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是嘛,”歌德接过话头,“沃尔特·斯科特的艺术见解极为高超,正因为我们和像我们一样重视表现手法的人就对他的作品备感兴趣,并因此获益匪浅。我不想越俎代庖,你读到第三部自己还会发现同样高超的艺术手腕:亲王在国务会议上献了一条妙计,让造反的山民相互残杀,这你已经读过了,还知道日子已经定在复活节的星期日这一天,届时两个结下了冤仇的山民部族将来到山下的帕斯,在这儿进行三十个人对三十个人的生死决斗。这时你就将惊叹沃尔特·斯科特的开场安排得何等艺术:决斗那天有一方缺了一个人,如此便早早地埋下了伏笔,好让小说主人公亨利·史密斯到时候顶替进来,自然而然地参加战斗。——真是生花妙笔啊,等读到那儿你会很喜欢的。
“读完《帕斯的漂亮女孩儿》你必须接着读他的《瓦福利》,这部作品自然又别有一番景象,无疑也可以摆在迄今的世界最佳小说之列。你会发现,写它的还是写《帕斯的漂亮女孩儿》的同一个人,只不过此人当初尚须赢得广大读者的青睐,因此便兢兢业业,不敢有任何的马虎闪失。反之,《帕斯的漂亮女孩儿》笔墨比较粗放,作家已对自己的读者有了把握,行笔便自由一点。你读完了《瓦福利》自然明白,为什么沃尔特·斯科特迄今一直被冠以‘《瓦福利》的作者’这个称号;因为在这部作品里,他充分展现了自己的才能,从此以后再未写出超过这部处女作,甚或只是跟这部杰作差不多的作品。”
(蒂克朗诵歌德的剧作《克拉维歌》)
为了欢迎蒂克,晚上在小歌德夫人房里举行了很欢快的茶会。我因此有机会结识了麦德姆伯爵夫妇;伯爵夫人对我说,她白天见过歌德,所获得的印象直到现在还使她内心深处充满喜悦。伯爵对《浮士德》及其续作特别感兴趣,就此话题兴致勃勃地跟我聊了好一阵。
有谁说蒂克将朗诵点什么;果然没让大家失望,大伙儿很快转移到了一个大房间。等听众们在宽松的环境中舒舒服服地坐在沙发和椅子上以后,蒂克就开始朗诵《克拉维歌》。
这个剧本我读过多次,但这次却感觉十分新鲜,有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效果。我仿佛听见的是舞台上的道白,只不过更加动人;一个个人物和场景叫人觉得栩栩如生,就好像在欣赏一场角色阵容强大整齐的演出。
几乎没法讲清楚哪一幕哪一场朗诵得更好,显示男人们力量和激情的段落,是沉静理智的场面,抑或爱情受着痛苦煎熬的时刻,一样地生动感人。只不过对于后者,也就是表现爱情的痛苦,蒂克掌握着一些特别的手段。玛丽和克拉维歌两人对话那场,至今还回响在我耳畔;遭受压抑的心胸,声音的停顿和颤抖,断断续续、喑哑乏力的语句和词儿,伴随着热泪的抽泣、嘘唏和哀叹——这一切都清晰可闻,令我永生难忘。每一个人都沉浸在倾听里,都感动得忘乎所以。烛光黯淡下来了,谁也想不到或者说没胆量去吹掉它们,生怕会稍稍打断了朗诵。女士们一次次地泪如泉涌,她们的泪水既是歌德此剧感人至深的证明,也是给朗诵者和剧作者献上的最动情的贡品。
蒂克朗诵完了,站起身来擦拭额头上的汗水。听众一个个却仍旧呆坐在位子上,好像谁都还深陷在适才汹涌过心头的感情里,以致找不出一句适当的话语来表达自己的感激,感激那位感动了所有人的杰出朗诵者。
人们渐渐清醒过来,站起身愉快地交谈和走动;随后便去隔壁房间,在一些小桌子旁边用晚餐。
歌德本人今晚上不在场,可他的精神和影响一直活跃在所有人中间。他带话向蒂克和他的两个女儿阿格尼丝和多罗特亚表示歉意,并且委托自己儿媳把两枚嵌有他本人肖像和拴着红蝴蝶结的别针,像授勋一样赠送给了姐妹俩。
1828年10月10日,星期五
(为欢迎蒂克再次聚会)
伦敦《国外评论》的发行人威廉·弗拉塞先生给我寄来两册这份期刊的第三期,今天早上收到了;中午我便给歌德送了一册过去。
我发现又有一个愉快的聚会,而且仍旧为了蒂克一家和伯爵夫人。他们应歌德和其他朋友的请求再逗留一天;而伯爵家的其他人呢,还在今天早上就提前动身上德累斯顿去了。
席间的一个特殊话题为英国文学,具体讲就是沃尔特·斯科特。借这个机会蒂克说了,十年前他便把第一本《威弗利》带到了德国。
1828年10月11日,星期六
(卡莱尔评介歌德;歌德自称“我的作品不可能普及”;演员沃尔夫)
上次提到的弗拉塞先生发行的《国外评论》这一期刊登了许多重要而有意思的文章;其中极有价值的是卡莱尔的一篇论歌德,我今天早上已经把它读了。中午我过去得稍微早一点,以便赶在其他客人到来之前与歌德聊聊这篇文章。
如我所愿,我发现他还是一个人在等待着来客。他今天穿着黑色的大礼服,佩戴着星形的勋章,我很喜欢看见他这样穿戴;他今天看上去特别地年轻、爽朗,我们立刻开始我们共同感兴趣的话题。歌德告诉我,卡莱尔谈他的文章他同样在今天早上读过了,这样子,我们就能对外国人所作的努力,交换一些赞誉之辞。歌德说:
“发现苏格兰人的生性刻板,在卡莱尔身上变成了认真和严谨,真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想想不多几年前爱丁堡人怎样批评我的作品,再对照着衡量一下卡莱尔为德国文学作出的贡献,那就看得很明白,这期间所取得的进步有多大啊。”
“我必须钦佩卡莱尔的首先是他的精神和人格,”我说,“这是他所奉行的路线的基础。他以提高自己民族的文化为重,因此在考虑介绍外国文学作品给自己的同胞时,较少过问作品表现了多少艺术才情,而更加重视作品的道德情操是否高尚。”
“是的,”歌德接过话头,“他据以行事的思想特别可贵。他是何等地认真啊!他把我们德国人研究得多么透彻啊!他对我们的文学几乎比我们自己更在行;最低限度,我们研究英国文学的努力,没法跟他相比。”
“他这篇评论激情似火,劲道十足,”我说,“由此可见,在英国还有许多偏见和阻力需要克服。特别是《威廉·迈斯特》,看样子让一些不怀好意的评论者和蹩脚译者给推到了一个不利的境地。跟这伙人相反,卡莱尔的表现却很出色。有人胡说八道,讲什么没有一个真正的贵夫人会读《威廉·迈斯特》;为了驳斥这愚蠢的说法,他随手拈来似的举了普鲁士前一位王后熟读这部小说的例子,并指出她可算是自己时代最杰出的贵夫人之一呐。”
陆续进来一些赴宴的客人,歌德跟他们打了招呼。随后他把注意力转回到我这里,于是我继续说:
“卡莱尔显然研读了《威廉·迈斯特》,而且深深地让这部有价值的书给折服了,所以很希望它能广泛流传,让每一个有教养的英国人都能从中获得教益和享受。”
为了回答我,歌德把我拉到了窗前。
“小伙子,”他说,“我要给你透露一点秘密,它会帮助你立刻看透许多隐情,让你终生受益。我的作品不可能普及;谁要想到使它们普及,致力于它们的普及,谁就犯了一个错误。它们不是为大众创作的,而只是少数有着类似的愿望和追求,朝着类似的方向前进的人们创作的。”他想继续往下讲,这时却走过来一位年轻女士打断了他,自己和他谈起来。我呢转而与别的人闲聊,不多会儿大伙儿便入了席。
席间的谈话我一点想不起来了;歌德的话占据了我的整个意识,一直萦绕在我的脑海中。
可不是吗,我想,像他这样一位作家,一位超凡脱俗的思想巨人,一位无比博大深刻的天才,怎么叫他能普及呢!甚至就连他的一小部分,也几乎普及不了啊!就说他的一首诗歌,快活的兄弟们和热恋中的女孩子们会唱得很带劲儿,但其他人又会充耳不闻喽!
而且认真想想,一切超凡脱俗的东西又哪个不是这样呢?莫扎特普及了吗?拉斐尔普及了吗?面对这些精神生活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伟大源泉,世人无不是偶尔去饮上两口,图的只是一时之快,哪儿有懂得珍惜呢?
是的,我继续想,歌德说得对。他的作品以其博大深刻是不可能普及;他的作品只适合少数有着类似的愿望和追求,朝着类似的方向前进的人们阅读。
整体上讲,他的作品适合那类生性沉静、酷好观察的人们,那类渴望参透、揭开宇宙和人生奥秘的人们,那些步他本人后尘的人们阅读。个别而言,它们有的适合那些满怀激情的感受者,那些想在他的诗歌里寻找心灵的欢乐和痛苦的人们阅读。它们也适合、有利于学习的年轻诗人,他们可以学到如何正确地表达,如何艺术地处理题材。它们也适合于批评家,他们可以从中找到样板,找到批评应该遵循的标准;他们还可以学到怎样把评论写得有趣又优雅,让读者喜闻乐见。他的作品也适合于艺术家,因为它们不只可以对他进行一般的精神启蒙,他特别还可以从中学到辨别题材的艺术价值,知道哪些应该表现,哪些不值得表现。它们还适合于自然科学家,不只因为他从中能继承一些由歌德发现的伟大自然法则,更重要的是他还会学到一位思想家必须怎样研究自然,才能揭示出自然奥秘的方法。
这就是说,歌德的作品有如一桌菜肴丰美的筵席,所有科学和文艺的求索者都可以入席享用;从作用看它们又好似一座光明和生命的大矿泉,所有人都可以从中汲取饮用。
坐在餐桌上,我脑子里不断闪过这样的和类似的思绪。我想到了一个个人物,想到了某些德国艺术家、自然科学家、诗人和批评家,他们很大一部分教养都多亏了歌德。我想到了某些睿智的意大利人、法国人和英国人,他们的眼睛注视着歌德,行事则遵循着他的精神。
这期间我周围的人们谈笑风生,尽情享用着美味佳肴。我只偶尔插上一句半句,实际上心不在焉。一位夫人向我提出一个问题,我的回答也许不怎么得体。我遭到了嘲弄。
“随艾克曼去吧,”歌德说,“他经常走神儿,除非在剧场里。”
人们哄堂大笑,我却并不见怪;今天我深感特别幸福。我感激自己的命运,它让我经过一些奇妙的遇合成为了少数幸运者中的一员,能够跟这样一位人物交往并赢得他的信赖;几秒钟之前我心中还生动地显现出他的伟大,眼下却在面前目睹着他本人极其和蔼可亲的形象。
餐后甜品上的是糕饼和新鲜的葡萄。后者产自一个遥远的地方,具体在哪儿歌德秘而不宣。他给客人分送葡萄,给我递过来的是很熟的一串。“这儿,好小伙子,”他说,“你吃点儿甜的,享享口福吧。”从歌德手里接过来的葡萄在我真是美味无比,这时我的整个身心都感受到他的温暖关怀。
大伙儿谈论着戏剧,谈论着沃尔夫的功绩,以及这位杰出艺术家的种种成就和建树。
“我清楚知道,”歌德说,“此地老一点的演员全从这儿学到了某些东西,可是我要说我真正意义上的弟子,只有一个沃尔夫。我想讲一件事,也乐意反复讲这件事,它告诉你们沃尔夫如何吃透了我制定的规则,如何遵循着我的意思行事。
“有一次,我因为某些别的事情很生沃尔夫的气。他当晚有演出,我呢已坐在自己的包厢里。现在你给我把他盯好了,我心想;今天你对他没有丝毫的好感,会为他开脱,会原谅他。——沃尔夫出场来了,我锋利的目光一眨不眨地盯住他!看他演的多棒!看他那份沉着!看他那份稳健!——我挑不出他丝毫的漏眼儿,我教给他的规范已被他完全融会贯通;没法子,我只得又对他好起来。”
1828年10月17日,星期五
(《地球》杂志与法德思想交流)
近来歌德很喜欢读《地球》杂志,常常拿这份杂志当谈话题目。库让及其学派的工作在他看来特别重要。
“这些学者正全力促进法德两国的接近,”他说,“为此,他们创造了一种完全适合于这两个民族比较容易交流思想的语言。”
还有一点,《地球》杂志令歌德特别感兴趣的地方:它评价当代法国文学最新的作品,而且常常为捍卫浪漫派的自由,或者说特别是为摆脱那些毫无意义的规则而大声疾呼。
“陈旧、僵化的往昔留下一大堆条条框框都有什么用!”他今天说,“关于古典和浪漫的吵吵嚷嚷还有什么意思?一部作品只要从头至尾都好,都成功,也就古典了嘛。”
1828年10月20日,星期一
(模仿自然与提升自然;艺术家的人格)
波恩的矿物总监诺格拉特开完自然科学家大会从柏林回来,今天受到歌德宴请。席间谈了许多矿物学问题,尊贵的客人特别是对波恩附近的矿藏和地质状况如数家珍。
散席以后,我们走进了摆着一座巨大的朱诺胸像的房间。歌德递给客人们一条长长的画纸,让他们观赏非加利亚神庙的壁画图案摹本。这当儿有谁指出,希腊人画动物时并不怎么严格遵循自然,更多的是按照某种习惯。还有人自称发现了希腊人的作品比自然逊色,说他们浮雕上的羊、牛和马等动物往往呆头呆脑,形象丑陋,残缺不全。
“对此我不想和你们争论,”歌德说,“不过首先得弄清楚,这些作品产生于什么时期,出自怎样一个艺术家之手。要知道,已经存在大量的杰作,足以证明希腊的艺术家们在表现动物时不只惟肖自然,而且已经远远超过自然。英国人堪称举世最好的相马者,可现在面对两件古希腊遗留下来的马脑袋,也不得不承认它们的造型完美之极,在当今的世界上,简直找不到这样的优良的马种啦。这两只马头产生于希腊的鼎盛时期。当我们惊叹于这些杰作的时候,可别以为是当时的艺术家模仿了比眼下更加完美的自然;更重要的是,随着时代和艺术的进步,艺术家们自身也出息了,在表现自然时也显示了自身人格的伟大。”
这个时候,我正跟一位女士站在旁边的一张桌子前,欣赏一幅铜版画,只能侧着一只耳朵听歌德谈话;可惟其如此,我却听得特别地用心。
客人们渐渐走了,留下我与歌德单独在一起。他坐到壁炉旁,我走到了他跟前。
“阁下您刚才发表了一个重要见解,”我提起话题,“说古希腊人人格伟大,所以能面向自然;我觉得要真正融会贯通您这话的含义,实在是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