上,画了4张京剧脸谱,贴在上面。小屋的气质,古典而忧郁。
每晚,当我靠在床上看书或者想心事的时候,面对的都是《滚滚红尘》的大剧照:林青霞扮演的女主角被父亲关在阁楼里,四壁被她用毛笔写满了对玉兰花的颂扬。其实,我记得原型张爱玲的确写过被关时看到的玉兰花,她说花瓣落地沾上尘土的样子,很像被人用脏后丢弃的手帕,所以她一直不喜欢这种花。
这张电影海报,是我路过我家附近的电影院时看到的,一下子被它黑白的画面所吸引,它浓重的傲世而悲伤的气氛,似乎很是暗合了我的心情。后来再去看它,电影档期过了,这张海报也不见了踪影。我太失落了,下决心要找到它,哪怕是碰壁,没想到结果却出奇地顺利。售票窗口的工作人员指点我找到管海报的人,我敲开他的办公室,说明来意,那个中年男人一句话没说,从架子上找到这张海报,送给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