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我们又谈《古典的瓦普几斯之夜》,他说碰见了一些连他自己都感到意外的情况。他也没料到,题材铺的面竟这么开,这么散。他讲:
“现在写了一半多一点儿,可我想控制住自己,希望复活节之前全部完成。在此之前一个字也不再让你看到,可一当完成就全部给你,让你带回家去静静审阅。如果你现在已编到第三十八和第三十九卷,那咱们复活节就可以寄出最后一批稿子,那真是太好啦,咱们夏天便可以腾出手来干点大事。我将继续写《浮士德》,争取啃掉第四幕这块硬骨头。”
我听了很高兴,向他保证,我这方面将给予权利。
随后歌德派他的用人去打听老公爵夫人的情况;她病得很严重,看样子令他非常担心。他说:
“她不该再去看假面游行,然而王侯们都习惯了自行其是,所以宫里和大夫们的抗议和反对统统没有用。她要拿反抗拿破仑的同样意志力去抗拒自己衰弱的身体,瞧着吧,她也快了,跟她的儿子卡尔大公一样,脑子还完全清楚、管用,身体却已不再听使唤。”
歌德看上去忧心忡忡,好一会儿一言不发。不过很快我们又谈起愉快的事情来,他告诉我他读了一本书,一本哈德孙·罗写的替拿破仑辩护的书。他说:
“书中有些极为珍贵的片段,只有在身边耳闻目睹他言行的人才写得出来。你知道,拿破仑总习惯穿一套深绿色的制服。年深日久,日晒雨淋,这套制服终于完全不成样子,必须换一套新的了。拿破仑希望仍旧要同样的深绿色,可是在厄尔巴岛却没有这种现成衣料;尽管也找到一块绿呢子,然而绿得不够纯粹,绿里泛黄。要让这位世界的主宰穿上这种颜色的服装,那是根本不可能的;没有别的法子,只好让人把他那套旧军服翻个面儿,马马虎虎穿在身上。
“你有什么话说?完全是个悲剧?看见这位王中之王最后落到这步田地,看到他不得不穿翻过面儿的制服,是不是令人无限感慨?只不过呢,想想此人曾用脚肆意践踏千百万人的生命和幸福,最后落得这个下场,也是命该如此,也是报应,而且还算非常温和的报应;拿破仑毕竟是位大英雄喽,复仇女神娜梅西丝也不得不表现温柔一点,给人留点面子。拿破仑给了我们一个教训,凡事都不能走极端,不能为实现一个理想牺牲一切,否则就太危险了。”
我们还谈了一些有关的事情,接下来我便上剧院观看《塞维拉之星》的演出。
1830年2月14日,星期日
(歌德对老公爵夫人逝世的反应)
今天中午应邀去歌德家用膳,途中听到了老公爵夫人刚刚去世的消息。我的第一个念头是,这对年届高龄的歌德将是何等的打击啊!我忐忑不安地跨进了歌德家的大门。用人们告诉我,歌德的儿媳刚上他那儿去,向他报告那个噩耗。五十多年了呀,我对自己说,他跟老公爵夫人关系亲密,受到她特别的爱护与恩宠,她的死必定令他深感痛惜。如此想着走进他的房间,谁知眼前的景象令我大为意外:只见他精神健旺,心情愉快,正跟自己的儿媳和孙儿坐在餐桌旁喝汤哩,看上去就跟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似的。我们继续高高兴兴地聊一些无所谓的事情。这当儿城里突然丧钟齐鸣;小歌德夫人连忙对我使个眼色,我俩立刻提高了嗓门,为了不让那钟声搅扰和震撼他的内心,因为我们以为,他的感觉和我们一样。谁知他的感觉才跟我们不一样啊,在他内心里完全是另一番景象。他坐在我们面前,仿佛一位全然不为尘世苦乐所动的神灵。佛格尔宫廷顾问随着通报走进房来,坐到我们桌旁,详细给我们报告了老公爵夫人辞世的情形,歌德冷静地听着,丝毫未改迄今表现出的泰然自若的神情。佛格尔告辞走了。我们继续享用自己的午餐和谈话。也谈了不少《混沌》的情况,歌德对其上一期刊载的《关于娱乐的思考》大为赞赏,认为写得极好。小歌德夫人带着儿子上楼去了,我跟歌德单独待下来。他给我讲《古典的瓦普几斯之夜》,说每天都有进展,自己也没料到有些精彩的片段那么的成功。然后他给我看一封今天收到的巴伐利亚国王来信,我怀着极大的兴趣读了这信。
信的每一行都表现出国王高尚的思想情操;国王始终对歌德平等相待,似乎在他特别受用。宫廷顾问索罗到访,与我们坐在了一起。他带来了大公爵对歌德的慰问,进一步稳定了歌德宁静开朗的情绪。他继续进行谈话,提到了法国著名的交际花尼侬·德·朗克罗,说这位大美人儿十六岁时濒临死亡,还为安慰周围的人镇静异常地讲了下面的话:“怎么办呢?我留下来的尽是些会死的人!”事实上她却活了下来,甚至活到了九十岁高龄;而在此之前,一直到八十岁,她还有数以百计的爱慕者因她而感到幸福,也因她而忍受绝望。
随后歌德谈到葛齐和他在威尼斯的剧院,说在那里即兴表演的演员们所得到的只是些题目。葛齐认为,总共只存在三十六种悲剧性的情景;席勒则相信要多一些,只是他一次也没成功地找出来过,就算仅仅三十六种。
接着又谈了德籍法国作家格林的一些趣事,谈了他的气质和性格,以及他对纸币的极端不信任。
1830年2月17日,星期三
(布景和服装的颜色配合;来自生活不等于照搬生活)
我们讨论戏剧演出,具体讲讨论布景和服装的颜色。结论如下:一般说来,布景的色调应该有利于衬托出前边的服装的颜色,像伯特尔的布景都或多或少地偏向棕色,就总能使服装的颜色鲜明地显现出来。可要是一位布景设计家不得不偏离这一如此有利的不确定色,有必要表现例如一间红色或者绿色的屋子,或者一顶白色的帐篷,或者一座绿色的花园,那么演员就得聪明地避免穿同样色彩的服装。一个穿着红制服、绿裤子的演员走进红色的房间,他的上半身便消失了,观众只看得见他的两条腿;他要保持同样的着装进入一座绿色的花园,他便没有腿了,上身却格外显眼起来。一次我就见过一位演员穿着白色的上衣,深色的裤子,他在白色的帐篷里完全不见了上身,在深色的背景前完全没有了双腿。
“即使布景设计师不得不画一间红色或者绿色的房间,或者绿色的花园,”歌德补充说,“那他也该把这些颜色调得浅一些淡一些,以便前边的任何服装都能显现出来,产生应有的效果。”
我们谈到荷马史诗《伊利亚特》,歌德叫我注意一个很有意思的情节,就是阿喀琉斯有一段时间无所作为,目的就是让别的英雄有机会露面,有机会慢慢显身手。
谈到他的《亲和力》,歌德说这部小说中没有一笔不来自生活,也没有一笔完全照搬生活。塞森海姆的故事也是如此。
饭后检阅尼德兰画派的一个画夹。其中一幅码头即景便引起了我们的注意:画面一侧是一些工人在饮水,另外一侧的工人则在一只木桶上掷骰子;为了不损伤艺术效果,画家便避免照搬现实。木桶的盖子获得了主要的光线;从工人们的举动看出,骰子已经掷下去,可是在木桶盖上却未见画出来,原因就是画出来会遮断光线,也就是有损效果。
接着又观看雷斯达尔为准备他那幅墓园所作的速写;从它们可以看出,这样一位艺术家有多么用功。
1830年2月21日,星期日
(植物的繁衍和艺术的传承)
陪歌德进餐。他让我看一种吊兰植物,我很感兴趣。我发现它在允许下一个个体发育之前,努力尽可能地延续自己的生存。歌德随后说:
“我决心在后四个礼拜尽量少读《时代》和《地球》杂志。事情是这样的,在这段时间里肯定会发生一件事情,我想静候外面传来讯息。这有利于我的《古典的瓦普几斯之夜》;再说,对那些东西感兴趣原本没有任何好处。”
随后他给我一封布瓦塞勒从慕尼黑来的信。这封信令歌德很高兴,我同样也怀着极为愉快的心情读完了它。布瓦塞勒特别谈到了歌德的《再访罗马》,还有最近一期《艺术与古代》的几篇文章。他对这些文章的评论既善意又深刻,使我们有理由对这位要人罕见的修养和作为谈了许多许多。
歌德接着对我讲起科内流斯的一幅新作,说它构思很不错,画得也很好,还提到布局的合理决定了设色的成功。
后来,在一次散步的时候,我又想起那吊兰植物;我想,凡是生物都尽量延续自己的存在,过后却会萎缩下去,以便繁衍同类。这个自然法则让我联想到那个传说;它告诉我们,太初之时神原本孤孤单单,可后来却创造出一个儿子,一个毕肖他自己的儿子。艺术大师们能做的最有意义的事情,莫过于培养出一些好样儿的弟子来,以使自己的理论和事业得到传承。一位艺术家或者作家的任何作品同样可以看做是他的孩子,这样的作品出色到了何种程度,创造出它的艺术家或作家就有多出色。因此,别人的任何杰作都不该引起我的嫉妒,因为它让我看见了背后那位出色的、配创作出这一杰作的人。
1830年2月24日,星期三
(科内流斯的一幅油画草图)
陪歌德进餐。我们谈到荷马。我提出,天神们的影响直接波及到了现实社会。歌德说:
“这影响极其温柔并富有人情味儿;我呢则谢天谢地,我们总算脱离了法国人将天神的这种影响称做机械文明(Maschinerie)的时代。当然呢,要体会出如此巨大的贡献的意义需要时间,因为它要求实现彻底的文化转型。”
歌德随后告诉我,他对海伦出场的描写又作了一点润色,以提升她的魅力,并且讲这样做是接受了我的意见,使我深感荣幸。
饭后歌德给我看科内流斯的一幅油画的草图。画上表现的是奥尔弗斯站立在冥王普鲁托的宝座前,请求他放掉他的爱人欧莉德刻。画面让我们觉得是经过精心构思,个别部分画得也挺不错,只是不能让人真正得到满足,不能引起心灵的愉悦之感。也许,我们想,再着上色之后会变得和谐一些吧;也许更有利的是表现下一个瞬间,就是奥尔弗斯已经使普鲁托动了心,交还了他的欧莉德刻。这样一个情景就不再充满紧张和期待,而会让人感到充分的满足。
1830年3月1日,星期一
(植物形变论)
和耶那来的佛克特宫廷顾问一起在歌德家进餐,谈的都是自然史方面的话题,佛克特宫廷顾问得以展现自己渊博的学识。歌德说他收到了一封批评信,信上讲胚叶不是叶子,根据为它们在背面没有眼。我们却从各式各样的叶子获得了信心,坚信胚叶背后无论如何都是有眼的,就跟随后出现的任何一片叶子一样。佛克特说,歌德植物形变论的观点堪称现代自然科学最富影响的发现之一。
我们谈到鸟类的标本,歌德讲,有个英国人在一些大笼子里养着数百只鸟。其中死了几只,他便让人做成了标本。这些标本令他非常满意,于是他便想,把所有的鸟全杀了做标本,岂不更好吗。想到做到,立马行动。
佛克特宫廷顾问说,他打算把法国动物学家居维尔的《自然史》翻译成五卷,再加以补正、扩充后出版。
饭后佛克特走了,歌德给我看他的《古典的瓦普几斯之夜》手稿;让我惊讶的是, 短短几个星期它已变得这么厚。
1830年3月3日,星期三
(维兰特的小说《奥伯龙》;圆极和单子)
饭前陪歌德乘车出游。他对我写巴伐利亚国王的那首诗作了好评,指出拜伦爵士对我产生了良好的影响,但却认为我缺少人们所谓的适应能力。而在这点上伏尔泰堪称大家,所以歌德建议我最好以伏尔泰为榜样。
随后在餐桌上我们谈了许多维兰特的问题,特别是有关他的《奥伯龙》;歌德认为这部作品基础薄弱,在写出来之前没有好好制定提纲。为长上胡须和臼齿就动用一个精灵,这情节杜撰得实在差劲儿,更何况主人公还待在一旁完全无所事事。不过呢,大诗人文笔优美、生动、机智,让人读起来倒也觉得很舒服,就忽略了其他问题,能读下去了。
我们继续谈了许多别的事情,包括又谈到了圆极(die Entelechie)。歌德说:
“人总想摆脱掉不合自己口味的东西,这在我看就是一个证明:固守这一个人品性的情况确实存在。”
有好一会儿我也在思考同样的问题,并想说同样的话,听见歌德把它说出来了,便备感欣慰。
“莱布尼茨对这种独立的存在有过类似的想法,”他继续说,“具体讲,我们所谓的圆极,被他叫做单子(Monaden)。”
我打算读一读莱布尼茨的原著,以便对问题有进一步了解。
1830年3月7日,星期日
(法国文坛名流的雕像;孤身独处不利于创作)
中午十二点去见歌德,发现他今天特别精神抖擞。他向我透露,他不得不放下《古典的瓦普几斯之夜》,赶着完成最后要交的那部分稿件。他说:
“可这么处理我挺聪明,我停在写得正顺手的地方,已经有许多好的构思的地方。这样,比起闷着头往前写,直到写不动了再停下来,再接着写会容易得多。”
我记住歌德的话,把它当做一个好的经验。
原打算饭前乘车出去兜兜风,可我们两个都觉得待在房里很惬意,便给马解了套。
这其间弗里德利希打开了一口从巴黎送来的大木箱。箱子是雕塑家大卫的礼物, 里边装着五十七位名人的浅浮雕石膏肖像。弗里德利希把它们分别放进不同的抽屉里;对所有这些非凡人物细加观赏,真是莫大的乐趣。我对梅里美更是情有独钟;他的头颅看上去是那样有力和果敢,一如他的天才;歌德却指出它有些幽默的味道。维克多·雨果、阿尔弗雷德·德·维尼和埃米尔·德尚的头像都显得单纯、自由而活泼。还有盖伊小姐、塔斯图夫人和其他一些年轻女作家的头像,也令我们高兴。法布维尔的像让我们想起前几个世纪的人;反复地观看他,对我们是一种享受。就这样,我们一个名人一个名人地慢慢往下看,同时歌德忍不住一遍一遍地表示,大卫的礼物对他不啻一座宝藏,他对这位杰出的艺术家真是感激不尽。只要有人途经魏玛,他决不放过向人家展示自己这些藏品的机会,并顺便询问那些自己还不了解的人物的情况。
木箱里还装有一些书,歌德让人把它们搬进前面的房间,我们也跟着过去坐在桌旁。我俩兴致很好,翻来覆去地谈论着作品和写作打算。歌德讲:
“一人独处不好,单独一个人在那里写作尤其不好;想要作品成功,就必须有他人的参与和启迪。我能写成《阿喀琉斯》和其他一些叙事谣曲得感谢席勒,是他鼓励了我写作;如果我能完成《浮士德》的第二部,你也可以算上一份功劳啊。这话我已讲过多次,但还必须反复讲,以便你了解。”歌德这些话令我很高兴,觉得其中有许多真情的流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