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控室里还是跟那天离开的时候一个样。程启思拨了号,很快就接通了。这倒有点出乎他的意料,他本来想,也许会发生电话线被掐断之类的情况。他不禁觉得自己有点可笑。
“喂?我们是在青峰岭电站的……对,我们这里又发生了……”程启思犹豫一下,“意外。有三个人死了。请你们尽快派人过来。”
接电话的是个女孩子,她的声音也很震惊。“什么?怎么会这样?好的,雪已经停了,大约明天中午的样子,我们就可以到了。你们一定要小心。”
尹雪站在他身边,听到了他们的对话。“明天中午。也就是说,还有整整一天。不知道我们之中,还会有谁死?”
程启思放下话筒,对着她看。“为什么我总会碰到这种对死亡漠视的人?”
尹雪哦了一声。“是么?你以前也遇上过吗?”
“我以前的搭档,就是这样的人。他是个心理学家,把所有的人都当成一个个不同的实验品。他注意他们,并在合适的时候给予他们一定的刺激,以观察他们的反应。”程启思缓缓地说,不愉快的记忆又再次涌上了心头。“他并不在意人的生命的价值,对他而言,人就跟实验用的小白鼠没有区别。”
尹雪注意地看着他。“我开始明白你到这里来旅游的原因了。可是,启思,我并不是漠视死亡。只不过,有时候,没办法避免的事,我们也只能够接受,是不是?对于医生而言,他们见多了死亡,就会相对的无动于衷。不过,你是警察,你也见惯了死亡,为什么还会为此激动?”
程启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如果死的是自己的亲人,或者是爱人,没有人可以无动于衷吧。”他拉了尹雪一把,“走吧,趁现在天色还早,我们回去。今天晚上,我想不会是一个愉快的晚上。”
天色再次黑了下来。青碧色的远山,被晚霞抹上了一抹绚烂的色彩。山上还隐隐地带着积雪,如果在平时,这会是一幅赏心悦目的图画。只可惜在这时候,没有人有心情欣赏。
程启思扫视了一下坐在房间的人。尹雪,秦筱虹,黄健,吴帆,林远。他们围坐在桌子前,桌子上点着一根白蜡烛。除了地上那个火盆里隐隐透出的红光,这就是唯一的光源了。窗户和门都已经关上了,但烛光仍然被吹得摇晃不定,映在每个人的脸上,透出一种诡异的青灰色。
每个人的呼吸都很重浊,足以把烛火吹得四处摇摆。
桌子上堆着一些罐头,但没有一个人有胃口。水是冰冷的,没有办法烧热。一喝下去,胃就像结了冰似的。
吴帆的声音,打破了沉默。他似乎已经完全平静下来了。“还有整整一夜,我想我们最好不要睡觉,就呆在这里。”
没有人出声。吴帆又接着说了下去:“不如,我们来讨论一下,这件事究竟是怎么回事。”
程启思忍不住讥讽地说:“看来你是真想当当侦探了?”
吴帆反驳说:“我知道你是警察,但你就眼睁睁地看着三条人命在你眼前消失,你却一点作为都没有?”
程启思沉默了。过了一阵,他慢慢说:“有一些你们知道的事,而我不知道。所以,我无法作出具体的判断。比如,你们为什么会来到这里,这就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线索。这三桩谋杀——我不知道应该定义为意外还是谋杀——都必须是在特定的场所才会发生的,而场所就必须是这个水电站。”
所有人都点头。程启思接着说:“不仅是地点,连时间都是精心安排过的。听你们说,这里只有枯水期,这里才会停运。如果是在正常运转的期间,即使是一个小水电站,也会有一些人,而且平时这里也不会道路不通。所以,时间和地点,都是精心选择过的。我需要你们告诉我,你们为什么会选择这个时间,来到这个地方?”
吴帆瞅了尹雪一眼。“确实是你提议的,尹雪。你没办法否认这一点。”
“我们提出了很多意见,很多方案。但最后,当然是我们最后一起决定来这里来的。”尹雪淡淡地说,“你们能够否认这一点么?”
所有的人都保持沉默。尹雪又加了一句:“其实,也是徐强坚持说这里比较好的。”她抬起眼睛,朝几个人很快地溜了一眼,“他说这里最合适,而我们也都认为是这样。不是吗?”
程启思有点发怔地说:“你的意思是说……是徐强非要你们来的?”
“算是吧。”林远唧咕着说。“这里的路,开车很难。还好以前来过,不然准找不着。没办法,只有这个地方……”他突然又住了口,没说下去了。
“可是……他为什么要在我们来的时候自杀?”秦筱虹呆呆地说,“而且……而且那么可怕……”她突然捂住脸啜泣了起来。
程启思转向尹雪。“你的笔记本给我用一下,我想看看先前拍的照片。”
尹雪从包里取出笔记本,开了机,递给他。“电不多了,你省着点。”
程启思把卡插进笔记本里,他的相机很好,照出来的效果清晰得吓人。秦筱虹从手指缝里偷偷地看了一眼,又赶忙把眼睛捂住了。
照片照了各个角度,有孟晶的尸体,和那个成了凶器的沉重的铁质零件。有发动机,和那一部分残肢的特写。程启思定定地注视着笔记本屏幕,他一直觉得有种奇怪的不对劲的感觉,但他始终想不起来来自于何处。
尹雪坐到了他身边。“你在看什么?”
“我也不知道。”程启思指了指照片,“你看看,你有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
吴帆也凑了过来。他看了半天,摇头。“没有。”他拉了拉林远,“你来看看,你对机器比我们都熟悉。”
林远把笔记本抱了过去,盯着屏幕看。程启思心里动了一动,他想到了一件事。如果当时,林远没有留在上面,那么孟晶就不会去动工具箱。那么,死的人就应该是林远了?因为除了林远之外,最懂得这些的就是孟晶了。自然而然的,她会去做这件事。程启思已经注意到,这群人对他们的专业都是非常敏感的,如果属于一个人的专业,别的人都不会越限去做的。例外的,大概就只有尹雪。虽然程启思知道她的专业是“火电”,但这个范围太大太含糊,他至今还不清楚她究竟学的是什么。在他看来,尹雪实在是跟这些东西风马牛不相及的。
林远是主动提出来留在上面的。而他留在上面的理由呢?那就是秦筱虹说害怕,不愿意下去。如果秦筱虹愿意下去呢?那么尹雪就可能提出来她的高跟鞋不方便下去。事实上,她后来上下过铁梯,并没有什么大问题。程启思看得出来,几个女孩子都很习惯林远这种“护花”的行为,相信他们在同学时期林远也常常做类似的事。也就是说,留在上面的任何一个人,都是有可能知道下面那个陷阱的人。因为,这个陷阱是针对孟晶的,所以,林远不能够下去,否则死的就会是林远而不是孟晶。
“发动机盖子的位置,好像有一点不一样。”林远迟疑地说。他搓着手,有点犹豫地望着面前的几个人。“我不确定……只是感觉。那天,我们把盖子卸下来后,是我重新盖回去的。我明明记得,我是盖正了的。现在看起来,有一点歪……不知道是照片的角度的问题,还是我记错了。”
程启思把笔记本拖过来,正想再看看,硬盘一声响,没电了。程启思无奈地摊了摊手,把笔记本合上还给了尹雪。
尹雪把存储卡从电脑里取了出来,递给程启思。程启思随手把卡放回了衣袋,他还不死心,望着林远说:“你真的可以确定,你没有记错么?发动机的盖子真的位置变过?”
尹雪一蹙眉,说:“启思,你就别在这个问题上继续纠缠了。你不觉得你是在自己吓自己么?”
吴帆发出一声尖锐的笑声。“自己吓自己?你难道真会认为这三次都是意外吗?”
“不,当然不。”尹雪黯然。她忽然又说,“其实,在电站里,这种意外,也是常常发生的,不是吗?——我说的‘常常’,是在一个比例的范围里。偶尔,会出现这种事情的,我们不都常常听说,甚至……亲眼看到么?”
秦筱虹捂着脸,声音断断续续地传了出来。“听说是听说,自己亲眼见到,又完全是另一回事了……太恐怖了,实在是太恐怖了……”
黄健猛地站了起来。“我要去厕所。谁要一起去的?”
没人回答。吴帆说:“一起去,我们在外面等你都行。”这是个荒谬可笑的提议,但是却没有一个人笑。大家都慢腾腾地站了起来,往楼下走去。
走过那个小小的操场,就到了厕所前面。尹雪低低地说:“这里什么都没变,跟十年前一样。”
老式的厕所,就像尹雪描述的一样,没有灯。黄健拿着手电筒走了进去,其他人就站在附近等他。几个男人开始抽烟,程启思不太喜欢抽烟,这时候也接了一根抽了起来。
这时候正是凌晨五点钟的时候,天色黑得什么都看不到。吴帆又扔下了一个烟头,不耐烦地说:“黄健在里面搞什么鬼,都进去了半天了。”
程启思看了一下表,确实,黄健进去了足足十分钟了。几个女孩子都冷得发抖,秦筱虹小声地说:“不会又出什么事了吧?”
程启思望了望,那卫生间只有一个门,天窗开得很高,又小,连个头都挤不进去。吴帆已经扬起声音叫了起来:“黄健!你在里面磨蹭什么?快点!”
没有回音。程启思的心顿时提了起来,也再也顾不得什么,冲了进去。吴帆和林远也随后跟了进来。
三个人顿时楞住了。
黄健倒在最里面一格。他仰面躺着,头抵拢墙壁,眼睛是闭着的。程启思走过去,摸了一下他的脉搏。
“死了。”
他走进来的时候就觉得味道不对,一弯下腰,更觉得眼睛都刺痛起来,连忙站直了。他啊了一声,叫了起来:“快出去!”
三个人都奔了出来。程启思的眼睛被刺得通红,他问道:“黄健的专业,又是什么?”
“……他是在化学车间工作的。”林远呆呆地说。“他们会长期接触一种叫做‘氨’的东西。在低浓度条件下,长年接触氨会染上慢性病。而在高浓度的条件下,氨会造成快速的死亡……”
程启思沉默。刚才他进去的时候,踩到了地上一个玻璃盒子。那个盒子拦在路中央,已经被踩破了。看来,氨原本就是密封在那个盒子里的,被黄捷踩破了。刚才他们三个人进去的时候,氨已经从天窗散了大半了,而黄捷,他大概是一进去的时候就闻到了高浓度的氨而迅速地死亡了。
秦筱虹恐惧地惊叫了起来:“如果是我去,那么死的就是我?!”
尹雪回过头,瞪了她一眼。“谁都可能,不止是你有可能!”停顿了一会,她又加上了一句,“但是,这个圈套,一定是针对黄健而设的。只有他,吃得特别多,又喝得特别多,所以急着上卫生间。而我们,都没有什么胃口……黄健一直长得很胖,我们以前,不是一直叫他大胃王么?……”
所有人都沉默了。程启思疲倦地叹了口气,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挫败感。他环视着面前的人,他一直觉得,这群人隐瞒了什么。而他们隐瞒的东西,应该就是案件的关键。
他的目光,最后落到了尹雪身上。尹雪,她心里的秘密,大概比别的所有人都多。
一行人回到了小楼。每个人的脚步都小心翼翼地放轻了,似乎怕踩死了一只蚂蚁。桌子上的蜡烛已经熄了,程启思掏出打火机,把它重新点燃了。
“快了,天马上就要亮了。来接我们的车,就会来了。”程启思说。
尹雪喃喃地说:“以死了四个人的代价么?……”
吴帆突然地说:“你们觉得,警察会把这四个人的死定义为什么?谋杀,还是意外?”
程启思笑了起来,讽刺的笑。“两天在同一个地方发生了四起意外?那这个机率也未免太高了一些,买彩票都肯定会中头奖了。”
“那他们不会怀疑我们吧?”秦筱虹怯生生地问。程启思又笑。“放心吧,不会怀疑我们的。”
“为什么?”秦筱虹瞪大了圆圆的眼睛。程启思说:“徐强死的时候,我们都在一起。李嫣死的时候,我们也在一起。黄健死的时候,我们还是在一起。有什么好怀疑我们的?”
吴帆反驳说:“可是,这些陷阱都可能是事先设好的,只等着他们到时候跳进去。”
“没错。”程启思说,“但是,仅凭你说的这个可能性,警察只能怀疑你,顶多只能怀疑你,却决不可能给你定罪。程序就是这样的。”
尹雪说:“如果发现了别的呢?”
程启思敏感地瞅了她一眼。尹雪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程启思问:“你想说什么?或者,你知道什么而不肯说出来?”
吴帆也帮腔说:“尹雪,要知道,这种知道了什么又不肯说的人,一向都是凶手的下一个目标啊。”
尹雪笑了笑。“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觉得奇怪——对于动机。我一直都在想,却始终想不出来动机。你们说,杀他们几个作什么呢?”
程启思一直有一个想法,但他不愿意得罪尹雪,所以没有说出来。这时候,终于忍不住提了出来。“是不是你们以前在这里做过什么事,以致于有人在多年之后报复?”
尹雪眨了眨眼睛。“你指的是——我给你讲过的童雨那件事?”
吴帆盯着他们,忽然恍然大悟地叫了起来:“原来你是这样想的。你以为是我们这群人联合起来害死了童雨,有人想为她报仇?别傻了,我们根本没有做过什么。童雨是自己失足落水的,跟我们一点关系都没有。”
“可是你对这件事并不能释怀。”程启思还是紧盯着尹雪,“我听你讲这件事的时候就注意到了,你对此有很深的疑问。你并不真的认为童雨的死是一个意外,不是吗?”
尹雪点了点头。“是的,我不认为她的死是一个意外。可是,我们并没有做什么对不起她的事。那时候,我们都只是孩子,正面临毕业——马上就要各奔东西。童雨虽然不是特别爱说话,但也有自己的个性,绝不是那种任人欺侮的人。”
秦筱虹忽然说:“童雨死的时候,手里攥着一张纸。是被撕下来的,只有一个角。”
尹雪啊了一声。“你为什么以前没说过?”
秦筱虹说:“我当时也吓傻了,后来想起来的时候,我们已经离开那里了,我没人可说呀。”
程启思追问,“那你能看得出来那张纸是什么吗?”
秦筱虹摇了摇头。“当时……我只是瞟到了一眼。只剩一个角的碎片,我怎么能看出来是什么?”
程启思苦笑了一下,不再追问下去。他又找了一根蜡烛点燃,说:“天马上就要亮了。我想——我们不用再担心了。”
警车是在中午的时候来的。领头的是个剪着小平头的年轻警察,自我介绍叫杨昆。程启思很自然地跟他聊了起来,杨昆摸着自己剃得平平的头,说:“我在这里干了好几年了,遇上的杀人案子不少了,意外更多,但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
程启思好奇地问:“杀人案和意外都很多?在这里?”
杨昆拍了拍他的肩头,递过去一支烟。“大家都是同行,我也不瞒你。”大概是在这个地方平时没什么说话的人,杨昆一说起话来就是滔滔不绝口若悬河的。“这地方啊,住了很多少数民族的人——藏族,羌族,这两种最多。听说过吗,这里可是羌族的发源地。羌地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这种羌笛就是羌族的特产,它吹出来的声音,呜呜咽咽的,更像箫声而不是笛声,所以才说‘怨杨柳’。”
他这一扯就不知道扯到哪了,程启思记起在来的路上,导游确实在车上讲过类似的话,不过他当时昏昏欲睡,也没有太在意。他接着杨昆的话头说,“那这些民族的人,又怎么样?”
“哦哟,这些人可不得了。”杨昆眉飞色舞地说,“动刀子是常有的事,所以都不敢惹他们。所以我说这里杀人的事情多,至于意外嘛,每年这里不翻车还是怪事了。”他指着自己脖子上戴着的一个用红丝线穿着的小玉佛,“这是我戴的护身符,没办法,我也只有信这一套了。”
程启思啼笑皆非地看着他,这杨昆长得一脸的憨厚,程启思实在不相信他能够把这件无头案给破了。只能搭讪着问:“这有用?”
“久走夜路,哪有不湿脚的!”杨昆嘿嘿地笑,“虽然这里的路我们闭着眼睛都能看,但碰上泥石流,那就只能是天灾了。”
“泥石流?”程启思重复了一遍。杨昆点了点头:“这里如果下过大雨,山体就有可能滑坡,那是非常危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