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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9章 风的恶作剧

巴黎的春天常会刮起阵阵峭劲的寒风,它给人们的感受不完全是冷,而是冻,这种风象

从关得不严密的门窗缝里吹进暖室的冷空气那样,即使在晴天也能使人愁苦。仿佛冬季的那

扇阴惨的门还半开着,风是从那门口吹来的。本世纪欧洲的第一次大流行病便是在一八三二

年春天突发的,从没有象那次霜风那样冷冽刺骨。比起平时冬季的那扇半开的门,那一年的

门来得还更冻人些。那简直是一扇墓门。人们感到在那种寒风里有鬼气。

从气象学的角度看,那种冷风的特点是它一点不排除强电压。那一时期经常有雷电交加

的大风暴。

有一个晚上,那种冷风正吹得起劲,隆冬仿佛又回了头,资产阶级都重新披上了大氅,

小伽弗洛什始终穿着他的那身烂布筋,立在圣热尔韦榆树附近的一家理发店的前面出神,冷

得发抖但高高兴兴。他围着一条不知是从什么地方拾来的女用羊毛披肩,用来当作围巾。看

神气,小伽弗洛什是在一心欣羡一个蜡制的新娘,那蜡人儿敞着胸脯,头上装饰着橙花,在

橱窗后面两盏煤油灯间转个不停,对过路的人盈盈微笑;其实,伽弗洛什老望着那家铺子的

目的,是想看看有没有办法从柜台上“摸”一块香皂,拿到郊区的一个“理发师”那里去卖

一个苏。他是时常依靠这种香皂来吃一顿饭的。对这种工作,他颇有些才干,他说这是“刮

那刮胡子人的胡子”。

他一面瞻仰新娘,并一眼又一眼瞟着那块香皂,同时他牙齿缝里还在唠唠叨叨地说:

“星期二……不是星期二……是星期二吧?……也许是星期二……对了,是星期二。”

从来不曾有人知道过他这样自问自答究竟是在谈什么。

要是这段独白涉及到他上一次吃饭的日子,他便是三天没有吃饭了,因为那天是星期五。

理发师正在那生着一炉好火的店里为一个主顾刮胡子,他不时扭过头去瞧一下他的敌

人,这个冷到哆嗦,两手插在口袋里,脑子里显然是在打坏主意的厚脸皮野孩子。

正当伽弗洛什研究那新娘、那橱窗和那块温莎香皂时,忽然走来另外两个孩子,一高一

矮,穿得相当整洁,比他个子还小,看来一个七岁,一个五岁,羞怯怯地转动门把手,走进

那铺子,不知道是在请求什么,也许是在请求布施,低声下气,可怜巴巴的,好象是在哀告

而不是请求。他们两个同时说话,话是听不清楚的,因为小的那个的话被抽泣的声音打断

了,大的那个又冻到牙床发抖。理发师怒容满面地转过身来,手里捏着剃刀,左手推着大

的,一个膝头推着小的,把他们俩一齐推到街上,关上大门,一面说道:

“无缘无故走来害人家受冻!”

那两个孩子,一面往前走,一面哭。同时,天上飘来一片乌云,开始下雨了。

小伽弗洛什从他们后面赶上去,对他们说:

“你们怎么了,小鬼?”

“我们不知道到哪里去睡觉。”大的那个回答说。‘就为了这?”伽弗洛什说。“可了

不得。这也值得哭吗?真是两个傻瓜蛋!”

接着,他又以略带讥笑意味的老大哥派头,怜惜的命令语气和温和的爱护声音说道:

“伢子们,跟我来。”

“是,先生。”大的那个说。

两个孩子便跟着他走,象跟了个大主教似的。他们已经不哭了。

伽弗洛什领着他们朝巴士底广场的方向走上了圣安东尼街。

伽弗洛什一面走,一面向后转过头去对着理发师的铺子狠狠地望了一眼。

“这家伙太没有心肠,老白鱼,”他嘟囔着,“这是个英国佬。”

一个姑娘看见他们三个一串儿地往前走,伽弗洛什领头,她放声大笑起来。这种笑声对

那一伙失了敬意。

“您好,公共车①小姐。”伽弗洛什对她说。

过了一阵,他又想起那理发师,他说:

“我把那畜生叫错了,他不是白鱼②,是条蛇。理发师傅,我要去找一个铜匠师傅,装

个响铃在你的尾巴上。”   ①公共车,有属于众人的意思。

②古代欧洲的男人留长头发,有钱人还在头发里撒上白粉,认为美观。理发师都这样修

饰自己的头发,因此人们戏称理发师为白鱼。

那理发师使他冒火。他在跨过水沟时遇见一个看门婆,她嘴上有胡须,手里拿着扫帚,

那模样,够得上到勃罗肯山①去找浮士德。   ①勃罗肯山(Brocken),在德国,相传是巫女和魔鬼幽会的地方。歌德的《浮士

德》中对此有描写。

“大婶,”他对她说,“您骑着马儿上街来了?”

正说到这里,他又一脚把污水溅在一个过路人的漆皮靴子上。

“小坏蛋!”那过路人怒气冲冲地嚷了起来。

“先生要告状吗?”

“告你!”那过路人说。

“办公时间过了,”伽弗洛什说,“我不受理起诉状了。”

可是,在顺着那条街继续往上去的时候,他看见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叫化子,待在一扇

大门下冷得发抖,她身上的衣服已短到连膝头也露在外面。那女孩已经太大,不能这样了。

年龄的增长常和我们开这种玩笑。恰恰是在赤脚露腿有碍观瞻的时候裙子变短了。

“可怜的姑娘!”伽弗洛什说,“连裤衩也没有一条。接住,把这拿去吧。”

他一面说,一面把那条暖暖的围在他颈子上的羊毛围巾解下来,披在那女叫化子的冻紫

了的瘦肩头上,这样,围巾又成了披肩。

女孩呆瞪瞪地望着他,一声不响,接受了那条披肩。人穷到了某种程度时往往心志沉

迷,受苦而不再呻吟,受惠也不再道谢。

这之后:

“噗……!”伽弗洛什说,他抖得比圣马丁①更凶,圣马丁至少还留下了他那大氅的一

半。   ①相传圣马丁曾以身上的半件衣服让给一个穷人。

他这一噗……那阵大雨,再接再厉,狂倾猛泄下来了。真是恶天不佑善行。

“岂有此理,”伽弗洛什喊着说,“这是什么意思?它又下起来了!慈悲的天主,要是

你再下,我便只好退票了。”

他再往前走。

“没有关系,”他一面说,一面对那蜷缩在披肩下的女叫化子望了一眼,“她这一身羽

毛还不坏。”

他望了望头上的乌云,喊道:

“着了!”

那两个孩子照着他的脚步紧跟在后面。

他们走过一处有那种厚铁丝网遮护着的橱窗,一望便知道是一家面包铺,因为面包和金

子一样,是放在铁栅栏后面的,伽弗洛什转过身来问道:

“我说,伢子们,我们吃了晚饭没有呀?”

“先生,”大的那个回答说,“我们从今天早上起还没有吃过东西。”

“难道你们没有父亲,也没有母亲吗?”伽弗洛什一本正经地问。

“请不要乱说,先生,我们有爸爸妈妈,但是我们不知道他们在什么地方。”

“有时,知道还不如不知道的好。”伽弗洛什意味深长地说。

“我们已经走了两个钟头,”大的那个继续说,“我们在好些墙角旮旯里找过,想找点

东西,可什么也没有。”

“我知道,”伽弗洛什说,“狗把所有的东西全吃了。”

沉默了一阵,他接着又说:

“啊!我们丢了我们的作者。我们不知道是怎么搞的。不应当这样,孩子们。把老一辈

弄丢了,真是傻。可了不得!我们总得找点吃的。”

此外他并不向他们问底细。没有住处,还有什么比这更简单的呢?

两个孩子里大的那个,几乎一下子便完全回到童年时代那种无忧无虑的状态里,他大声

说道:

“想想真是滑稽。妈妈还说过,到了树枝礼拜日那天,还要带我们去找些祝福过的黄杨

枝呢。”

“唔。”伽弗洛什回答说。

“妈妈,”大的那个又说,“是个和密斯姑娘同住的夫人。”

“了不起。”伽弗洛什说。

他没有再说下去,他在他那身破烂衣服的各式各样的角落里摸摸找找已经有好一阵了。

最后他终于仰起了头,他那神气,原只想表示满意,而他实际表现的却是极大的兴奋。

“不用愁了,伢子们。瞧这已经够我们三个人吃一顿晚饭的了。”

同时他从身上的一个衣袋里摸出了一个苏来。

那两个孩子还没有来得及表示高兴,他便已推着他们,自己走在他们的背后,把他们一

齐推进了面包铺,把手里的那个苏放在柜台上,喊道:

“伙计!五生丁的面包。”

那卖面包的便是店主人,他拿起了一个面包和一把刀。

“切作三块,伙计!”伽弗洛什又说。

他还煞有介事地补上一句:

“我们一共是三个人。”

他看见面包师傅在研究了这三位晚餐客人以后,拿起一个黑面包,他便立即把一个指头

深深地塞在自己的鼻孔里,猛吸一口气,仿佛他那大拇指头上捏了一撮弗雷德里克大帝的鼻

烟,正对着那面包师傅的脸,粗声大气地冲他说了这么一句:

“Keksekca?”

在我们的读者中,如果有人以为伽弗洛什对面包师傅说的这句话是俄语或波兰语,或是

约维斯人和波托古多斯人对着寥寂的江面隔岸相呼的蛮语,我们便应当指出,这不过是他们

(我们的读者)每天都在说的一句话,它是quAestBcequecAestquecela?①的一种说法而

已。那面包师傅完全听懂了,他回答说:

“怎么!这是面包,极好的二级面包呀。”

“您是说黑炭团吧,”伽弗洛什冷静而傲慢地反驳说,“要白面包,伙计!肥皂洗过的

面包!我要请客。”   ①法语,“这是什么?”

面包师傅不禁莞尔微笑,他一面拿起一块白面包来切,一面带着怜悯的神情望着他们,

这又触犯了伽弗洛什。他说:

“怎么了,面包师傅!您干吗要这样丈量我们啊?”

其实他们三个连接起来也还不够一脱阿斯。

当面包已经切好,面包师也收下了那个苏,伽弗洛什便对那两个孩子说:

“捅吧。”

那两个小男孩直望着他发楞。

伽弗洛什笑了出来:

“啊!对,不错,小毛头还听不懂,还太小!”

他便改口说:

“吃吧。”

同时他递给他们每人一块面包。

他又想到大的那个似乎更有资格作为他交谈的对象,也应当受到一点特殊的鼓励,使他

解除一切顾虑来满足他的食欲,他便拣了最大的一块,递给他,并说道:

“把这拿去塞在你的炮筒里。”

他把三块中最小的一块留给了自己。

这几个可怜的孩子,包括伽弗洛什在内,确是饿惨了。他们大口咬着面包往下咽,现在

钱已收过了,面包师傅见他们仍挤在他的铺子里,便显得有些不耐烦。

“我们回到街上去吧。”伽弗洛什说。

他们再朝着巴士底广场那个方向走去。

他们每次打有灯光的店铺门前走过,小的那个总要停下来,把他那用一根绳子拴在颈子

上的铅表拿起来看看钟点。

“真是个憨宝。”伽弗洛什说。

说了过后,他又有所感叹似的,从牙缝里说:

“没有关系,要是我有孩子,我一定会拉扯得比这好一些。”

他们已经吃完面包,走到了阴暗的芭蕾舞街的转角处,一望便可以看见位于街底的拉弗

尔斯监狱的那个矮而森严的问讯窗口。

“嗨,是你吗,伽弗洛什?”一个人说。

“哟,是你,巴纳斯山?”伽弗洛什说。

这是刚碰到那野孩的人,不是别人而是已化了装的巴纳斯山,他戴着一副夹鼻蓝眼镜。

伽弗洛什却仍能认出他来。

“坏种!”伽弗洛什接着说,“你披一身麻子膏药颜色的皮,又象医生一样戴副蓝眼

镜。你真神气,老实说!”

“嘘,”巴纳斯山说,“声音轻点。”

他急忙把伽弗洛什拖出店铺灯光所能照到的地方。

那两个小孩手牵着手,机械地跟了过去。

他们到了一道大车门的黑圆顶下面,一个人眼望不见,雨也打不着的地方。

“你知道我要去什么地方吗?”巴纳斯山问。

“去悔不该来修道院。”①伽弗洛什说。

“烂你的舌头!”   ①“悔不该来修道院”指断头台。

巴纳斯山接着又说:

“我要去找巴伯。”

“啊!”伽弗洛什说,“她叫巴伯。”

巴纳斯山放低了声音。

“不是她,是他。”

“啊,巴伯!”

“对,巴伯。”

“他不是被扣起来了吗?”

“他把扣子解了。”巴纳斯山回答说。

他又急急忙忙告诉那野孩子说,当天早晨,巴伯被押解到刑部监狱去时,走到“候审过

道”里,他原应往右转,可是他来了个往左转,便溜走了。

伽弗洛什对这种机灵劲儿大为欣赏。

“这老油子!”他说。

巴纳斯山把巴伯越狱的细情又补充说明了几句,最后,他说:

“呵!事情还没有完呢。”

伽弗洛什一面听他谈,一面把巴纳斯山手里的一根手杖取了来,他机械地把那手杖的上

半段拔出来,一把尖刀的刀身便露出来了。他赶忙又推进去,说道:

“啊!你还带了一名便衣队。”

巴纳斯山眨了眨眼睛。

“冒失鬼!”伽弗洛什又说,“你还准备和活阎王拚命吗?”

“不知道,”巴纳斯山若无其事地回答说,“身上带根别针总是好的。”

伽弗洛什追问一句:

“你今晚到底要干什么?”

巴纳斯山又放低了声音,随意回答说:

“有事。”

他陡然又改变话题,说:

“我想到一件事!”

“什么事?”

“前几天发生的一桩事。你想想。我遇见一个阔佬。他给了我一顿教训和一个钱包。我

把它拿来放在口袋里。一分钟过后,我摸摸口袋,却什么也没有了。”

“只剩下那教训。”伽弗洛什说。

“你呢?”巴纳斯山又说,“你现在去什么地方?”

伽弗洛什指着那两个受他保护的孩子说:

“我带这两个孩子去睡觉。”

“睡觉,去什么地方睡觉?”

“我家里。”

“什么地方,你家里?”

“我家里。”

“你有住处吗?”

“对,我有住处。”

“你的住处在哪儿?”

“象肚子里。”

巴纳斯山生来就不大惊小怪,这会却不免诧异起来:

“象肚子里?”

“一点没错,象肚子里!”伽弗洛什接着说。“Kekcaa?”

这又是一句谁也不写但人人都说的话。它的意思是:quAestBcquecelaa?(这有什么?)

野孩这一深邃的启发恢复了巴纳斯山的平静心情和健全的理智。他对伽弗洛什的住处似

乎有了较好的感情。

“可不是!”他说,“是啊,象肚子……住得还好吗?”

“很好,”伽弗洛什说,“那儿,老实说,舒服透了。那里面,不象桥底下,没有穿堂

风。”

“你怎样进去呢?”

“就这么进去。”

“有一个洞吗?”巴纳斯山问。

“当然!但是,千万不能说出去。是在前面两条腿的中间。

croqueurs①都没有看出来。”   ①密探,警察。――原注

“你得爬上去?当然,我懂得。”

“简单得很,嚓嚓两下便成了,影子也没有一个。”

停了一会,伽弗洛什接着又说:

“为了这两个娃子,我得找条梯子才行。”

巴纳斯山笑了起来。

“这两个小鬼,你是从什么鬼地方找来的?”

伽弗洛什简单地回答说:

“这两个小宝贝,是一个理发师好意送给我的。”

这时,巴纳斯山有所警惕。

“刚才你一下便认出我来了。”他低声说。

他从衣袋里掏出两件小东西,两根裹了棉花的鹅翎管,在每个鼻孔里塞了一根。这样一

来,他的鼻子便变了个样儿。

“你变了个样儿了,”伽弗洛什说,“你丑得好一点了,你应当老装上这玩意儿才是。”

巴纳斯山原是个美男子,但是伽弗洛什爱耍贫嘴。

“说正经的,”巴纳斯山问道,“你觉得我怎么样?”

他说话的声音也完全不同了。一转眼,巴纳斯山已变成另一个人。

“呵!你演一段波里希内儿给我们瞧瞧。”伽弗洛什嚷着说。

那两个孩子原来并没有注意他们的谈话,只一心一意在挖自己的鼻孔,听见提到波里希

内儿这名字,便走拢来,开始露出欢乐和羡慕的样子。

可惜巴纳斯山存了戒心。

“听我说,孩子,要是我在广场上带着我的夺格,我的达格和我的狄格,你尽管给我十

个大个的苏,我也不会拒绝当场耍一套,但是我们不是在过狂欢节。”

这句怪话对那野孩产生了一种奇特的效果。他连忙转过身去,睁着一双亮晶晶的小眼

睛,聚精会神地向四面张望,发现一个警察的背影,立在相隔几步的地方。伽弗洛什说了声:

“啊,好!”立即又住了嘴,摇着巴纳斯山的手说:“好吧,再见,我要领着我的小乖

乖去找我的大象了。万一哪个晚上你需要我,可以到那地方去找我。我住在楼上。没有门

房。你找伽弗洛什先生就是了。”

“好的。”巴纳斯山说。

他们彼此分了手,巴纳斯山走向格雷沃,伽弗洛什走向巴士底广场。伽弗洛什拖着小

哥,小哥拖着小弟,五岁的小弟几次回头向后望着越走越远的波里希内儿。

巴纳斯山在发现警察时,用来通知伽弗洛什的那句黑话,并没有什么巧妙之处,只不过

把“狄格”这两个音,用了多种不同的方式,重复五六遍罢了。“狄格”这个音节,不是孤

立地说出的,而是经过艺术加工,嵌在一个句子里面的,它的意思是:“小心,不能随便说

话。”并且,巴纳斯山的这句话,具有一种文学美,伽弗洛什却没有领会到,“我的夺格,

我的达格和我的狄格”,这是大庙一带的黑话,词义是“我的狗,我的刀和我的女人”,这

是在莫里哀写作和卡洛①绘画的那个大世纪里的一般小丑和红尾所习用的。   ①卡洛(JacquesCallot,1592―1635),法国十七世纪画家及版画家。

在巴士底广场的东南角,在运河旁古寨监狱下水道开浚出来的那个船坞附近,曾有过一

座怪模怪样的建筑物,那是人们在二十年前还能随时见到的,现在已从巴黎人的记忆中消失

了,但还值得为它留下一点痕迹,因为那东西出自“科学院院士,埃及远征军总司令”的想

象。

那虽只是一个小模型,我们仍称它为建筑物。因为这小模型本身便是一种庞然大物,是

拿破仑某个意念的雄伟尸体,接二连三的阵阵狂风已把它吹得离我们一次比一次更远,变成

了历史上的残迹,但反使它那临时性的形体具有一种说不出的永久性。那是一头四丈高的大

象,内有木架,外有涂饰,背上驮一个塔,象座房子,当初由某个泥水匠涂成绿色,现在则

由天时雨露使它变黑了。在那广场的凄凉空旷的角上,这一巨兽的宽额、长鼻、大牙、坐

塔、壮阔的**、四条庭柱似的腿,夜里星光点点的天空便衬托出一幅异样骇人的剪影。人

们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那是人民力量的象征。深沉,神秘,宏壮。这不知是种什么样的有

形有体的大力神立在巴士底广场上那无形无影的幽灵旁。

外来的人很少参观这一建筑,过路的人更不会去望它一眼。它已渐渐圮毁,每季都有泥

灰从它的腰腹剥落下来,使它伤痕累累,丑恶不堪。从一八一四年以来,在一般斯文人的谈

吐中所谓的“市容检查大员”早已把它丢在脑后了。它待在它的旮旯里,一脸愁容病态,沉

沉欲倒,被圈在一道朽木栅栏里,随时都受到一些酗酒的车夫们的糟蹋,肚皮龟裂,尾巴上

露出一根木条,腿间长满茅草,并且由于这广场的地面,三十年来,在它周围不断升高――

大城市的地面都是在不知不觉中慢慢不断上升的――它便陷在一块凹地里,仿佛土在它的下

面往下沉似的。它是污秽,是被人轻视,使人厌恶而又庄严灿烂的,在财主们的眼里显得丑

陋,在深思者的眼里却显得悒郁。它好象是一堆即将被清除的秽物,又好象是一个即将被斩

首的君王。

我们先前已经说过,到了夜里,景色便有所不同。每到日暮黄昏时分,那头老象便另有

一种神韵,它在那悄冥使人悸栗的夜色中变得肃静威猛了。它是属于过去的,因此它属于黑

夜,而沉沉黑夜和它的庄严气象又正相宜。

这建筑物,粗糙、矮壮、笨拙、枯索、矜庄,几乎不成形,但肯定庄严有威,具有一种

美妙的肃穆气息和野趣,现在它已不存在了,已让位给一座带个烟囱的特大火炉,让它昂然

稳坐在那座黑不溜秋的九塔堡垒的旧址上,几乎象资产阶级取代封建制。用一只火炉来象征

一个锅的力量的时代,那是极自然的。这个时代必将过去,它已经在过去,人们已经开始懂

得,如果锅炉里能产出能量,也只是因为头脑里能产出力量,换句话说,引导人类前进的不

是火车头,而是思想。把火车头挂在思想后面,那是对的,但是请不要把坐骑当作骑士。

不论怎样,为了回到巴士底广场,用泥灰造这大象的建造人表达了伟大的事物,用紫铜

造那火炉烟囱的建造人的表现却是渺小的。

这个获得了一个响亮的名称,被命名为七月纪念碑①的火炉烟囱是一次流产了的革命的

不成器的标志,直到一八三二年――至今仍使我们感到惋惜――,还被罩在一层无比高大的

脚手架里,并被一大圈木板栅栏环绕着,把那大象完全孤立起来了。   ①路易-菲力浦的政府为了纪念七月革命,在巴士底广场上建立了一座高五十米的

紫铜纪念碑,方形底座上安一根圆柱,柱上立一个自由神像。

野孩领着两个“伢子”所要去的地方,正是那广场的这只被远处一盏回光灯微微照着的

角上。

请读者允许我们在此地离开一下正题,并追述一件简单的事实:轻罪法庭在二十年前曾

根据禁止流浪及损坏公共建筑的禁令,判处一个擅自在巴士底广场的大象里住宿的孩子。

这事交代以后,我们接着往下谈。

到了那庞然大物附近,伽弗洛什意识到无限大能对无限小所起的作用,他说道:

“伢子!你们不用害怕。”

随后,他打木栅栏的一个缺口钻进了围住大象的圈子里,并帮助两个孩子跨过缝隙。那

两个孩子有些胆怯,一声不响地跟着伽弗洛什,把自己托付给这位曾分给他们面包,许给他

们住处,穿一身破烂的小救主。

有一条梯子顺着木栅栏倒在地上,那是附近一个工地的工人们在白天使用的。伽弗洛什

以少见的体力把它扶了起来,靠在象的一条前腿上。在靠近梯子的尽头处,在巨兽的肚子上

露出一个黑洞。

伽弗洛什把梯子和洞口指给他的两位客人看,对他们说:

“请上去,请进。”

两个小孩害怕了,彼此瞪眼望着。

“你们害怕,伢子们!”伽弗洛什说。

他随即加上一句:

“瞧我的。”

他不屑用梯子,抱住那条粗皮象腿,一眨眼便到了裂口边。他把头伸进去,象条钻缝的

蛇似的,一下便滑到里面去了,一会儿之后,两个孩子又隐隐望见他的头,象个苍白模糊的

什么东西,出现在那黑咕隆咚的洞口。

“好吧,”他喊道,“上来吧,小鬼!上来瞧瞧,这儿多舒服!”

他又对着大的那个说,“上来,你。我把手伸给你。”

两个小孩用肩头互相推着,那野孩一面吓唬他们,一面又鼓励他们,并且雨也确实下大

了。大的那个决计冒一下险。小的那个,望着他的哥往上爬,自己独自一人留在巨兽的两条

腿中间,几乎要哭出来,却又不敢。

大的那个顺着梯子的横条,摇摇晃晃地往上攀登,伽弗洛什一路鼓励他,不断地嚷,象

武术教师教徒弟或是骡夫赶骡子那样:

“不要怕!”

“对头!”

“照样来!”

“脚踩在这儿!”

“手抓住!”

“大胆!”

等孩子到了近处,他狠狠一把抓住他的胳臂,猛力向自己身边一拖。

“成啦!”他说。

那小把戏已经越过了裂缝。

“现在,”伽弗洛什说,“等等我。先生,请里面坐一会儿。”

他象先头钻进裂缝那样,又从裂缝里钻出来,以猕猴的轻捷劲儿,顺着象腿滑下,直立

在草地上,把那五岁的孩子拦腰一把抱起来,送他立在梯子的中段,自己跟着爬到他的后

面,对大的那个喊道:

“我来推他,你来拉他。”

一转眼,他们把那小的朝着洞口又送,又推,又拖,又拉,又捅,又塞,他还来不及弄

清楚是怎么回事,伽弗洛什已经跟在他后面钻了进去,顺脚把梯子踢倒在草地上,连连拍

手,嚷着说:

“我们到了!拉斐德将军万岁!”

欢呼过后,他又说:

“小兄弟,你们来到我的家里了。”

伽弗洛什也确有四处为家的快感。

呵,废物的意外用途!伟大事物的援手!巨人的仁慈!这座大而无当的建筑物原是因皇

上的一念而产生的,现在却成了一个野孩的藏身处。小不点儿受到了庞然大物的接待和庇

护。穿着节日盛装的阔佬们,从巴士底广场走过时,睁着一双凸出的眼睛,带着轻蔑的神

情,打量那头大象,随口说道:“这东西究竟有什么用处?”这东西的用处是使一个无父、

无母、无食、无衣、无家的小人儿免受冷气、寒风、霜、雹、雨的侵袭,不因睡在污泥地上

而发烧,不因睡在雪地里而死去。这东西的用处是收容社会所抛弃的无罪的人。这东西的用

处是减轻公众的罪恶。这是为每户人家都闭门不纳的那个人敞开着的窝巢。这头老象,穷愁

潦倒,被虫豸所侵蚀,被人们遗忘、抛弃、废绝,它遍身疮、痣、黑霉、虫伤,象个立在十

字路口向人求怜的彪形乞丐,它仿佛对这个穷小子,这个脚上没鞋,头上无遮,呵着一双冻

手,吃着残汤剩饭的小叫化子起了怜悯心。这便是巴士底广场上那头大象的用处。拿破仑的

这一设想,虽被人们所鄙弃,却被上帝采纳了。原来只想成为堂皇富丽的东西,结果却变成

使人肃然起敬的了。为了实现皇上的意图,原来非使用紫石英、青铜、铁、金、云石不可,

而对上帝,却只要几块旧木板、几根椽条、一点石灰便够了。他原想用这头无比壮大、威猛

非凡、高仰着鼻子、驮着宝座、四周喷射着欢腾飞溅的清泉的巨象来象征人民的力量,上帝

却用它来完成一件更伟大的事业,庇护一个小孩。

让伽弗洛什钻进去的那个洞,我们已经说过,是隐在象肚子下面的一条裂口里,从外面

看去,几乎是看不见的,极窄的一线缝,也只有猫儿和小孩能勉强通过。

“第一件事,”伽弗洛什说,“便是要叮嘱门房,说我们不在家。”

他好象一个对自己家里的事物很熟悉的人,以熟练的动作,摸黑进去,取出一块木板,

堵住了洞口。

伽弗洛什又回到黑处。两个孩子听到火柴在磷瓶里嗤响的声音。当时还没有化学火柴,

代表那个时代的进步的是菲玛德打火机。

突然出现的光明使他们睁不开眼;伽弗洛什已经燃起一根那种浸过松脂、叫做地窖老鼠

的绳子。地窖老鼠烟多而光小,使象肚子的内部隐约可见。

伽弗洛什的两位客人向他们的四周望去,他们的感受有如一个关在海德堡大酒桶里的

人,或者,说得更正确一点,有如圣书所说,被吞没在鲸鱼肚里的约拿。一整套特高特大的

骨架出现在他们眼前,把他们包围起来。上面,有一长条褐色的大梁,每隔一定距离,便有

两根弓形的粗横木条依附在大梁上,这样便构成了脊梁和肋骨,钟乳石似的石膏,象脏腑似

的悬在那上面,左右肋骨之间张挂着大蜘蛛网,形成了满布灰尘的横膈膜。他们看见在那些

拐角里,这儿那儿,都有一些大黑点,仿佛是活的,以急促惊慌的动作窜来窜去。

从象背上落到它肚子上的灰碴已把凹面填平了,因此他们能象在地板上似的走动。

最小的那个紧靠着他的哥,低声说道:

“黑洞洞的。”

这话教伽弗洛什生气了。那两个孩子的颓丧神情得受点震动才成。

“你们在胡说什么?”他叹道,“想开开玩笑?摆摆架子?非得住杜伊勒里宫不成?难

道你们真是两个笨货?你们说吧。告诉你们,我不是傻瓜队伍里的人。难道你们是教皇副官

的孩子?”

惊慌中来一点粗暴是有好处的。它能起安抚作用。两个孩子全向伽弗洛什靠拢了。

伽弗洛什见到这种信赖,他的心软得和慈父一样,他由刚转柔,对那小的说:

“笨蛋,”他带着抚慰的口吻说着这种冲犯的话,“外面才是黑洞洞的呢。外面下雨,

这儿没有雨;外面刮风,这儿一丝风也没有;外面尽是人,这儿没有一个外人;外面连月亮

也没有,这儿有我的蜡烛,你说对吗?”

两个孩子望着那间公寓,已开始不怎么怕了,但是伽弗洛什不让他们有瞻望的闲情。

“快。”他说。

同时他把他们推向那个我们非常乐意称为卧室底里的地方。

那是他放床的地方。

伽弗洛什的床是万事俱备的。就是说,有褥子,有被,还有一间带帷幔的壁厢。

褥子是一条草荐,被是一条相当宽大的灰色粗羊毛毯,很暖,也相当新。那间壁厢是这

样的:

三根相当长的木条,稳稳地插在地上的灰碴里,就是说,插在象肚皮上的灰碴里,两根

在前,一根在后,顶端由一根绳子拴在一起,构成一个尖塔形的架子。架子顶着一幅铜丝

纱,纱是随便罩在那架子头上的,但是以很高的手艺用铁丝扣好了的,因而把那三根木条完

全罩起来了。地上还有一圈大石块,团团压住纱罩的边,不让任何东西钻到纱罩里去。这个

纱罩只不过是块动物园里供蒙鸟笼用的铜纱。伽弗洛什的床便好象是安在鸟笼里似的,放在

这纱罩下。整个结构象一个爱斯基摩人的帐篷。

所谓帷幔便是这纱罩了。

伽弗洛什把那几块压在纱罩前面的石块移了移,两片重叠着的纱边便张开了。

“小家伙,快爬进去!”伽弗洛什说。

他仔仔细细把他的两位客人送进笼子以后,自己也跟在后面爬了进去,再把那些石块移

拢,严密合上帐门。

他们三人一同躺在那草荐上。

他们尽管都还小,却谁也不能在壁厢里立起来。伽弗洛什的手里始终捏着那根地窖老鼠。

“现在,”他说,“睡吧!我要熄灯了。”

“先生,”大哥指着铜丝纱罩问伽弗洛什,“这是什么东西?”

“这,”伽弗洛什严肃地说,“这是防耗子的。睡吧!”

可是他感到应当多说几句,来教育一下这两个嫩小子,他又说道:

“这些都是植物园里的东西,是野兽用的东西。整个库房全是这些玩意儿。你只要翻过

一堵墙,跳一扇窗子,爬进一道门,要多少有多少。”

他一面说着,一面把一边毯子裹住那小的,只听见他嘟囔着:

“呵!这真好!真暖!”

伽弗洛什扬扬得意地望着那条毯子。

“这也是植物园里的,”他说,“我是从猴子那里取来的。”

他又把他身下的那条编得极好的厚厚的草荐指给大孩子看,说道:

“这玩意儿,原是给长颈鹿用的。”

停了一会,他又接着说:

“这全是那些野兽的。我拿来了,它们也没有什么不高兴。

我告诉它们:‘大象要用。’”

他又静了一会,接着说:

“我翻墙过去,全不理会政府。这算不了什么。”

两个孩子怀着惊奇敬畏的心,望着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他窍门多,和他们一样流

浪,和他们一样孤单,和他们一样瘦弱,带一股穷苦而又万能的味儿。在他们的眼里,他仿

佛不象凡人,满脸是一副**湖挤眉弄眼的怪相,笑容极其天真而又妩媚。

“先生,”大的那个怯生生地问道,“难道您不害怕警察吗?”

伽弗洛什只回答了这么一句:

“伢子!我们不说警察,我们说cognes。”①   ①cogne(警察)以及在这下面出现的piolle(住处),sorgue(夜晚)等字都属

于黑话。黑话是流行于各行各业的俗话,包括隐语、切口、行话等。本书的下一卷将讨论这

个问题。译文中保留原字,注明意义。

小的那个瞪着眼睛,但是他不说话。他原是睡在草荐边上的,他的哥睡中间,伽弗洛什

象个母亲似的,拿了一块旧破布,垫在他头边的草荐下面,当作他的枕头。接着,他又对大

的那个说:

“你说,这地方,不是舒服得很吗?”

“是啊!”大的那个回答说,眼睛望着伽弗洛什,活象个得救的天使。

浑身湿透的小哥儿俩开始感到温暖了。

“我问你,”伽弗洛什继续说,“你们刚才为什么要哭鼻子?”

又指着小的那个对他的哥说:

“象这么一个小娃儿,也就不去说他了,但是,象你这么一个大人,也哭鼻子,太笨

了,象个猪头。”

“圣母,”那孩子说,“我们先头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找住处。”

“伢子!”伽弗洛什接着说,“我们不说住处,我们说piolleB。”

“后来我们心里害怕,单是我们两个人,这样待在黑夜里。”

“我们不说黑夜,我们说sorgue。”

“谢谢,先生。”那孩子说。

“听我说,”伽弗洛什说,“以后不要再这样无原无故地哼哼唧唧。我会照顾你们的。

你们会明白,好玩的事多着呢。夏天,我带你们和萝卜,我的一个朋友,到冰窖去玩,到码

头上去洗澡,我们光着屁股到奥斯特里茨桥跟前的木排上面去跑,去逗那些洗衣服的娘儿们

光火。她们又叫又骂的,你们不知道,那才够味儿呢!我们还要去看那个骨头人。他是活

的。在爱丽舍广场。他瘦得真是吓人,这位教民。另外,我还要带你们去看戏。我带你们去

看弗雷德里克?勒美特尔演戏。我能弄到戏票,我认识好些演员,我并且参加过一次演出。

我们全是一伙一般高的小鬼,我们在一块布的下面跑来跑去,装海里的波浪。我还可以把你

们介绍到我的戏院子里去工作。我们还要去参观野蛮人。那不是真的,那些野蛮人。他们穿

着肉色的紧身衣,衣上会有皱折,也能看得见他们的胳膊肘上用白线缝补的地方。看了这个

以后我们还要去歌剧院。我们跟着捧场队一道进去。歌剧院的捧场队组织得非常好。我不会

跟着那些在街上捧场的人走。在歌剧院,你想想,有些人给二十个苏,这全是些傻瓜。人们

管这些人叫做擦碗布。另外,我们还要去看杀人。我带你们去看那个刽子手。他住在沼泽

街。桑松先生。他的门上有个信箱。啊!开心事儿多着呢!”

这时,一**油落在伽弗洛什的手指上,把他拉回到现实生活中。

“见鬼!”他说,“这烛芯一下子便烧了一大截。注意!我每个月的照明费不能超过一

个苏。躺在床上,便应当睡觉。我们没有时间来读保罗?德?柯克的小说。并且灯光会从门

缝里露出去,cognes(警察)一眼便能望见。”

“并且,”大的那个羞怯地补充一句,他是唯一敢和伽弗洛什对话并交换意见的人,

“烛花也可能会掉在草上面,小心别把房子烧了。”

“我们不说烧房子,”伽弗洛什说,“我们说riffauderlebocard。”

风暴更猛了。从滚滚雷声中,能听到瓢泼大雨打在那巨兽的背上。

“冲吧,雨!”伽弗洛什说,“我最爱听满瓶子的水顺着这房子的大腿淌下去。冬天是

个笨蛋,它白白丢失它的货物,白费它的气力,它打湿不了我们,只好叽里咕噜,这送水老

倌。”

伽弗洛什是以十九世纪哲学家的态度接受雷雨的全部效果的,可他的话刚一影射到雷

声,立即来了一道极其强烈耀眼的闪电,某种东西还从那裂缝里钻进象肚子。几乎是在同

时,轰然一声霹雳,并且极为猛烈。那两个孩子叫了一声,猛然坐起,几乎撞开了纱罩,但

是伽弗洛什把他那大胆的脸转过去对着他们,趁这雷声大笑起来。

“静下来,孩子们。不要把这宅子掀倒了。这雷真打得漂亮,再好没有!这不是那种眨

眼睛的闪电。慈悲天主真了不起!

好家伙!几乎比得上昂比古。①”   ①昂比古(Ambigu),巴黎的喜剧院。

说了以后,他又把纱罩整理好,轻轻地把那两个孩子推到床头边,把他们的膝头压平,

伸直,并说道:

“慈悲天主既然点起了他的蜡烛,我便可以熄灭我的蜡烛了。孩子们,应当睡了,我的

年轻小伙子。不睡觉是很不好的。那样你会schlinguerducouloir,或是,按照上流社会的

说法,你会嘴臭。快盖好被子。我要熄灯了。你们准备好了没有?”

“准备好了,”大的那个细声说,“我很舒服。我好象有鸭绒枕头枕着头。”

“我们不说头,”伽弗洛什喊道,“我们说tronche。”

那两个孩子彼此挤在一起,伽弗洛什把他们好好安顿在草荐上,又把毯子一直拉到他们

的耳朵边,第三次用他那真言神谶似的语言发出命令:

“睡了。”

同时,他吹熄了烛芯。

火刚灭不久,便有一种奇怪的震动摇着那三个孩子头上的纱罩。那是一片??难辨的金

属声音,仿佛有些爪子在爬、有些牙齿在啃那铜丝。同时还有种种轻微尖锐的叫声。

五岁的那个孩子,听到他头上的这一阵骚扰,吓得出了冷汗,他用胳膊肘推推他的哥,

但是他的哥已照伽弗洛什的指示睡了。这时,那小孩实在怕得按捺不住,便壮起胆量叫伽弗

洛什,憋住呼吸,低声喊道:

“先生?”

“嗯?”伽弗洛什说,他刚闭上眼睛不久。

“这是什么?”

“是耗子。”伽弗洛什回答说。

他让自己的头落回到草荐上。

大象的躯壳里确有成千上万只老鼠在孳生繁衍,也就是我们先头提到过的那些黑点点,

有烛光时,它们还不敢活动,刚一熄烛,这黑洞便又立即成了它们的世界,它们嗅到了那位

绝妙的童话作家贝洛所说的“鲜嫩的肉”的气味,便一齐扑向伽弗洛什的帐篷,一直爬到了

顶上,咬那铜丝网,仿佛要穿透这新型的碧纱橱。

可是那小的睡不着:

“先生!”他又喊。

“嗯?”伽弗洛什说。

“耗子是什么东西?”

“就是小老鼠。”

这一说明使那孩子稍稍安了心。他在他的生活中曾见过几次白色的小鼠,他并没有害

怕。可是他又提高嗓子说:

“先生?”

“嗯?”伽弗洛什说。

“您为什么没有猫呢?”

“我有过一只,”伽弗洛什回答说,“我搞到过一只,但是它们把它吃了。”

这第二次说明破坏了第一次说明的效果,那孩子又开始发抖了。他和伽弗洛什之间的对

话进入了第四轮:

“先生!”

“嗯?”

“是谁给吃掉了?”

“猫。”

“是谁把猫吃了?”

“耗子。”

“小老鼠吗?”

“对,那些耗子。”

孩子想到那些吃猫的小老鼠,吓破了胆,紧追着问:

“先生,那些小老鼠不会连我们也吃掉吧?”

“说不定!”伽弗洛什说。

孩子的恐怖已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但是伽弗洛什接着又说:

“别害怕!它们进不来。并且有我在这儿!好啦,抓住我的手。不再说话了,快睡吧!”

同时,伽弗洛什从他哥的身体上抓住他的手。孩子把这手紧抱在怀里,感到心宽了。勇

敢和力量是能产生这种神秘的交流的。他们的周围又静了下来,耗子已被他们说话的声音吓

跑,几分钟过后,它们再回来骚扰也不碍事了,三个在酣睡中的孩子是啥也听不见了。

黑夜的时间悄悄流逝。寥廓的巴士底广场上地暗天昏,寒风夹着雨点阵阵袭来,巡逻队

察看着各处的门户、小道、圈地、黑暗的拐角,搜寻夜间活动的游民,他们悄悄地打这大象

跟前走过,这怪兽,岿然不动,两眼望着黑处,好象是在梦中默许自己的善行,保卫着那三

个睡眠中的孩子,不让他们遭受天灾人祸的侵扰。

为着便于了解下面即将发生的事,我们应当记得,在当年,巴士底的警卫队是驻扎在广

场的另一头的,大象附近发生的事不会被哨兵望见或听到。

在破晓前不久,有个人从圣安东尼街跑来,穿过广场,绕过七月纪念碑的大围栏,一直

溜进象圈,直到它的肚子下面。假使有任何一种光照在这人身上,从他那浑身湿透的情况来

看,我们便不难看出他这一整夜是在雨里度过的。走到大象的下面以后,他发出一种奇特的

呼唤声,那种声音不属任何一种人类语言,只有鹦鹉才能仿效。他连续喊了两次,下面的这

种文字记录也只是近似而已:

“叽里叽咕!”

喊到第二次时,一个清脆、愉快和年轻的声音从象肚子里回答说:

“有。”

几乎是同时,那块堵洞的木板移开了,一个孩子顺着象腿滑下来,一下便轻轻巧巧地落

在那汉子的身边。下来的是伽弗洛什。那汉子是巴纳斯山。

至于叽里叽咕的喊声一定就是那孩子先头所说的“你找伽弗洛什先生就是了”。

他听到他的喊声,一下便惊醒了,他撩起一角纱罩,爬出他的壁厢,又仔细理好纱罩,

接着便掀开门板,下来了。

那汉子和孩子在黑暗中都闷声不响,彼此认清以后,巴纳斯出只说了一句:

“我们需要你来帮一下忙。”

那野孩并不问缘由。

“行。”他说。

两人便一同顺着巴纳斯山刚才走来的原路走向圣安东尼街,急急忙忙从一长串赶早市的

蔬菜车子中间左穿右插,往前奔去。

菜贩子们都蜷伏在他们车上的蔬菜堆里打盹,由于雨也打得正猛,他们连眼睛也缩在布

褂子下面,全没对这两个奇怪的过路人望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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