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未及亮,龙岑大将军府数以百计的奴仆就已点上蜡烛,清静而有条不紊的打扫,摆置器物花束,劈材烧水,为晚上叶家小少爷叶洛鼎的周岁晚宴忙得满头大汗。老管家身着考究的缓绢白袍,脚蹬雪狐皮屦微笑的站在一边看着,指挥东西的摆放,然后不时掏出怀中灰旧的怀表看看时间好在最恰当的时候叫醒老爷和大少爷上朝。
五更天,老管家娄褛着身子慢悠悠的走到叶家家主叶华发房前,伸手在考究精致的紫檀木门上轻叩两声,不轻不重,力道恰如其分,然后恭敬的退到一边弓着身子等候。
“老何,去叫长丰吧。”房中传来一个浑厚而威严的声音。
“是。”老管家躬身,迈着不大不小的步子离去。
叶长丰房中灯火通明,王凝菏身着罗衫披件宽大的狐裘轻柔的为夫君套上五爪九蟒蟒袍,戴上红宝石顶绣麒麟朝冠,穿好朝靴,看着夫君轻声道:“孩子午前抓周,你早些回来。”
叶长丰点点头,头也不回的向房门口走去。
“等等。”王凝菏叫住他,“寒秋了,天冷,把这件狐裘带上吧。”说着她褪下披在身上的狐裘,垫起脚尖披在叶长丰身上。
“不用了。”叶长丰毫不理会的打开门,径自走了出去。门外呼啸的冷风如同脱笼的猛兽呼呼的冲进温暖幽香的屋中,王凝菏看了看门外走向在院子里躬身相侯的老管家的叶长丰,转身轻轻的关上了门。
慢步走到床边看着摇篮中依然睡的香甜的叶洛鼎,嘴角笑意轻柔,“你瞧你父亲,又和你娘赌气呢。”
房外约莫三四丈远的地方,老管家眼观鼻鼻观心站在那里,像是盯着脚下一片枯黄的碎叶,静默的等候,然后在王凝菏轻合上房门的时候,不紧不慢缓缓躬身,“大少爷”。
“老何,”叶长丰点头道,“现下是几更天?”
“五更一刻。”老管家躬身回答。
“父亲可是起了?”叶长丰缓下脚步,轻声问道。
“起了。”老管家恭声回答。
“嗯。”叶长丰轻轻点头,向膳厅走去。
步入膳厅,一张圆如满月宽逾3丈的圆桌前,端坐着一位须发皆白,面如铁铸刚毅果决,浓眉虎目透出一股历久由来的杀伐气,体式宽厚,身着五爪金龙,石青渗色,两肩行怒龙亲王服,手执银筷夹了个虾饺慢悠悠的送进嘴里咀嚼,抬头看了眼刚走进来的叶长丰。
“父亲。”叶长丰向前致礼。
“嗯。”叶华发轻轻点头,“用早点吧。”
叶长丰应是,取过一旁丫环给他盛好的一碗米粥,夹了个豆沙莲蓉团子低头吃起来。
“今日言卿会回来。”叶华发轻轻放下银筷,拿起面前的丝巾拭嘴。
叶长丰激动的问道,“妹妹是从擎天阁回来吗?”
“嗯,回来参加洛鼎的庆周宴,不日便要回阁。”叶华发微微笑道。
“还是要走。”叶长丰苦笑道。
“言卿及笄时入阁,如今已有四个春秋。阁中经卷煌煌,除去那传说护佑天下气运的玄武碑帖,想必早已了然七八。”叶华发颇有感慨道。
叶长丰默然,“可人生遍数能有几年?妹妹难道想学那七十二层楼中的老尼姑,终年相伴碑帖,不染半分红尘?”
叶华发皱了皱眉,“还不是你那泰山造得孽,害得言卿为情所累躲入擎天阁。虽说擎天阁为帝师专司,监察天下官员,但如今朝中三党互相制肘,皇权没落,这所谓监察不过名目而已,远不如它儒学泰斗的地位来得实在。若是我朝先主知晓如今擎天阁破落于斯,不知作如何想。我叶家执掌轩辕刀兵百十年,即便是这文绉绉的天下儒学喉舌,又有锤子用,难道要一群之乎者也的书生到处为咱老叶家吹牛逼?这牛逼吹大,破了天,可是大祸。”
叶长丰沉默不语。
叶华发瞥了他一眼,“你也别怨王花滑,他当年那盘棋,棋盘太大,变数太多,棋至中盘又被那日曜山上的大菩萨蛮横抹去大半,最终惨烈收官。他老王家赔了苏北白薇,门生故吏折损了大半,不过最让王毒蛇痛心的只怕是凝荷借势入了我们家,相比咱家淮河水师易手张党,嘿嘿,还是小赚。”
叶华发也不管脸色阴沉的儿子,自顾自的得意,“我这儿媳,啧啧,没得说。那一手借刀杀人,逼得那下界菩萨不得不弃了那残局,然后妙手迭出,硬生生将本已站在悬崖边的王家拉回来。那一年,最让人害怕的不是那尊大菩萨,而是皇帝在九龙殿上随口而出的指婚,嘿嘿,你可没见到咱们那老首辅的脸,那叫一个精彩。真是大快人心。”
叶长丰面沉如水。
叶华发看也不看儿子转头看向站在一旁躬身拢袖的老管家笑道:“老何,言卿最爱吃的桂花糕叫人制了吗?”
老管家慈祥的笑道:“已经叫人备了。”
叶华发含笑着点点头。
老管家躬下身,昏昏欲睡的站着,一动不动,仿佛一座矗立了千万年的墓碑,不声不响,不喜不嗔。
在叶家,老管家是位老而不死的忠仆。出叶家,老管家是位老而弥坚的叶总管。谁也不知道暮气沉沉,仿佛随时会骑鹤西去的管家服侍了几代叶家家主,只知道他永远躬着身子行走,在熙攘的东府大街上,在庄严肃穆的金銮殿上,都是如此,不紧不慢,每一步的间距足距都分毫不差,仿佛多迈一步,身上这副朽骨就会哗啦啦地垮了。
叶华发孩童时,私下问过爷爷叶宏戊关于老管家的一些事情,记忆中,那位马革裹尸的帝国战神摸着他的小脑袋,讳莫如深的说了句,“佛曰,不可说。”
那句“佛曰,不可说”委实太过神秘,以致孩童时的叶华发对这位躬身的老管家充满了好奇,时常学老管家躬着身走路,被父亲责罚了不知多少次。
再年长些,也就淡了。二十年前泰山封禅,世人只知叶家虎袍一夫当关,却极少有人知道,虎袍边站着一个的老管家。正是这老管家,一人硬撼两名通玄境高手,提头而归,依然躬身低眉,云淡风轻。老人家虽老眼昏花,心却愈发明镜,一生打拼下偌大家业,临走前若留下些个大祸患,也委实太不应该。叶家虽说世代征战沙场,却非举族莽夫,这位老得近乎腐朽的管家,相伴叶家数代,有大神通而不显,百十年如一日的躬身为叶家打理一些明面上暗地里的琐碎事,若说家主不疑,怎会?只是,叶家家主交替时,关于叶家老管家的交代,代代都只是一句,那便是叶华发小时便听到的,“佛曰,不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