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32年1月5日,星期四
(同一大师的画作无所谓优劣高下)
我的朋友托普费尔从日内瓦寄来了几册新的素描和水彩画,题材多为瑞士和意大利的风景,是他在徒步漫游期间逐渐积累下来的。歌德对这些素描特别是水彩画的优美大为惊讶,说他仿佛看见的是罗里的作品。我插嘴道,这根本不是托普费尔最成功的作品,他还有完全不同的东西可以寄来。
“我不明白你这是什么意思!即使他真还有更好的作品,那又能说明什么问题!一位画家一旦达到了艺术精湛的一定高度,那他的这幅作品是不是超过另一幅作品,几乎就无所谓啦。在他的每一件作品里,行家总是能见到大师的手笔,以及大师的全部天才和全部艺术手腕。”
1832年2月17日,星期四
(伟大人物都得依靠大众成就自己的事业)
我早先给歌德送去了一件在英国雕刻的杜蒙肖像, 他看来挺感兴趣。
“我经常反复观看这位杰出人物的肖像,”今天傍晚我去看歌德时,他说,“一开始有些令我反感的地方,不过我把它归咎于艺术家的处理;人物的面部表情被他刻得太硬、太深了一点。可是我把这极富个性的头颅注视得越久,便越来越少僵硬的感觉,直至最后完全消失了;这时候,从深色的背景上凸现出来的是一张充满宁静和仁爱的脸,一张睿智、高雅而温和的脸;一位聪明、善良、为大众谋幸福的人,通常就是这个模样;看着这模样,让人心里觉得宁帖。”
随后我们谈起了杜蒙,特别谈到他写的有关米拉波的回忆录。在这些回忆录中,杜蒙揭开了米拉波左右逢源的秘密,让人看见他如何善于利用各式各样的势力,并且指名道姓地讲了不少才智之士曾让他动员起来实现自己的目的,他则用这些人的力量干自己要干的事。
“我不知道还有什么书比这部回忆录更有教育意义啦,”歌德说,“透过它,我们窥见了那个时代最隐秘的角落的深处;通过它,米拉波奇迹在我们眼里变得自然了,而这位英雄却并未因此丧失他的任何一点伟大。可现在法国的报刊上出来了一些个评论家,对此他们另有高见。这些个好人认为,回忆录作者企图毁掉他们的米拉波,因为他揭开了米拉波超人一般的行事的秘密,并且还把迄今单独归在米拉波名下的丰功伟绩分了一部分给其他人。
“法国人把米拉波看做自己的大力神赫库勒斯,而且也完全正确。只是他们忘记了,即使一尊巨无霸雕像也得由许多部分构成,即使古代的赫库勒斯也是个集体性存在,这位大力士既承担着自己的业绩,也承担着他人的业绩。
“不过归根结底,我们全都是集体性人物,你愿意也罢,不愿意也罢。要知道,我们真真正正能称做我们自己固有的东西,财产也好,品格也好,是何其的少啊!我们全都需要吸取和学习,既向先辈们学习,也向同辈们学习。即使是最伟大的天才吧,如果完全凭借自身的天赋,也不会有大的出息。可是许多很优秀的人偏偏不明白这点,老梦想着要独创,结果便在黑暗中摸索了半辈子。我曾认识一些艺术家,他们自诩没有任何的师承,一切一切全靠自己的天才。真是些傻瓜啊!好像这真可能似的!好像这个世界不是一步步紧逼着他们,他们尽管愚蠢却仍被它造就成了这个样子!是的,我断言,这样的一位艺术家只需沿着这间屋子的四壁走一圈,匆匆将我挂在墙上的大师们的素描瞅上一瞅,如果他确实有些天才的话,那他在离开时就会变成另外一个人,一个更加高明的人。
“总而言之,除了吸取外界资源并用其为我们的崇高目的服务的能力和意愿,我们身上还有什么优点呢?请允许我讲讲自己,直言不讳地说出我的感受。在漫长的一生中,我确实做了一些事情,完成了一些的确可以引以自豪的作品。可是老老实实地讲,除了看、听、辨别和挑选,以及用自己的心智赋予所见所闻以生气并将其艺术地再现的能力和意愿之外,我没有什么真正自己的东西。我的作品决不能仅仅归功于我个人的聪明才智,而要归功于千千万万我以外的其他人,是他们给我提供了写作的素材。我曾遭遇过许多的愚人和智者,许多头脑清醒的人和固执褊狭的人,许多儿童、青年和成熟的老年人;他们全都告诉我他们的感受和想法怎样,他们如何生活和工作,他们积累了怎样的经验;我呢,仅仅是加以取用,仅仅是收获别人为我播种的东西,如此而已。
“归根结底,是凭自己的天赋获得什么或是从别人那儿获得什么,是通过自己获得成就或是通过他人获得成就,这样的问题毫无意义;关键在于,你得有强烈的意愿,并且具备实现自己意愿的能耐和毅力;其他一切全无所谓。—— 米拉波尽可能地利用了外界和外界的力量,他完全正确。他具有识别人才的天赋,才智之士受他强大天性的精灵吸引,纷纷地投奔他,心甘情愿地接受他的领导。这一来,他身边便围绕着大批杰出人物,他又以自己如火的热情感染、激励他们,使他们投身他高尚的事业。他的天才,他的独创性,他的伟大,也都正好在于他善于与人合作,善于通过他人成就自己的事业。
1832年3月初
(出身和气质)
进餐时歌德告诉我,卡尔·封·施彼格尔男爵要来看他,说他太喜欢男爵这个人了。他道:“他是位非常英俊的年轻人,气质、风度一看就可断定是个贵族。他休想否认自己的出身,正如他无法否认自己高贵的气质。因为他出身和气质两者俱佳,这便使他具有了一种怎么掩饰也掩饰不了的外貌特征。有些个像美貌这样的无形力量,你只要靠近它们,就不会不感觉到它们的卓尔不群。”
1832年3月11日,星期日
(谈《圣经》的真伪、基督教的原始教义以及“神性”的表现)
晚上在歌德家待了近一小时,谈了各种有趣的话题。新近我买了一部英文《圣经》,发现不含《外经》,因此深感遗憾;未收入的具体理由是它们被视为“伪经”,亦即不是真正来自上帝。我于是见不着多比这位纯洁高尚的虔诚转变的典范,也读不到《所罗门的箴言》和《西拉克之子耶数的箴言》,读不到所有这些举世罕有的、高度智慧和道德的文献,心里实在不是滋味。我向歌德抱怨人们眼光极度狭隘,只把《旧约》的一些篇章视为直接来自上帝,其他同样地精彩却不是;仿佛世间还会出现什么高尚、伟大的东西,竟然可以不是来自上帝,不是在上帝影响下结的果实似的。
“我完全同意你的意见,”歌德回答说,“不过看《圣经》的有关问题,存在两种观点。一种是原始宗教的观点,也就是纯粹自然和理性的观点,出自上帝的观点。它永远保持原来的样子,将一直延续和有效,只要什么时候还有上帝的造物存在。不过呢,这种观点只适合于少数‘选民’ , 它太高尚、太尊贵,不可能普及。然后就有了教会的观点,更符合人本性的观点。这种观点是脆弱的,易于变化而且也确实处于变化中的;只是在不断的变化当中依然会延续下去,只要什么时候还存在软弱的人类。未经污染的上帝的启示之光太纯净、太明亮啦,不适合可怜的、极端软弱的人们,非他们所能承受。教会于是充作好心的中间人介入进来,起缓解和调和的作用,以便所有人都得到救助,以便许多人都感觉幸福。于是对基督教教会便有了这样的信仰,即相信它作为基督的后继者,可以解除世人深重的罪孽,而通过这一信仰,教会就拥有了巨大的权威。基督教教士们的主要注意力呢,便也放在了保持自身的这一权威和声望,维持教会的大厦巍然不动上面。
“因此,教会很少过问《圣经》里的这篇那篇是否对开启人的心智大有帮助,是否对提高人的德行、纯洁人的天性有所裨益,反过来,倒是在‘摩西五经’中大讲人类祖先犯罪堕落,因而需要诞生一位救世主的故事; 接着又在‘先知书’里一再暗示所期待的救世主即将出现,最后在‘福音书’中让我们看到他真的降临人世,并为补赎我们人类的罪孽而被钉死在了十字架上。你瞧,遵循这样的目的和方向,以这样的标准进行衡量,高尚的多比也好,所罗门的智慧和西拉克的箴言也好,都不会有多少意义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