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片的田地荒芜,一年到头颗粒无收,村里人好像对这百年难得一遇的大旱灾并不那么在乎,反而正集中全部精力在忙着筑土炉大炼钢,一时间小土炉星罗棋布,大炼钢搞得风风火火,村里开了公共大食堂,村人再也不用下地干活,饿了就往公共大食堂跑,吃饱就来炼钢,其余什么都不用做,什么也都不用想,只有炼钢一门心事。
父亲不再下地干活,也加入了大炼钢的行列,我放学以后就会跑到父亲负责的土炉那里,看着用泥巴垒砌的小土炉突突冒着烟,有时禁不住就问他“这土炉真能把破锅破盆炼出钢铁来?”
父亲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谁让我们炼的钢?“我接着问。
“是毛主席。”父亲很严肃的回答了我。
粮食被收到了公共大食堂里,家里已经没有了什么可以吃的东西,到了晚上我们兄弟几个饿的发慌,母亲为了能给我们找些吃的,总是在深更半夜的时候偷偷出去,跑到种过红薯的地里,一遍一遍翻找,红薯早已被人挖干挖净,就连红薯梗都很难再觅得到踪影,母亲也知道那块土地不知被人翻了多少遍,可她还是每天都要去翻上一遍,在漆黑寒冷的夜里,一寸一寸翻过那片松软的土地,一直翻到天蒙蒙亮时才回家,手里拿着几小截红薯,高兴的看着我们,像一位凯旋而归的女英雄,她沾满露水的发梢上飘荡着泥土的芬芳,像她嘴角的笑一样。
没过多长时间,村里的大食堂关了,钢铁也不炼了,队长一声吆喝,所有村人该买锅的买锅,该干活的干活,大食堂再也养活不了你们,能养活你们的只有你们自己。
连年大旱,庄稼没有收成,家家都没了吃的东西,村里的大食堂不再管饭,于是田里的野菜,野草成了人们最后的救命稻草,除了野草,野菜,甚至树根,树皮,都被人们刨来填肚子充饥,树根,树皮吃干吃净,人们开始捡拾牲畜的粪便去吃,人人饿的没有力气走路,脸却肿的老高。
我每天都吃不饱,身体轻飘飘,脚下没有一点力气,父亲为了能够养活我们兄弟几个,带上大哥,二哥,三哥一起下地干活挣工分,日子虽然艰苦,但还能够勉强养活我们一家人,母亲比以前更忙了,她忙完家里,就跟着父亲一起下地干活挣工分,父亲多次对她说地里的活男人来干,用不着你们女人,可母亲总是对父亲说“这些活我能干,我多干一点,你们就可以少干一点,你们就可以少辛苦一点,我自己累我不心疼,看着你们累我心疼。”
晚上干完活,母亲都会拿着簸箕到队里的打谷场去筛检白天脱粒时漏下的麦粒,每次去的时候都会叫上我,她叫我看着人,因为打谷场里的粮食是公家的财产,我们这是去偷,是去拔社会主义的羊毛,被人发现要犯错误,要遭批斗,母亲蹲在地上,我跟在她身后,一步一步向前找去,找到一粒母亲就把它捡起放在随身的布袋里,把整个打谷场找一遍也找不出多少粒,到了半夜,母亲知道这时不会再有人来便叫我先回去,我知道母亲准备开始用簸箕筛选那一堆堆麦壳,月光下,空荡荡的打谷场泛着凉凉的光,母亲端着簸箕上下晃动的身影深深印在了我的脑海里,那个身影不停晃动,晃得整个大地都跟着颤抖。
早上喝着香喷喷的粥,我的眼泪却止不住流了下来,每喝一口,就喝掉了母亲无数次的弯腰和低头,看着母亲疲惫的双眼和僵直的双手,我突然对她说我不想上学了。
母亲一下子愣在了那里,直直看着我,过了好久才对我说“娘懂你刚刚说的那句话,你不是不想上学,你是不想让娘再这样辛苦,娘辛苦是为了啥?就是为了能让你们不再像娘这样辛苦啊,为了你们而辛苦,再辛苦都不苦,孩子,你现在唯一能够报答我和你爹的就是好好上学。”
我迈出了家门,重新走在了通往学校的那条路上,一群群的人在田地里辛勤劳作着,支撑他们能够日复一日弯腰在地里的不是那一个接一个的工分,而是像我一样走在这条路上的他们的孩子,在他们眼中,这是一条可以通向光明的希望之路,他们从来都没有在这条路上走过,因而他们对这条路的渴望远远超过了正在这条路上行走的孩子。
整条路向两边敞开,我的脚步加快,望着前方的那所学校,脑子里想着的却是母亲深夜翻红薯和在打谷场筛检麦粒的身影,一低头眼泪便流了出来。
我上高中的时候,大哥成了家,从小院里搬了出去,二哥去当了兵,地里只剩下三哥和父亲,母亲依然像以前那样忙碌,还要照顾仅仅几岁的五弟,我上学的高中在离家很远的县城里,没有什么交通工具,每次都是走着去上学,一走就是一整天,回家的次数也减少了很多,一般一个月回来一次,有时则更长,每次临去上学的时候母亲都会给我煎一摞饼,用纸包好,放在我的书包里,对我说“晚上饿的时候就拿出来吃,吃着娘做的饼,就像是看着娘的身影,就不会那么想家,就不会那么想哭。”
我的学习成绩很好,在学校一直都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教我们语文的高老师对我很是看重,要我好好学习,将来定有出息,我是班长,也是语文课代表,高老师经常对同学们说要向我学习,夸奖我写的一手好字,更写的一手好文章,我不知道将来考上大学能够给我带来什么改变,能够给予我多少东西,但我还是拼命的学文化,学知识,因为我的耳边一直回想着母亲曾对我说过的话“你现在唯一能够报答我和你爹的就是好好上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