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盯着他足足看了半个时辰,看他优雅地在桌前坐下,双臂环绕胸前,双手白皙得仿佛擦过粉。我张大嘴巴,好久才冒出一句:“你,你,你……你还是我那好吃懒做坐享其成四体不勤臭气熏天无药可救半年才洗一次澡的师父么?”
师父在我头上狠狠敲了一记,转过身子,面不改色地对阿离道:“阿离姑娘,小徒性子粗鲁,口不择言,让姑娘见笑了。”
阿离摇头微笑道:“阮未性子率真,我很是喜欢,又怎会笑话他。”
我摸着脑袋,望着出尘神仙一般的师父,忽然悟出一个道理:师父不是不爱干净,只是两个大男人整日相视而坐,俩人又是熟络得跟一个人似的,即便每日梳洗得干干净净,打扮了又给谁看去。就像世间的女子,若是不必为了取悦男人而浓妆艳抹、搔首弄姿,又有几人愿意扮出一副妖娆模样,去说那些违心之语。
师父轻挥衣袖,指着桌上菜肴,淡淡地道:“姑娘请。”
阿离点头:“先生请。”
居然称呼师父为先生!师父居然心安理得地点了点头!
我拼命忍住笑,然而这笑就像一个馋虫,拼了命地从喉咙里往外钻。我实在是忍不住了,把头埋进手臂里,笑得浑身发抖。
耳畔传来师父咬牙切齿的声音:“阮未,你怎么了?”声音中有某种“嘶嘶”杂音,好像是在磨牙。
我赶紧摆摆手,同时笑得喘不过气来:“不,不,不……我、我没事……师父您、您接着说、说……”
师父狠狠瞪了我一眼,目光投向阿离时,又换了一副温和的表情:“阿离姑娘,却不知你今后有何打算?”
阿离将口中食物细细嚼碎,咽了下去,抬头对师父道:“先生,您久居此处,不知是否知晓出山的路径?”
师父叹了口气,望着窗外的崇山峻岭,良久,低低地道:“实不相瞒,这坻山中央乃是一个巨大的盆地,四面环山,咱们此刻所在,乃是盆地的中央。若是想要出得山去,非得攀岩而上不可。只是,这断崖深不可测,想要爬上去,唉,比登天还难。”
阿离皱了皱眉头,又道:“原来如此。那,当初先生与阮未是如何进来的呢?”
师父道:“只因当年一桩伤心之事,我对江湖殊无眷恋,心灰意懒之下就想寻觅一处人迹罕至的山林,终老于彼。忽一日行至坻山,见中央盆地绿树荫荫,地势极为险恶,便萌生了在此隐居的念头,恰巧我身上还有本门所传最后一条通天索,这索链能伸能缩,最长能伸至万尺。我便凭着这条通天索,携着阮未,悬身而下,到崖底之时,这条索链恰巧也到了尽头。”
阿离急切道:“不知可否借先生通天索一用?”
师父摇摇头:“没了!”
阿离一惊:“没了?”
师父点头道:“我决意归隐,却又担心自己将来抵御不住花花世界的诱惑,索性破釜沉舟,十多年前已将通天索付之一炬。”
阿离身子一颤:“烧了?”
师父点头:“不错。”
阿离面色“刷”一下变得煞白,黑色瞳仁里不停变换着各种光芒,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我有点看不下去,捅了捅师父的胳膊,道:“师父,难道不能再做一根通天索么?”
师父抠了我一眼:“再做一根?你可知要做成这一条通天长索,需要多少金银、器械、人力、材料,不说别的,就说制成通天索必须的材料——燕泥,又到何处去寻?”
我好奇一问:“啥是燕泥?”
师父正要说话,却听见一旁阿离轻轻地道:“燕泥,与寻常所称‘燕窝’较为相像……不同的是,燕窝乃是普通家燕所筑巢窝所制,而燕泥却是金燕子的唾液与绒羽凝结的巢窝,金燕子本就极为罕见,更不必说数以千计的金燕子衔枚多年,才能筑成一座巢窝……当年采用燕泥制成通天索的那位前辈,唉,必定是一位旷古绝今的奇才。”
师父点点头:“通天索乃是我神枪门祖师爷亲手所制,一共制成了三根,一根毁于战火,一根为我所焚,另一根早已不知所踪。”
阿离把头深深埋了下去,我看不见她脸上神情,但也可想见她此刻心中的委屈。不知为何,看到这个清瘦女子如此伤心,我的心中油然而生一种酸楚之感,就好像忽然颠倒了角色,困在山中出不去的伤心人应当是我一般。
师父拍了拍阿离的肩膀,道:“阿离姑娘,既然出不去,不如你就留下来,我们三人相依为命,好过你一个姑娘独自在山中乱走乱闯。你放心,我师徒二人俱是中规中矩的本分人,绝不会对姑娘有任何邪念。”
阿离缓缓抬起头,她的睫毛细长秀美,又不会显得太过妩媚,而我依稀可以望见上面挂着的晶莹的泪:“二位乃是男子,而我一介女流,若是与二位朝夕相对,纵然并无旁人知晓,可是我、我,我的心中也会十分不自在。吃完这碗饭,我便要告辞了。多谢二位款待,阿离感激不尽。”说罢,站了起来,盈盈施了一礼,我赶紧走上前,把她扶了起来。
师父摸了摸脑袋:“对啊,你是一个女子,的确不太方便,这该如何是好呢……”他抬头看着窗外圆月,再看看桌上残肴,目光扫过阿离,最终定格在我的脸上。
“有了!”师父猛一拍手。
我惊喜道:“师父,你有主意了?”
师父轻抚须髯,碎碎念道:“阿离姑娘是一介女子,与我们两个大男人相处自然是不太方便,不过??????”他忽然伸手指着我,大笑道:“如果我们俩人之中有一人成了她的丈夫,那一切不就都顺理成章了么!”说罢,“哈哈哈”笑了三声。
他话一出口,阿离的脸又红成了熟透的柿子,而我也是惊骇莫名,猛一下蹦起来,食指直直地指着师父,颤声道:“师、师父,你,你的年纪都这么大了,怎么还想着……你怎么会有这么禽兽的想法!”
师父顿时笑容一收:“嘿,臭小子,师父费尽心机给你说了一个媳妇儿,你还敢骂师父禽兽!你这是狗咬吕洞宾啊!”
我一愣:“媳妇儿?给我的?”
师父冷冷地看着我:“你以为呢?”
我顿觉浑身上下一片燥热:我要娶媳妇儿了?我要成亲了?可是我还没有做好准备啊?
师父一脸微笑地望着阿离:“阿离姑娘,我这个徒儿虽然嘴贱了一点,手笨了一点,武功又差,长得又矬……你别说话!”他见我想要反驳,立即大声把我噎了回去。
师父又满脸堆笑地对阿离道:“虽然我这个徒儿缺点太多,不过,他烧菜煮饭的水平可是一流的,就算是清水城天聚楼大师傅的厨艺,也比不上他的一成。姑娘若是嫁给我的徒儿,一不用烧菜,二不用洗衣服,三不用做家务,只管天天享清福!”
我一脸鄙视地盯着师父,看见他的脸上一笔一划地写着“白眼狼”仨字。
阿离被师父这一通说,头又低了下去,双颊满是红晕,看不出悲喜。我看着她这一副娇艳欲滴的模样,心里也十分欢喜,不过欢喜之中却杂了三分忐忑,倒不是担心自己会被拒绝,只是怕她会因为师父突如其来的无理要求而恼羞成怒。
师父见她一直低头不说话,赶紧趁热打铁:“阿离姑娘,我这徒儿用‘祖传绝技’救了你的性命,你们已经有过肌肤之亲,这……”
“不必说了,我答应。”阿离忽然道,言语之中却是清淡如水。
师父猛一拍手,回头看着我,大笑一声:“好!”我先是一愣,接着热泪盈眶,紧紧握住师父的手,开始语无伦次起来:“徒儿,师父要成亲了……呸,不对,阿未,为师要成亲了……呸,还是不对……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师父仰天大笑,道:“择日不如撞日,你二人今日相识,不若今也就把洞房花烛给办了,也省得日后聒噪!”
啊?
我与阿离相视一望,交换了一下惊讶的眼神,随即又把头撇了开去。我忍不住对师父道:“师父,你,你这也太快了吧……闪婚也没有你闪得这么快啊!”
师父一把揪过我的耳朵,小声道:“傻小子,师父这还不都是为了你么!这小姑娘现在是答应了,万一日后变卦怎么办?”
我听得一愣一愣的:师父果然是老江湖,连这一点都看出来了。
阿离一脸平静:“江湖中人,本不必拘于俗礼。也罢,今夜我便嫁给你。”她缓缓转向我,眼眸中波光粼粼的是潺湲细流。
师父大喝一声:“爽快!”随即连珠炮似地说道:“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都是见证,今日你二人结为夫妻,从今往后,患难与共,生死相随,三生三世,永结连理。礼成,送入洞房!”
我就这样迷迷糊糊地被师父推进了小黑屋,和阿离关在了一起。师父以为这样就万事大吉,拍拍肚子回去睡了,他却忘了一件最重要的事情:他从来没教过我男女之事。
我自小便跟师父生活在一起,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异性,师父根本没有机会跟我讲男女之事。很难想象,我会从师父这样一个大男人口中获得关于男女欢好的全部知识。但更加难以想象倘若由师父他老人家亲口告诉我:“所谓圆房,就是指男人和女人……”时,会是什么模样。
多年以后,当我偶尔路过青楼,听见里面媚媚地传来一声:“人家还是黄花闺女,”接着便是簌簌的宽衣声。我觉得这应当只是做戏,否则一个黄花闺女,怎么就知道两人欢好是要脱衣服而不是穿更多的衣服?我成亲的时候就不知道这些,也真苦了这个女子,无师自通地知道这许多事情。
所以这一夜,包括以后很多很多个夜里,我与阿离就像是成亲多年的老夫老妻一般,各睡一床被子,各睡各的枕头,最多就是拉一拉手啥的,什么也没干。不是我不想干,关键的问题在于——我不知道怎么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