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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中央酒店巍然耸立在澳门最繁华的街道新马路上,气势宏伟,布局精致,博彩、酒菜、娱乐、客房一应俱全,赌、饮、嫖、吹(吸食鸦片)“四淫”齐备。赌场之外,舞厅、酒肆、设有烟床的旅店,也都以霓虹灯展示每场开赌的开彩牌号,客人可以且舞且赌,且饮且赌,且吹且赌,由服务生代为投注买彩。愿留宿者,则可招妓伴宿。

舞厅设在酒店的七楼。岳剑忠偕童娟穿过酒店大堂进入电梯时,一个身材修长、表情腼腆的青年想跟着挤进来,但电梯门已关上。童娟当即认出他叫汪诚,是她中学同学。岳剑忠分析,刘妈说今天去找童娟的华务课特务里,有一个人是童娟的同学,那么必定是此人。岳剑忠要童娟不予理会。他俩此刻最关心的还是韩雪,二人回姨妈家时,她不在,刘妈说她到氹仔表姐家去了。二人心想,她此去可能是避避风头和调适心情。

岳剑忠、童娟走出电梯,向舞厅走去。

汪诚乘下一趟电梯上楼来,紧跟童娟身后。

舞厅内挤满华洋舞客,音乐震耳欲聋,洋酒四处飘香,卷烟的烟雾在空中飘荡。

程枫为了策应岳剑忠,今天晚上提前来到中央酒店舞厅,还带了刘艳。

他俩坐在吧台一侧的卡座里。从这儿可以看清楚进入舞厅的客人。

刘艳身穿银灰色印度绸旗袍,她那白玉般的面庞被衬托得更加皎洁丰润。

吧台上坐着各种肤色的客人,有的饮酒交谈,有的观望由霓虹灯显示的开彩牌号。一个白种人嘴上叼着掺有鸦片的香烟,用火辣辣的目光盯着刘艳,淫荡地喷吐烟圈。

岳剑忠偕童娟走进舞厅。汪诚也闪身跟进来。程枫正准备同岳剑忠打招呼,岳剑忠用眼神暗示有“尾巴”,程枫会意,便装作不认识他。

岳剑忠绕过程枫所坐的卡座,和童娟一起坐进隔邻的卡座里。

汪诚见二人坐下,走到吧台,要了一杯洋酒,一边品尝,一边四处张望,像是寻找什么人。

舞厅经理是个又矮又胖的中年人,同客人周旋应酬,像球一样滚来滚去。

“马经理!”汪诚正在找他。

马经理闻声“滚”过来,恭敬地递给汪诚一支洋烟,将他的杯中酙满洋酒。

汪诚挨近马经理,眼睛扫了岳剑忠、童娟一下,悄声说:“马经理,那边卡座里的一男一女你看到了吗?”

马经理点点头:“那男的很帅,女的很靓。”

“我喝完酒去请那女的跳舞,你帮我把那男的盯紧点!”

“愿意效劳!”

岳剑忠和程枫虽说坐在不同的卡座里,但由于是背靠背地坐着,椅背刚刚遮住头部,谈起话来既隐蔽,又方便。

岳剑忠低声问道:“你跟宋春燕打电话,她是怎么说的?”

程枫悄声回答:“情况不妙,已经证明死者是吴友章。”

这是岳剑忠所预料的,所以此时他并不特别担忧。

“但是瑞士军刀的出处还没有鉴定,跟童娟还没有扯上。”程枫补充说。

“这为我们争取了时间。”岳剑忠舒了一口气。

“换了‘尾巴’?”

“这个‘新尾巴’叫汪诚,是阿娟的同学。”

“老大来了没有?”岳剑忠问。

“老大”指的是刘锦。

“还没有看见。”

程枫看到坐在吧台边的“尾巴”不时瞅着这边,对岳剑忠说:“我们都去跳舞吧!”以身作则似的轻轻牵着刘艳的手走进舞池。

国仇未报,家恨未雪,不能考虑个人问题,这是岳剑忠的原则,所以他一直以“大哥哥”和“小妹妹”来处理与童娟的关系。但他想到明天就要离开澳门,此一去,不知何时再跟童娟相聚,如果在临别之夜不跟心仪已久的姑娘跳跳舞,就太不近情理了,于是站起来,准备邀请童娟……可他慢了半拍。汪诚大步走来。

“童娟,我看了半天,终于认出了你。”

汪诚装模作样地说,好像在这舞厅里才见到她。

“你是谁呀?”童娟也明知故问。

“我是汪诚,你的同班同学。”

“我不记得了。”

“怎么会呢?你还借给我瑞士军刀呢。”

“什么……军刀?”

“瑞士军刀。你借给我削铅笔。”

“哦,我想起来了……”

童娟只得承认对方是她的同学。

汪诚忽然提到瑞士军刀,童娟惴然不安。

“这位……”汪诚望着岳剑忠。

“我的先生,姓岳,岳飞的岳。”

汪诚对岳剑忠微微欠身。

“岳先生,我想请老同学跳舞,您不介意吧?”

“请便。”

岳剑忠很不情愿,但又无可奈何:又来了一个吴友章!

汪诚将童娟拉进舞池。

岳剑忠想不到汪诚居然知道童娟有一把瑞士军刀,感到情况更加不妙。

一曲终了,汪诚仍不放手,又拉着童娟到吧台喝饮料,喋喋不休地讲起中学时代的往事。

程枫在刘艳上洗手间时先回到卡座,见岳剑忠孤零零地坐着,问:“阿娟呢?”

岳剑忠向吧台努努嘴。

“被‘尾巴’缠上了?待会儿让刘艳陪你跳支曲子吧。”

“谢了。”

程枫看看手表:“这也许不是坏事,你跟老大见面时,就没有‘尾巴’了。”

岳剑忠告诉程枫,留在吴友章尸体口袋里的那把瑞士军刀,汪诚不仅知道是童娟的,而且当年曾向童娟借用过。

“这可是个麻烦事。一旦那把瑞士军刀被作为证物公布,汪诚可以据此推断童娟涉嫌杀人。”程枫说。

“这种可能性很大。”岳剑忠双眉紧锁。

程枫再次看表:“快到九点了,你该去包房啦。”

岳剑忠站起来:“回头我们在洗手间见。”

程枫瞥了一眼吧台,看到汪诚起身又把童娟拉向舞池。

岳剑忠在约定时间来到9号包房门口,按约定暗号叩门。

门开了,一股淡淡的鸦片气味飘出来。

开门者不是刘锦,而是一位陌生人。

“对不起,走错门了。”

岳剑忠转身欲走。

“我想您是岳先生,请进来吹一口。”

陌生人将岳剑忠迎进包房,随即将门关上。

包房里设有两张烟床,备有烟枪及烟膏,可供两个瘾君子同时吞云吐雾。

陌生人招呼岳剑忠坐下,说:“鄙人姓夏名长胜,是个裁缝,平生读书不多,但记得这首唐诗: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岳剑忠接上去说:“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杜甫的这首《春望》,真是千古名篇!”夏长胜感叹道。

岳剑忠估计他已届不惑之年,中等身材,面容和善,突出的特点是眉骨很高,有点像考古学家根据化石制作的山顶洞人。

虽然他能说出联络暗号,但岳剑忠还不完全放心,他想找程枫咨询一下。

“夏先生,我想去去洗手间。”

“我等您。”

程枫见岳剑忠这么快就从包房出来,直奔洗手间,猜想有什么事,便跟刘艳打个招呼,循着另一方向去洗手间。

洗手间空无一人。正是管弦高奏之时,华洋舞客都在踏着音乐节奏,与女伴同欢共乐。

“老大没有来,来的是一个名叫夏长胜的裁缝。”岳剑忠说。

“有这么一个人。”程枫问,“他是不是眉骨很高,像山顶洞人?”

“嗯。”

“那就是他,一位爱国人士,在澳门各界举行的‘八·一三’献金活动中表现很积极。”

程枫对岳剑忠说,刘锦今天上午就知道因被华务课盯上而提前来到报社,他现在一定被关在商会问话而不能出来,才换了夏长胜。要是我按原来的安排去商会采访,就可以见到刘锦,但后来社长临时派我去了二龙喉案发现场,无法见到他。

说到这里,程枫问:“跟夏长胜对过联络暗号吗?”

“联络暗号已经对上了。”岳剑忠说。

“那就不会有问题。”程枫肯定地说。

岳剑忠于是回到9号包房。

“夏先生,让您久等了。”

夏长胜重又关上房门,递给岳剑忠一支上足“弹药”的烟枪。

“来,边吹边聊。”

岳剑忠接过烟枪,如法炮制,半躺在床上吹起来。

不过,同有时为了应景而抽烟一样,他一口也不曾吞进肚里。

夏长胜却来真格的。他舒适地躺在烟床上,满足地喷出一口烟雾,说:“是刘锦先生委托我来见您的。他同我都参与组织了‘八·一三’献金活动。”

“刘先生呢?”岳剑忠问。

“他现在还在商会里,华务课的特务正在询问他在香港时跟祁先发一道工作的情况。”夏长胜说,“他无法脱身,才让我来这里。”

这证实了程枫的推断。岳剑忠表示理解地点点头。

夏长胜遗憾地通知岳剑忠:“从里斯本开回澳门的轮船继续晚点,明天凌晨才能进港,到那时刘锦才能从他夫人手里拿到他岳父设计的秘密油库坐标B图,然后转交给我。”

“那我们到什么时候能够拿到油库坐标B图?”岳剑忠问。

“明天上午10点钟,到我的制衣店。”

夏长胜从床上坐起来,将一张纸条交给岳剑忠:“这是取衣单。我明天准时在草堆街我的店里等着,请派一位女士来取一件开司米女上装,油库坐标缝在口袋夹层里。”

岳剑忠接过取衣单,谨慎地收藏好。

他向夏长胜道谢后,再次去洗手间,向程枫通报了接头情况。

程枫根据这个新情况,调整了明天的应急措施。

岳剑忠回到卡座时,汪诚仍在搂着童娟跳舞。

乐队演奏的这支曲子节奏强烈,旋律诡异,颇富性感,舞客心情激动,全场气氛欢快。汪诚像瓦片一样紧贴着童娟,快步扭动,如醉如狂。

岳剑忠瞥了汪诚一眼,施即想起吴友章在东亚歌舞厅的一幕:难道这帮给日本特务机关效命的华人败类,都是这个德行?

一曲终了,汪诚带着童娟来到岳剑忠所在的卡座。

“岳先生,对不起,害您坐冷板凳!”

“累死我了!”

童娟不住地擦汗。

汪诚见岳剑忠没有答话,自行打圆场:“在下告辞了,请多多包涵!”

“我们也回去吧!”

童娟刚坐下就站起来。

“早该走了!”

岳剑忠故意说给汪诚听。

汪诚哼了一声,在心里说:你们先走吧,我会跟着来的!

他正准备跟踪童娟,马经理叫他接电话,是朱忱打来的:火速返回,开紧急会议!

深夜的高士德马路停满警备车,日本特务机关华务课正在召开紧急会议。除了不能中断工作的一小部分人外,特务们都被叫回本部。汪诚也及时返回。

朱忱面色严峻,着重说明吴友章被杀案情的严重性。兔死狐悲,特务们连大气也不敢出。那些平时爱打闹的人,此刻也都正襟危坐。

朱忱提高了嗓音:“回国述职的王荣泽作先生对吴友章不幸遇害十分关注,连夜从东京打来电报,除表示慰问外,还电告澳葡警方尽快破案。吴友章是我们华务课的优秀特务,缉拿凶手我们责无旁贷。刚才,澳葡警方的鉴识专家在吴友章的口袋里发现一把瑞士军刀,这是重要物证,特召开紧急会议,请大家辨认。”

朱忱讲完,一位葡籍女警官用盘子托着这把瑞士军刀,依次走到每个特务面前。

一名特务伸手取刀,被女警官制止。

“只能看,不准摸。”

她的中国话说得很流利。

“傻小子,你也想留下指纹凑热闹?”

那名特务被他身旁的同伙揶揄了一番。

女警官拿着刀走到汪诚面前。

不用细看,汪诚就知道这把刀是童娟的。

机会来了,汪诚想,这把瑞士军刀将成为自己的晋升之阶!

“报告课长,这把刀的主人我知道。”

“谁?”

朱忱细小的眼睛豁然明亮起来。

“吴友章的跟踪对象——童娟。”

“何以证明?”

“童娟是我在濠江中学的同学,这把刀我用过。此外,刀上可能留有童娟的指纹……”

女警官插话:“刀上除了吴友章自己的指纹外,确有别人的指纹。”

“找到童娟,提取她的指纹进行比对。”

汪诚胸有成竹。

“就这么办,你带几个兄弟去把童娟抓来!”

汪诚同几名特务驱车驶离高士德马路,全速向十月初五街进发。

然而,岳剑忠、童娟离开中央酒店后,并没有回到姨妈家。

汪诚赶去时扑了个空。

他并不气馁,让一名手下开车将那位葡籍女警官接过来,把童娟今天刚用过、上面留下她的新鲜指纹的小圆镜带走,以便同瑞士军刀上留下的指纹进行比对。

早上,那位葡籍女警官打电话通知朱忱,童娟用过的小圆镜上留下的指纹,跟瑞士军刀上的另一枚指纹对上了。朱忱于是亲自前往中央酒店,了解昨晚童娟和岳剑忠的活动情况。

汪诚奉命赶去时,舞厅马经理正在跟朱忱谈昨晚的事:“我说朱老板,你的这个部下真醒目,又会办事又会享受,他抱着那位靓女跳舞,故意把那个帅哥晾在一旁迷惑他,却布置我暗地里进行监视……”

“马经理,你在老板面前说我的坏话?”

汪诚向上司致意后,打趣地说。

“他在夸奖你呢!”

朱忱指示汪诚坐下。

马经理像球一样地“滚”到汪诚身边,给他倒了一杯咖啡。

“有劳大驾。”汪诚友好地看着马经理,“昨晚有收获吧?”

“有!那个帅哥趁你跳舞的时候,一个人去了9号包房。”

“去干什么?”

“门关了,不知道,但是形迹可疑。”

“9号包房当时由谁包租?”

“客人来我们这里包房间是不登记的,但你有言在先,我特地查了一下,包房里的客人叫夏长胜。”

“他是干什么的?”

“是个裁缝,在草堆街开了一家制衣店。”

“不,事情并不这么简单。”朱忱打了一个手势,似乎对这个情况很感兴趣,“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这个夏长胜在澳门各界‘八·一三’献金活动中十分活跃……”

“好,我们就此告辞。”朱忱起身对马经理说,“感谢你的合作。我会向王荣泽作先生报告,给你颁发奖金。”

“谢谢朱老板!”

马经理一直将二人送出酒店。朱忱上车时,他讨好地补充道:“朱老板,昨天晚上,我还看到《东南日报》的程枫也来过,坐的位置挨那个帅哥很近。这个情况不知道是否可供参考?”

“谢谢你,我会考虑的。”

车开后,朱忱对汪诚说:“澳葡警方早上通知我,那把瑞士军刀上的指纹跟童娟的指纹对上了。这验证了你的话:刀的主人是童娟。虽然还不知道她是不是杀害吴友章的凶手,但她同这个案子肯定脱不了干系,警方已将她列为疑犯。岳剑忠昨晚会见的夏长胜又有赤色背景,看来这两个人来澳门并不仅仅是因为祁先发被谋杀,还可能有别的任务……”

“会不会是接替汪树平的共谍?”

“现在去草堆街,拷问夏长胜,就会真相大白!”

朱忱的鹰钩鼻耸动了一下,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澳门治安警察厅为查获疑犯童娟,加强了对各卡口的控制,并在主要路口设置岗哨,对可疑车辆及行人进行盘查。

程枫开的带有《东南日报》标志的“顺风”轿车,一路畅行无阻。

他将车开到草堆街,停在康公庙附近。从车上可以看到夏长胜的制衣店。

此时,正好是夏长胜的约定时间:上午10点钟。

为了应付吴友章尸体口袋里的瑞士军刀被发现后出现的复杂局面,程枫提前将岳剑忠、童娟从他安排的住处接上车,还建议二人化了妆,改换了衣着,但他仍不放心由童娟出面到夏长胜店里取衣服,特地带来了刘艳。

程枫还推想,华务课在发现童娟跟吴友章的死有关后,一定会追查岳剑忠昨晚的活动,因而有可能危及夏长胜。他同岳剑忠商量,决定在取衣时塞给夏长胜一张纸条。

此刻,程枫看到眼前无可疑情况,将取衣单和纸条交给坐在助手席上的刘艳:“得请你跑一趟。”

程枫的目光里饱含温情。

刘艳默默地望了程枫一眼,接过两张条子下车去了。

在程枫的熏陶下,这位出身富商家庭的千金小姐成了一名“编外”的地下工作者。

刘艳走进夏长胜的制衣店。

夏长胜打量这位素未谋面的女士。

一辆警车呼啸而过。

“老板,我来取开司米女上装。”

刘艳将取衣单递给夏长胜。

夏长胜核对后,将女上装交给对方。

刘艳接过衣服时,将纸条塞给夏长胜。

刘艳转向出门。夏长胜不动声色地看着纸条:

情况复杂,建议暂避。

夏长胜目送刘艳上了“顺风”车。车刚开走,他嘱咐一位店员:“黑仔,我有事回广州一趟,店里请你帮忙打理。”

夏长胜离开制衣店还不到10分钟,朱忱、汪诚带领大队人马赶到……汪诚沮丧地低着头。

朱忱这次没有发火,反倒安慰这个部下:“阿诚,别这么小家子气,王荣泽作先生回来,晋级肯定有你的份。”

“我无功不能受实禄。”

“你有功。”

“是吗?”

“你指使马经理发现岳剑忠跟夏长胜接头,而夏长胜又逃跑了,这跟拷问夏长胜的结果是一样的,证明岳剑忠、童娟确实是接替汪树平的共谍!”

“下一步怎么办?”汪诚问。

“我已经部署了重点缉捕!”朱忱诡秘地说。

汪诚没有听懂这句话的含义,但不敢向上司打听。

南国明艳的阳光照到朱忱暗自得意的脸上和笔挺的西服上,给草堆街投下一个健硕的身影。

程枫开着“顺风”车穿过美基街,进入巴素打尔古街,将车停在路边。

“剑忠,阿娟,我们得分手了。”

程枫心中充满惜别之情。

“是啊,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岳剑忠的嗓音有点发颤。

童娟、刘艳互相拉着手。

程枫将一个沉重的包包递给岳剑忠。包里有《东南日报》采访证,一支供童娟使用的瓦尔特PPK型手枪、备用弹匣和几十发子弹,并为童娟上次缴获的给岳剑忠使用的勃朗宁HP手枪提供了备用弹匣和更多的子弹。

岳剑忠郑重地接过包包。

刘艳将开司米女上装递给童娟。

童娟将它穿上,谨慎地摸了摸口袋夹层。

程枫看看岳剑忠手中的包包,又看看童娟的上衣口袋,语意深长地说:“很沉啊!”

童娟答道:“我们知道其中的分量。”

程枫、刘艳下车。

岳剑忠、童娟换到驾驶席、助手席上。

“开车吧!”程枫说。

岳剑忠以娴熟的动作将车发动。

“这辆车是我们濠江儿女送给祖国人民的,你们就一直把它开到抗日第一线吧!”

程枫拍了拍岳剑忠的肩膀。

“我是濠江儿女的代表,一定把大家的心意带到。”

童娟的话音坚定有力。

“顺风”车开走时,一个清脆的声音从正在挥手的程枫身边飞过来:“别忘了,还有我的一份!”

岳剑忠沉着地开着“顺风”车,沿巴素打尔古街向北行驶。

岳剑忠对程枫从昨天晚上到今天上午所做的工作十分感激,对他注重细节的严谨态度尤为佩服,而这是一名情报人员必须具备的素质。由于他的积极配合,九尤半岛地下秘密油库坐标A图和B图已顺利合拢,正揣在童娟穿在身上的开司米女上装口袋夹层里。濠江之行的任务已完成百分之九十九,剩下的就是通过澳门关闸了。

沿途,警车嘶鸣,气氛紧张。岳剑忠开的“顺风”车几次同警车擦身而过,岳剑忠不仅没有遇到麻烦,有一次,一位葡籍警官还友好地向他招手致意。

这是《东南日报》标志所起的作用。

过关闸时,《东南日报》采访证是否也有这么大的神通?

这一点,程枫心里最清楚。这个“采访证”能不能成为岳剑忠、童娟过关闸的护身符,全在于一根电话线两头的反应。在关闸值勤的葡军军官查看了这个证件,一般情况下都会及时放行,不会留难。如果日本特务机关华务课派出专人在关闸督促检查,特务看了岳剑忠的证件,肯定会打电话到东南日报社核查,倘若被接电话的人证实,二人就可顺利过关;倘若被接电话的人否认,二人就会大难临头!

因而,程枫同二人分手后,迅即和刘艳赶回报社,刘艳返回报务室,他则一门心思守在电话机房,以便随时接听电话。两条性命和一份完整的油库坐标的安危,全都系在这部电话机上。

每当电话铃响,程枫就汗毛直竖,生怕别人抢先接电话,更怕被社长叫去干别的事。

程枫正想到社长时,社长不期而至。

社长随口问道:“程枫君,在等电话呀?”

见鬼!他怎么知道的?程枫心里嘀咕道。啊,电话机就在对面台子上,伸手可及。

程枫站起来:“报告社长,我是在等电话。本埠各报社都在关注二龙喉公园凶杀案,我在等待警方的最新消息,以便在第一时间将信息电告南京。”

社长赞赏地点点头:“程枫君,好好干!”

岳剑忠驾驶的“顺风”车穿过罅些喇提督大马路,上了关闸横路。

“我们就快过关闸了!”岳剑忠对童娟说。

程枫在社长走后,接了一个无关紧要的电话,这时看了看手表。

“他们就快过关闸了!”程枫对自己说。

他刚抬头,瞥见朱忱大摇大摆走进办公室。

朱忱用挑剔的目光看着程枫。

“程先生,在忙啊!”

程枫给朱忱让座,同时在心里骂道:游神鬼!早不来迟不来,偏偏在这个时候来!

当然,程枫并不知道,朱忱是在听了中央酒店舞厅马经理打的“小报告”,程枫昨晚坐在与岳剑忠相邻的卡座上,来这里探听虚实的。

朱忱自己点燃一支烟,跷起二郎腿。

“程先生,你的那个枫字怎么写?”

“朱老板,你可是明知故问。”

“啊,记起来了,报纸上经常有你的名字,是枫叶的枫吧?”

朱忱站起来,吞云吐雾,踱着方步。

“枫叶红了,一片赤色……意味深长啊!”

朱忱以程枫的名字为由头,对他进行旁敲侧击。

原来如此!程枫顿时明白朱忱来者不善,决定反击。

“朱老板,抓一个赤色分子给多少奖金?”

“什么意思?”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如果奖金高,我想辞去报社的工作,专门去抓赤色分子。”

“有线索?”

“一条重要线索:本埠有个大佬名叫朱忱,朱者赤也,忱者真诚也,这个大佬是个货真价实的赤色分子……”

程枫快意地笑起来。

朱忱也笑了,但笑得很勉强。

车到关闸。岳剑忠、童娟下车,接受出关检查。

在镇守关闸的着装整齐的葡军中间,几名身穿便衣的人员特别打眼,不用问就知道是华务课的特务。

葡军军官瞥了一眼《东南日报》的采访车,对岳剑忠很客气。

“是报社记者吗?”

岳剑忠点头称是。

“到哪里去?”

“去广州采访。”

“有证件吗?”

当岳剑忠将证件交给那位葡军军官时,一名特务一把夺过来,翻来覆去查看。

另一名特务提醒道:“老大,何必费这个功夫呢!打个电话到报社问问:是否派了这个人到广州采访?”

这个特务于是走进值班室,拨通了东南日报社的电话……电话铃响时,朱忱仍在纠缠程枫,问他昨晚去中央酒店干什么。

社长听说朱忱来了,不想怠慢这个特务头目,便下楼来见他,刚走到电话机旁,听见铃声响起,伸过手去……程枫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上……如果社长接听电话,他一定会断然否定岳剑忠是外派记者,而坐在一旁的朱忱听到岳剑忠的名字,就会毫不犹豫地从社长手里接过话筒,向关闸那边下达逮捕令……千钧一发之际,刘艳像电影中的“化入”镜头,悄然现身电话机旁。

她身在报务室,心系电话机,估计两位朋友快到关闸,特地赶到办公室配合程枫的“电话行动”。

刘艳以女性特有的灵巧动作,抢在社长之前抓起电话听筒。

程枫感激地望了刘艳一眼。

电话那头问道:“是东南日报社吗?”

刘艳从容答道:“是。”

“我们是在关闸值勤的华务课特务。想核实一件事:岳剑忠是不是你们报社的外派记者?”

“是。”

“他去的地方是不是广州?”

“是。”

“那就谢了。”

对方挂断电话。

刘艳接听电话时,坐在那一边的朱忱侧耳细听,想听出弦外之音,可是刘艳的回答太简单——3个“是”字,令他抓不到一点借以发挥想象力的“素材”。

社长同朱忱寒暄时,程枫问刘艳:“谁来的电话?”

刘艳放下话筒,眉毛向上一挑,说:“一位读者打来的,询问我们是不是派出专人采访二龙喉公园凶杀案,还问破案后报社发不发号外。”

社长对朱忱说:“朱老板,听见没有,全城都关心这起案子,你肩上的担子可重啊!”

程枫借着社长的话说:“朱老板,改日再闲聊,全城老百姓都看着你呢!”

“社长,正要向您请示,”刘艳走到这边来,“针对那起案子,报社采取的4条措施,要不要同时电告南京?”

“当然。那是我们要报告的重点。”

社长认为自己亲手拟定的条款很有分量,南京方面一定会满意。

岳剑忠、童娟顺利通过出关检查,“顺风”车驶离关闸。

童娟满怀深情地回眸凝望:“再见吧,濠江,我们还会回来!”

“是的,”岳剑忠此刻也是百感交集,“抗战胜利之日,我们定会重逢在大三巴牌坊下。”

“顺风”车奔驰在歧关车路上。一望无际的平原在南国的天空下延伸,好像一铺新鲜美丽、细针密缕的绒毯,风挟着野草、鲜花和泥土的气味吹进车内。童娟作了几次深呼吸,也按捺不住心情的激动。九龙半岛秘密油库的完整坐标就揣在她穿的开司米上装的口袋夹层内,这是战友用鲜血和生命保卫的珍品,是侵占香港的日军昼夜搜索的目标,东江纵队情报部门急切等待着这个坐标,柳石老师盼望二人平安归来……东江纵队的一个基地就在前面。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

“顺风”车驶近敌我交界的路段时,岳剑忠透过车窗看到前面似有障碍物。

他怀疑自己眼花,揉揉眼睛再看……“那好像是路障……”

坐在助手席上的童娟也发觉情况异常。

岳剑忠看清楚了:确系路障!道路中间架设了几道铁丝网,堆起了沙袋,路旁停着一辆军车,一队全副武装的日军一字排开,张网以待。

这队日军面向关闸方向。这里的过往行人和车辆刚刚经过出关检查。如此劳师动众,究竟为什么?

岳剑忠很纳闷,一边思索,一边将车往后倒,不料停在路旁那辆军车迅速开过来,插在“顺风”车的右后侧,断了岳剑忠的退路。

“顺风”车不得不停下来,但没有熄火。

日军司机跳下车,幸灾乐祸地望了“顺风”车一眼,回到队列里。

岳剑忠顺着司机的身影纵眼望去,在那群荷枪实弹的男人中间,居然还有一名女性!

童娟也看到了那个女人,不禁惊呼道:“那好像是雪姐……”

“是韩雪!”岳剑忠更正道。

那个体形丰满适度、眼睛乌黑漆亮的女人身着军服,腰挎手枪,显得英气勃勃。她见岳剑忠、童娟已认出自己,骄矜地向前跨出一步。

“对,我就是韩雪!”

以她的动作为信号,后面的日本兵立即端起步枪,拉开枪栓。

童娟做梦也不会想到,这个助人于危难之时的“雪姐”竟会站在侵华日军的阵营里!

韩雪在一次张贴抗日标语时被捕,一夜之间就被吴友章的“糖衣炮弹”击中,出卖汪树平,参加特务机关,并以“冈田贞子”为代号,暗中监视岳剑忠、童娟,给吴友章通风报信。

吴友章对她信誓旦旦,可是一见到童娟即移情别恋。韩雪看到吴友章在东亚歌舞厅紧搂着童娟跳舞脸色大变,后来见他在二龙喉公园欲跟童娟野合更是心灰意冷,无比愤恨,索性将他砸死,并藏匿他的手枪。救助童娟只是假相。当晚,她就投入朱忱的怀抱,甘当朱忱部署“重点缉捕”的干将……“韩雪小姐,你不是在氹仔表姐家吗?”

为了拖延时间,让岳剑忠考虑对策,童娟故意问道。

“昨天去过,今天回来了。”

韩雪一步一步向“顺风”车挪动。虽然朱忱已告之这一男一女是接替汪树平的共谍,但她更“看重”童娟,童娟是她的情敌,更是她杀死吴友章的唯一目击证人,必欲除之而后快!

岳剑忠紧张地观察周边的地形。后有军车挡道,倒退全无可能。道路两旁一边是水田,一边是池塘,车冲下去不是轮胎被稀泥咬住打滑,就是整车被水淹没。前面虽有路障和日本兵,但其右方是树林,日本兵都使用步枪,只有一挺轻机枪,如果全速朝日本兵冲去,乘其避让打开缺口,就有可能进入安全地带。

冲,只有往前冲!

韩雪走到离“顺风”车三四米时停了下来。

“童小姐,和你的委托人一道下车吧,这是例行检查,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不能下车。”

岳剑忠提醒童娟。

“快下来吧,不然日本人就要动手了!”

韩雪的声音有些怪异。

一个肥头大耳的日军军曹得意地咧开嘴。

岳剑忠正在扫视那片树林时,蓦地见到林子里出现几个黑影,随即枪声大作!

原来是柳石接到程枫拍来的岳、童二人今日返程的密电,为保万无一失,特地带了一支长枪队前来接应!

枪声令日军措手不及。先是两名被派到树林放哨的日本兵应声倒下,紧接着站在路口的日本兵被撂倒3个,其中包括那名机枪手,其余日本兵一起向后转,朝树林射击。

韩雪从慌乱中定了定神,跳进路边的军车内,从腰间抽出手枪,以军车墙板作掩体,将枪口对准童娟……岳剑忠、童娟见日本兵纷纷倒下,激动地互相看了一眼:有了游击队的火力支援,“冲卡”更有希望了!

就在“顺风”车准备起步时,韩雪瞄准童娟扣动了扳机……岳剑忠眼尖手快,突然向左边猛打方向盘,“顺风”车箭一样地斜插过去……韩雪没有料到“顺风”车会骤然改变方向,子弹飞到对面池塘里。

“朝小轿车开火!”

韩雪恼羞成怒,下达指令。

尚存的日本兵多数人为了自身安全,仍然躲在沙袋后面朝树林射击,只有几个日本兵向“顺风”车开火。

岳剑忠抓住战机,加大油门,强行冲卡。

他让童娟蹲下来,自己也猫着腰,一手掌握方向盘,一手开枪还击。

童娟用程枫送给她的瓦尔特PPK型手枪朝敌人射击,还抽出时间给岳剑忠使用的勃朗宁HP手枪的备用弹匣里装填子弹,递给他替换已发射完的弹匣。

柳石带领长枪队冲出树林,近距离集中火力朝日军扫射。

弹光闪闪,织成强大的火网,像是在燃放迎接战友的礼花。

岳剑忠借助游击队火网的威力,在冲卡的同时,不停地向日本兵进行“点射”。

日军腹背受敌,死的死,伤的伤,都倒在地上,最后只剩下躲在沙袋后面的那个军曹,以及藏身军车里的韩雪。

岳剑忠驾驶“顺风”车顺利越过路障,眼看就要同游击队会师,两只轮胎却不幸被日军埋在地上的铁刺刺穿!

“顺风”车摇摇晃晃,踉跄而行。

那个军曹乘势从死去的机枪手身边拿起轻机枪,雨点般的子弹射向“顺风”车。

“冲卡”形势急剧恶化。一个意念比子弹速度更快地闪过童娟的脑际:当配角的“重头戏”终于来临了!岳剑忠如有三长两短,自己也不能活着回去,全部任务就会在日军的机枪声中灰飞烟灭。如果能保住主角,即便自己随风而去,也能将油库坐标带回东江纵队……于是,她毫不犹豫地扑到岳剑忠身上,用血肉之躯筑起一道屏障!

“顺风”车油箱中弹起火……柳石手持双枪,来复线送出飞旋着的复仇子弹,军曹头部开花,脑浆四迸……日军司机伤势不重,见军曹已死,从地上爬起来,溜进军车驾驶室。

躲在车里的韩雪气急败坏地叫道:“快,把车开回去!”

这也正是司机的愿望:逃命!

军车摆正车身,一溜烟逃得无影无踪。

岳剑忠把中弹昏迷的童娟从着火的“顺风”车里抢出时,柳石大步赶到。

他指示游击队员们清理战场,并喊来卫生员。

童娟身中数弹,卫生员束手无策:没有交通工具,无法送往医院,即使进了医院,医生也回天乏术……岳剑忠万般无奈,轻轻将童娟平放在草地上,头枕着旅行包。

“阿娟!阿娟!”

岳剑忠蹲在地上,给童娟掠去遮盖眼睛的一绺秀发,轻柔地呼唤她的名字。

或许是“心灵感应”,童娟紧闭的双目微微睁开。

“柳石老师来看你了!”

“柳石老师……”童娟伸出一只手,想去取口袋夹层里的坐标,可是力不从心,手停在腰间再也不能动弹,“总算……完成了任务……”

“阿娟,好样的!”

柳石也蹲下来。

岳剑忠悔恨交加:“柳石老师,阿娟是为了我才成这个样子的!”

童娟将失去神采的目光转向岳剑忠:“别难过……本来……组织上派我……回到澳门……就是为了……掩护你……何况……我是……多么……喜欢……你……”

童娟的眼睛定住不动,放在腰间的手垂落下来……“阿——娟——!”

岳剑忠一直强忍住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执著的信念给了童娟最后的力量,她那定住的眼睛又转动了一下,同时深深地抽了一口气。

“剑忠……你还记得……我给你念的……贾梅士……那首……诗吗……”

“记得。”

“念给……我……听……”

岳剑忠的脸上挂着晶莹的泪珠。他握着童娟垂落到地上的那只手,念道:

“我的心灵呀,你怏怏不乐地、这么早就离开人世,永远安息在天堂,留下我在世间孤雁哀鸣,倘若你在天上,能够回忆起人间往事,切莫忘记那火一般炽热的爱啊,我眼中包含的一片痴情……”

在岳剑忠悲怆的声音中,童娟徐徐阖目。她踏着心灵爱人的语言节奏,走到生命的尽头;同时,她又从这位葡国诗人不朽名作的字里行间,走向生命的升华…………柳石从岳剑忠手里接过沾满血迹的油库坐标,深邃的眼睛里闪动着泪花。

他想起临别时童娟说的“人生舞台上有主角也有配角”那番话,心里再一次受到震撼。是的,作为一名地下工作者,童娟用青春和热血“演”好了自己的角色,为“全剧”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东江纵队情报部门迅即通过欧乐尔博士将油库坐标移交给陈纳德将军。

飞虎队奇袭香港,九龙半岛秘密油库燃起冲天大火……侵占香港的日本总督始料不及,眼见能支撑“大东亚圣战”的飞机燃油化为烟云,如丧考妣,顿足捶胸……火光中,濠江为自己的女儿童娟掀起巨澜……东江纵队与“飞虎队”的情报合作,是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华南抗日武装与盟军协同作战的优秀范例,在中美两国军民联合反击日本法西斯的战争史上留下了光辉的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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