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有人给我送来一窝小篱笆雀儿,同时还有一只让黏胶棍捉住了的老鸟。令我惊讶的是老鸟不只在房里一直哺育小鸟,而且甚至在被放出窗外以后又飞回到了小鸟身边。这样一种不惧危险和囚禁的亲子之爱,令我深为感动;今天我向歌德表示了我对此的惊奇。
“你真傻啊!”他意味深长地微笑着回答我说,“如果你相信神,你就不会大惊小怪了。
他原本应该感动世界,
胸怀自然也寓于自然,
他心里存在着活跃着的一切
永远不缺少他的力量和精神
“如果上帝不曾让老鸟对小鸟也满怀这种战胜一切的爱,如果整个大自然的所有生物不同样充满这样的激情,那世界将不会存在!可事实是神性广布寰宇,无所不在,永恒的爱也就无处不显示出力量。”
前些时候,在收到一位年轻雕塑家寄来的米龙《母牛和吃奶的牛犊》的仿制品时,歌德也发过同样的感慨。
“这儿,”他说,“咱们见到了一个最崇高的题材;它借助美丽的比喻,在我们眼前展现出了那个维系世界、贯穿整个大自然并赋予大自然活力的原则。这件雕塑和类似的作品,我誉之为神无处不在的真正象征。”
1831年6月6日,星期一
(《浮士德》为什么借用基督教的观念和形象)
今天,歌德给我看了他补写的《浮士德》第二部第五幕的开头。我念到了菲利门和巴乌希斯的茅舍遭焚烧,浮士德深夜站在他宫殿的阳台上,嗅到了夜风吹来的烟味那一节。
“菲利门和巴乌希斯这两个名字仿佛把我带到了弗里基亚海岸,”我说,“让我想起了古代一对有名的夫妇;然而我们这一幕的故事发生在近代,情景气氛也是基督教的。”
“我的菲利门和巴乌希斯跟古代那对有名的夫妇及其传说完全无关,”歌德回答,“我给夫妇俩取这样的名字,只是为了使人物性格更鲜明。相似的人物和相似的关系,要是名字再相似,就再好不过喽。”
随后我们谈起浮士德,说他性格中继承了永不知足,即使已到老年仍积习不改,尽管拥有全世界的所有珍宝并统治着一个自己创建的新王国,还是对不属于他的几株菩提树、一座茅舍和一只小钟耿耿于怀。在这点上他与以色列王亚哈不无相似;这家伙想象自己一无所有,除非他能把那波特的葡萄园也弄到手里。
“在第五幕里出现的浮士德,”歌德继续说,“按照我的构思应该刚好一百岁;在什么地方明确指出这点是否好,我没有把握。”
然后我们讨论结尾,歌德提醒我注意下面这段:
灵界的高贵成员,
已逃离恶魔手掌,
我们能将他搭救,
他永远奋发向上。
还有上天也给他
如此的关怀厚爱,
还有幸福的一群,
衷心欢迎他到来。
“在这几行诗里,”歌德说,“藏着浮士德得救的钥匙:浮士德自身的活动越来越高尚,越来越纯洁,直至结束;再者,从天上来帮助他的,则是永恒的爱。这样就与我们的宗教观念完全和谐一致了;根据这个观念,人要获得永生的幸福,光有自身的努力还不够,还得加上神的恩宠。
“还有你会承认,让得救的灵魂升天这个结局很难处理,在表现这类超感官的、几乎不可测知的内容时,如果我没用轮廓鲜明的基督教形象和意象使构思变得具体、实在,那就会失之平淡空洞啦。”
在接下来的几个星期里,歌德完成了还需补写的第四幕。这样,到八月份整个第二部的手稿都已装订成册,大功告成了。终于达到自己长期为之奋斗的目标,令歌德异常兴奋。
“打现在起,”歌德说,“我的生命已经可以视为纯粹的馈赠,不管今后我还做与不做以及做的是什么,从根本上看都完全无所谓啦。”
1831年6月27日,星期一
(反对雨果表现丑恶和可怕的事物)
我们谈论维克多·雨果。歌德说:
“雨果是个了不起的天才,只可惜完全让他那个时代的邪恶、浪漫倾向给迷住了,因此误入歧途,他除了美,也表现极其不堪、极其丑恶的东西。最近我读他的《巴黎圣母院》,真是用了很大的耐性,才忍受住读这部小说所感到的痛苦。这是一部再讨厌不过的书啦!即使对人性和人物的真实描写能给你一些快感,仍不能抵消你必须忍受的刑讯之苦。他这部作品完全违反自然,缺乏真实!他向你展示的所谓角色,不是有血有肉的活人,而是一些可怜的木偶;他提着这些木偶随心所欲地跳来蹦去,让它们做各式各样的丑态和鬼脸,只要能达到他预期的效果就好。可那是怎样一个时代啊,不但使这么一本书有可能产生,甚至还觉得它完全可以忍受,还认为它挺有趣!”
1831年12月1日,星期四
(批评雨果过分多产损害了自己才能的发挥)
……
我们谈到了雨果,认为过分高产大大影响了他才能的发挥。歌德道:
“他胆量真大,一年竟写了两出悲剧和一部长篇小说,而且看样子写作只为赚大钱,像这样干怎么可能不越写越差,怎么可能不把宝贵的才华葬送掉。我责骂他决不因为他努力想富起来,想博取现时的声誉;可是,他如果希望名传后世,就必须从此开始少写一点,多工作一点。”
歌德接着分析《玛丽安·德罗姆》,让我了解它的素材原本只够写成极富悲剧性的、很棒的一幕,可作者出于某些完全次要的考虑,竟鬼迷心窍,拼命把它拖成了长长的五幕。
“这样只有一个好处,”歌德继续说,“就是让我们看到了作者也擅长细节描写;尽管这也并非微不足道,也有些个意义。”
1831年12月21日,星期三
(普辛和赫尔曼·封·施瓦嫩费尔德的风景画)
陪歌德进餐。我们谈到他的《颜色学》为什么难以流传。他说:
“它难以传播,因为它,你知道,不只要求人读,要求人研究,而且还要求人做,这可就难啦。写诗和画画的法则也一样,在一定程度上可以传授,但想成为一名好诗人和好画家,那就需要天才,而天才是无法传授的。要发现简单的元现象,认识它的重大意义,用它进行实践,就需要有高瞻远瞩的创造精神才行;这可就是一种罕见的、只有少数天赋极高的人才具备的才能了。
“而且光有这种才能还不行。正如一个人掌握了所有的规则,具备了所有的天赋仍然不够,还必须不懈地练习,才可能成为画家,颜色学也一样,一个人光了解它最精妙法则并具备适合的精神同样不够,还必须对一个个经常是神秘莫测的现象,以及从其派生出来的和相关联的现象,不断地做观察试验。
“例如我们一般都很清楚,黄色和蓝色混合形成绿色;但是谁要能说了解彩虹的绿色或者树叶的绿色或者海水的绿色,那他就得全面通晓整个色谱,并由此而对颜色世界获得一个迄今几乎无人达到过的高度认知。”
饭后我们观赏普辛的几幅风景画。这时歌德道:
“你看这几处让画家用上高光的地方,就不容许再表现细节了;因此对这些承受主要光线的局部,最适合表现的对象就是水、岩石、房舍和光秃的地面。反之,那些要求画出丰富细节的东西,画家就不能用到这样的地方。
“一位风景画家必须知识渊博,”歌德继续说,“光懂得透视学、建筑学、人体和动物解剖学还不够,而是甚至对植物学和矿物学也得有一些个了解。了解植物学,为了很好表现树木和其他植物的特性;了解矿物学,为了把不同类型的山画得特点鲜明。当然画家也无须成为矿物学的专家,因为他多半只是跟石灰岩、片岩和砂岩打打交道,需要知道的只是不同岩质的山的不同形状,不同的山在遭到风化时的不同裂纹,以及哪些树木在山上生长茂盛或者变成了畸形。”
随后歌德一边给我看几幅赫尔曼·封·施瓦嫩费尔德的风景画,一边对这位杰出画家的艺术和人品进行点评。
“这位画家的艺术倾向极为鲜明,”他说,“鲜明得无与伦比。他衷心热爱大自然,观赏他的画作,我们就能感受到充满他内心的神圣宁静。他出生在尼德兰,到罗马师从克劳德·罗兰,受到他师傅的全面培养,使自己卓越的天赋得到了充分发挥。”
说罢我们翻开一部艺术家词典,想看看里边对赫尔曼·封·施瓦嫩费尔德说些什么,发现有批评称他尚未达到自己师傅的水平。
“蠢货!”歌德道,“赫尔曼·封·施瓦嫩费尔德跟克劳德·罗兰是不同的类型,这个不能讲比那个更好。如果我们一生中别无建树,仅仅只有我们的传记作者和词条撰写者讲的那点东西,那我们多半选错了行当,白费了精力。”
这一年年底和第二年年初,歌德又全身心投入了他心爱的自然科学研究,一方面受布瓦塞勒的激励,去进一步探究彩虹的形成规律,另一方面也出于对顾维耶和圣·希莱勒之间争论的特别关心,又研究起植物和动物形变学的问题来。他还跟我一起编辑了《颜色学》的历史部分,潜心参与了有关颜色合成那一章的修订;后者是他提议我做的工作,为了能把修订后的稿子收入他著作的理论卷。
在此期间不缺少各式各样的娱乐活动,以及他所作精彩谈话。日复一日,他出现在我眼前都精神矍铄,体力充沛,我于是想永远会是这个样子,听取他的教诲便过分掉以轻心,以至于追悔莫及。1832年3月22日,我不得不和成千上万高尚的德国人一起,为歌德逝世这一无法弥补的损失而痛哭不止。
过后不久,我凭最近的记忆作了下面的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