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放学回一次家,我都帮着母亲干活,替父亲拉磨,硕大的磨盘上那条窄窄的缰绳很容易把我的肩膀磨破,几圈下来,肩膀便霍霍的疼,父亲每次都不让我拉磨,可我执意要拉,父子俩争执不下,母亲这时便会对父亲说“就让老四替你拉会儿吧。”
磨盘吱呀作响,像一位年迈的老者沉重的喘息声,我一圈一圈不断重复着,我就在这简单而机械的动作里一天天长大,而父亲却在这日复一日的动作里慢慢老去,母亲的头上渐渐有了白发,父亲昔日高大的身躯也开始变得弯曲,我知道是艰苦的劳作让他们成了现在这个模样,我此刻能够做的就是拉着沉重的磨盘多走一会儿。
我能呆在家里的时间很短,单单用在路上的时间就要花去将近两天,每次都是晚上回到家,第二天天一亮就要回学校去,母亲很早便起来了,忙着给我煎饼,母亲每天都忙到很晚,又这么早起来给我忙活,我每回一次家都能看得到母亲又老了许多,母亲把煎好的饼放在我的书包里,里面裹着母亲的体温,温暖着我的心。
母亲常常对我说“人家的东西,再贵再好,我们连眼皮都不能眨一下,人活这一辈子,图的就是一个干净。”母亲说的这些话都是做人的道理,我时刻记着母亲说过的话,这些话已经融进了我的身体里,无论走到哪里,都能清晰的想起。
高三那年,我上学的那座县城里一下乱了起来,到处都是带着红袖章的人,满大街的大字报,人人高喊着口号,整天都是一群人追着另一群人打来打去,有时都会弄出人命,学校里的老师一夜之间都没了踪影,教我们语文的高老师也不知道去了哪里,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出现在学校里,没有老师来给我们上课,我们只能整天呆在学校里,学校里也不安静,每天都有带着红袖章的人到学校来抓人,抓住就打,打完就带走,闹得人心惶惶,我们就这样在学校呆着,哪都不敢去。
没过多长时间,城里所有工厂都停了工,所有学校都关了门,我们才知道,教我们课的老师都被当成反学术权威抓了去,不会再回到学校里来,所有在校学生回家,全国取消高考,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还在看书,还在积极准备着高考,听到这个消息以后,书再也看不下去,吓得发了呆,僵在了那里,像做了一场噩梦一样。
所有学生陆续离开了学校,我是最后一个走的,直到走出校门的时候我还在回头朝教室门口张望,看看高老师有没有回来,可是高老师一直都没有回来,我转过弯,那所承载着无数年轻人梦想的校园就被我甩在了视线之外,从此阴阳两隔。
我走在了回家的路上,肩上背着沉甸甸的书,压着那颗沉重的心,发现脚下的这条路正在不断收缩,周围的一切也都跟着向这条路聚拢,整个天际瞬间挤在了一起,只留下一条窄窄的仅供一人通过的小路,我就走在这条小路上。
我回到家时已是半夜,母亲听到了我敲门的声音,起来为我开门,母亲看到我背上那一摞摞书时,并没有显现出很大的惊讶,只是帮我把背上的书拿下来,然后叫我赶紧去睡觉,知道我走了一天的路,肯定累坏了。
我躺在床上,一动也不想动,眼皮一直在打架,脑袋迷迷糊糊,却一直都没有睡着,半夜时听到了隔壁父亲长长的叹息声“学校怎么说没就没了呢?老四都已经上了这么多年学了,眼看着就要考大学了,怎么就这样回家来了?”
我听到了母亲轻轻的叹息声,我从来都没有听到过母亲的叹息声,这一次却听到了,母亲应该也叹息过很多次,但每次都是在偷偷叹息,从来不让我们听见,“我们给了老四一次机会,老四也给了他自己一次机会,我们对老四不亏欠,老四对我们也不亏欠,我们无需再有任何抱怨。”母亲说话的声音很小,生怕惊醒了隔壁睡觉的我,我流着眼泪望着窗外,窗外一片漆黑,我什么都看不见。
不再上学,我便跟着父亲,跟着三哥一起下地干活,从来没有真正下地干过活的我真正感受到了干活需要的是源源不断的气力,而从现在这一刻起,我的双手将离开那支已经干枯的笔,双脚开始踏进这片黄泥地,把自己浑身的力气源源不断输送到这片广袤的土地里,踩着父亲已经踩得很深的脚印一步一步走下去。
队长跟父亲同姓,跟我家是一墙之隔的邻居,按辈分按年龄队长都应该叫父亲一声叔,可每当下地干活的时候,队长完全忘记了他的这个叔,总是给父亲最脏最累的活,挣的工分却比任何人家的都要少,队长给出的理由很简单,父亲从来没有给他主动打过招呼,从来没有像村里其他人一样拍他的马屁,现在村里最值得尊重的不是长辈,而是队长。
队长每天都变着法子为难父亲,父亲就这样被难为着过了这么多年,却始终都没有向队长低过一次头,母亲了解父亲,知道他的脾性,经常对我们说“你爹有时也想向队长弯弯腰,给你们讨点轻巧的活,可他就是做不到,你爹脾气硬了点,但心肠不坏,他帮不了别人,也绝不会去为难别人,他知道别人的难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