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经中说,诸行无常,是生灭法。
沉浮一生的林洛早年对所谓命理不屑一顾,玄学之类的倒是也看,不过看的不是相术堪舆,是城府手段,冷眼那些曾经在一方地界装神弄鬼,打拼出一片大小江山的千年狐妖的手段,笑看大智近妖的猛人步步为营攫人心智,御人无形,带着三分敬畏七分腹黑仔细打磨把玩,然后一脸玩味的笑。
出身贫寒,父母早亡,一群不知名的三姑六婆虚伪的笑着慢慢将微薄积蓄榨干之后,便十分利索的甩掉了他和眼盲的妹妹这对拖油瓶。他没办法,十二岁就偷偷的接些运送毒品的活,拿层层剥削后已然所剩无几的黑钱。十五岁的时候因为碰到一个没钱买强抢的主,迫不得已操起一边的水果刀捅了那家伙一刀,躲在深山里,战战兢兢的在漆黑的山洞里抖了一晚上。十七岁的时候跟了个有点来头的大哥,收收保护费倒也过了些安稳日子,不过好景不长在一次毒品交易时被黑吃黑,老大死了,他侥幸逃了出来,连夜回家带着妹妹东躲西藏半年余才避过风头。那之后,他靠着以前的渠道接些见不得光的生意做,在盘根错杂的边境势力圈里竭尽所能活着。每次他看到妹妹静静的看着他心疼的笑的时候,就会觉得即使死后入无间地狱,永受苦痛也是值得的。而他这一辈子唯一愿之而活的人,那个如莲花般洁净的妹妹,最后还是被人杀死抛尸在村头,那个一辈子流血不留泪的男人,默默的将她安葬,然后坐在一边的红石上默默的流着泪,怔怔的看着日升日落,看了整整一天。然后,找出被妹妹藏在床底的菜刀,连夜潜入仇家家中,带着一身伤,凭着一股悍勇,杀了那个身高近两米,腰圆膀宽的畜生之后,拖着一身足够一般人死好几次的伤,跌跌撞撞的爬到坟前想要再看妹妹一眼。恍惚间,仿佛看到那个总和自己说我很好的妹妹,系着围裙,熟练的炒菜,烧饭,盛开水,叫他吃饭,摸索着走出小土院向他挥手告别说你放心。
许是命好,林洛被一群驴友见到救下了,随着来到了城市,如牲口般毫不畏惧的向上爬,踩碎无数具白骨之后,终于站在了苏杭顶尖权利圈行列。对于一个无权无势,无家世才情,只凭着一身胆,几十年卑贱生活养成的察言观色,一条在他看来已无甚紧要的命打拼出一片江山,如刘邦般的男人,这个世界还怎会有什么命格定数,有的只是不惜力,不惜命,发誓要站在高高的地方,看遍世间炎凉,死后给他那个一生都不曾踏出小山村的妹妹讲个好故事的决心。
七十岁的时候,他带着五岁的孙女去灵隐寺让她看看一直念叨着的“地狱未空,誓不成佛”文殊菩萨。在华严殿的时候一个因为苍老略微驼背的老和尚,手执念珠,微咳着走到他面前,慈眉善目的说:“施主,可愿还愿?”
他习惯性的眯着眼盯着他皮笑肉不笑说:“何谓还愿?”
“未满寿已逝的,寿期到后可还阴寿愿。”老和尚轻拨念珠。
“我愿即我愿。”林洛似笑非笑牵上孙女的手说。
老和尚呵呵笑道:“好一个我愿。”
林洛轻笑:“大师见笑了。”
老和尚低下头,慢悠悠的转过身,边往外走边说,语气犹如叹息。
八十岁的时候,看着站在床前一众真心假意的家人,怀着三分对这个世界繁华精彩的留恋,七分对妹妹的思念静静的合上了眼。身边的声音慢慢的轻下去,轻如虚无,然后他觉得身子越来越轻,天越来越黑,最后如同置身墨液之中,什么也看不到,眼睛越来越重,然后过了很久很久,奋力睁开眼睛的自己发现自己正被个身着青花布衣的产婆小心翼翼的抱在怀里,然后重重的在他那屁股上重重的拍了一下。他怒视了产婆一眼,随即意识到自己现在的状态,一个婴儿!然后下一刻,他就毫不犹豫的闭上眼惊天动地的大哭起来,本来被骇的脸色苍白的产婆看着刚出生不久皮肤犹有淡红的林洛鼎摇了摇头,十分自然的觉得自己看花了眼。
对于这个苏杭权利圈为数不少的巨擎大枭,看过太多所谓的有着惊世才华的人,见过太多锋芒毕露,一律是如流星般划过,即使有少数可以问鼎一方的,也不会长久。枪打出头鸟的道理对于这个历经沧桑的老人来说,不可谓不深刻。
看着眼前这个怀抱着自己,一脸慈爱的女人,心中不由有些唏嘘,不更事时便父母双双死于边境纠葛的林洛第一次感觉到了浓浓的母爱,那是一种他从未接触过的感受。
那是他步步艰险,处处提防,杀人放火,独距一方也无法换来的,这个被苏杭台面上的人称做太监总管,脾气捉摸不定,阴险狡诈如狐妖的老人在埋了妹妹后,第一次柔软了他刻意石化的心。
清平王爷那个被林洛鼎戏虐得手足无措的老人,轻轻的瞥了一眼在微笑着哄孩子如寻常人家的女儿,几不可闻的轻叹一声:“凝菏,现下你可幸福?”
王凝菏轻笑:“幸福。”
清平王一脸复杂的看着眼前这个已然褪尽锋芒,被京都权贵私下称作王家继王煮酒后另一只剧毒妖媚黑寡妇的女儿:“苦不苦?”
王凝菏没有抬头,轻轻的擦去林洛鼎装傻流出来的口水,“不苦。”
清平王静静的看着女儿,默然的在一旁的小石凳上坐下,慢慢的从金丝勾边的蜀绸烟袋里取出几丝极烈的云烟烟丝,轻轻的塞好,点燃,重重的吸了一口。
王凝菏抬起头看着凉亭外一池残败的荷,嘴角笑容恍惚,缓声道:“早已愿意与其相伴苍老,只是借了着一片萧瑟秋意博个理顺章成罢了。”
清平王眼神复杂的看了她一眼。
王凝荷看了父亲一眼轻轻的说:“您那一手布了二十年的棋局,让我与长丰错过了十年,但所幸最后陪在他身边的还是我。”
清平王眉头一皱,“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王凝荷笑容温润道:“十年前。”
清平王默然。
王凝荷轻声道:“我不恨,即使您为了家族,毫不留情的将亲女儿拖入局中,只是遗憾,未能在那个女人之前牢牢地抓住他。”
清平王声音涩哑,“爹对不住你。”
王凝荷轻轻摇摇头道:“女儿明白,也不怪您,家族和亲情如要牺牲一个,若是我,我也会这么做。只是长丰,怕是要怨我一辈子了。”
清平王神色复杂,“你爱他?”
王凝荷笑容悠远凄婉轻声道:“爱,很爱。所以哪怕要被他恨一辈子,怨一辈子,也要留在他身边。欠他的,这辈子还不了就下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