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微微吸了一口气,手中长枪一送,“噗”一声闷响,枪尖没入雪地之中,单手执枪,目光凌厉地盯着一丈之外的恶兽土螻。
那恶兽见我蓦然掏出一柄明晃晃的长抢,脚步先是一滞,随即眼露凶光,仰起硕大的头颅,朝着头顶圆月一声怒吼,吼声隆隆,仿佛冬雷震震,惊起山下雪林中百千只寒鸦。
听到这惊天动地的一声怒吼,我下意识地捂住胸口,遏制住翻涌的内息,然而身子不禁颤抖了一下。忽听“咻”的一声,抬头一看,一团黑影仿佛小型飓风,闪电般朝我席卷而来。
嘿嘿,小样儿!我冷冷一笑,眼见土螻迫得近了,目光如炬,手中长枪忽然往上一挑,原本埋在雪下的枪尖猛地往上一弹,暴出纷纷扬扬的一道雪幕,横亘于土螻与我之间。
趁着雪幕遮蔽,我抱起阿离,一个腾跃,跃上身侧一株高大雪松。那株雪松的树冠甚是宽大,我与阿离两人站在上面也不嫌拥挤。我对阿离使了一个眼色,示意她莫要做声,同时我也屏住了呼吸,死死盯着树下的土螻。
土螻向我扑来的时候,身在半空,忽然眼前一片白花花,不由得吃了一惊,身形骤然缓了下来,“啪”一声落在雪地上,兽首一昂,“嗷嗷”地嘶吼着。待到雪幕降下,它圆睁双目,只见眼前一片空荡荡的,已寻不见猎物的踪迹。
土螻硕大的身躯不住地转圈,鼻子也在不停地嗅着,四处寻觅猎物的身影。然而白雪茫茫,方才那俩人,似乎一眨眼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土螻歪了歪硕大的脑袋,打了一个响鼻,血红色的眼珠中掠过一丝茫然,仿佛有些想不通。
我在树上等了许久,见土螻原本紧绷的皮肉渐渐松弛下来,双目也阖上一半,站在树下发懵,心道机会来了。深吸一口气,手中长枪一横,一声怒喝,从树冠上蓦然纵出,枪声破空,枪头对准土螻宛如烂泥的头颅狠狠地扎了下去。
我这一下可是连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了,本以为一枪能戳烂土螻的头颅,哪知“砰”一声,手中长枪如击顽石。我浑身剧烈一颤,身子不由自主地往旁边滚了出去,双手拿捏不住,那柄长枪无力地滚到一旁。
而那凶兽土螻,受此重重一击,竟似毫发无伤。只是被我这一番突袭,似乎大大受了惊吓,眼中戾气愈盛,“吼吼”数声怒吼,震起山上一片“哗啦啦”的大雪崩。
我被这反力一震,疼得几乎要晕厥过去,双手勉强支撑着爬起,脑子里冒出的第一句话却是:师父哎,你吹嘘这杆长枪如何如何厉害,如今可是害了你唯一的徒儿了!
还未等我回过神来,眼前蓦地骤现一个硕大黑影,踩踏着冰雪轰隆隆地奔了过来。我猝不及防,胸口被重重地顶了起来,身子被抛到半空中,接着往山壁上一砸,“砰”一声,咕嘟咕嘟地滚了下来,无力地瘫倒在雪地里,但觉喉咙一甜,“哇”地吐出一汪鲜血。
土螻闻到血腥气味,好像变得愈加兴奋起来,打了两个大大的响鼻,撒开四蹄便对着我冲过来,看那样子,似乎要把他我撞成肉饼才甘心。我勉力动了动身子,发现已是浑身酸软,软绵绵地使不出一丝力道,眼见那硕大的牛角越来越近,我情不自禁地闭上眼睛,心中一片惨然:
难道老子就这样地没了?
耳畔连卷衣袂,似有微微的呼吸声,我睁眼一瞧,望见一个纤弱的身影迎风飘飘,那淡淡的夹杂着些许忧伤的笑,像是天边的一抹舒卷云彩,悄悄流进我的心房。
阿离,你,你要做甚么?
我瞪大眼睛,凝视着莲步翩跹,轻轻飘过缎子一般光滑的雪地,优雅地、静静地,落在我的身边,挡在我的身前。就像是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优雅,夏风微微抚摩脸颊,眸子里荡漾着你甜甜的笑意,被星光采撷,盈盈照亮了人间。
不,你给老子闪开!闪开!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发不出一丝一毫的声音,心中仍在绝望地呐喊:
闪开!
她认真地留下一抹笑意,转过身子,望着急遽咆哮而来的那一道黑影,步履轻浮,踩下去的时候,却缓慢而坚定。
一声砰然巨响,仿佛山崩地裂,激起山崖上的雪花簌簌落下,不停敲击每一寸裸露在外的肌肤,硬邦邦、凉丝丝的,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感到疼痛,然而即便是钻心噬骨的疼,也比不上心如死灰的痛。
哀莫大于心死的痛。
***
那一日,我挑着沉沉的水桶,阿离就跟在我的身后,我俩一前一后,沿着崎岖小径回到懒鬼师父多年前筑起的温馨小屋——持惑。
对于一向以江湖人自居、从来不读圣贤书的师父,居然能想出这么文雅的一个名字,我曾经为之深深震撼过。只不过后来的某一天,当我向师父提起此事的时候,他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摸着脑袋大笑道:“哦,你听错了,我说的是吃货……不是持惑……”
一路上,阿离一双妙目始终打量着我身后那只硕大的水桶,脸上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我被她刺探的目光盯得不舒服,忍不住道:“阿离,你在想什么?”
阿离点点头,道:“我在想,我终于明白你的个头为什么长不高了:成天被这么一大桶水压着,即便是温文儒雅的西门庆,也会被压缩成买炊饼的武大郎。”
我一脑门子瀑布汗。
踏进树枝扎束的篱门,我想起师父平日教我的待人接客的规矩,赶紧把水桶放下来,躬下腰,右手指着石桌旁的一座石凳,道:“姑娘请坐!”
她愣了一下,脸上噙出一丝淡淡的微笑,大大方方地在石凳上坐下。只是她屁股还没坐稳,只听“哒哒哒”数声沉重的脚步,从屋子里蓦然钻出一个蓬头垢面的老头:
“臭小子,今日怎么这么晚才回来,你是要饿死我……嘿,这位姑娘是……”师父本来已经启开了话匣子,蓦地瞧见阿离,那副神情仿佛是瞧见了小倩跟许仙搂在一起。他大概怎么也想不到,隐居深山这么多年,居然还能看到除我之外的大活人。
我指了指阿离:“这位是阿离姑娘。我今日挑水之时,发现她昏厥于黑龙潭中,便将她救了回来,因而耽搁了一些时辰。”
阿离优雅地站起来,深深施了一礼,道:“老伯,我是阿离,是阮未搭救了我。叨扰了。”
师父眼睛瞪得像一个铃铛:“救你?这小子还能救人?嘿嘿嘿,臭小子,看不出来啊,跟我这么多年,终究还是学到了一些本事。快快快,快告诉我你是怎么救的?”
我拼命抑制住心中的得意,清了清嗓子,气定神闲地道:“那还不是小事一桩。我用师父教我的‘保命’绝技,三两下便将阿离姑娘从阎王爷的手里拽了出来!”
我话音刚落,就瞧见阿离的脸一下子红得像熟透的苹果,而懒鬼师父张大嘴巴,前前后后仔仔细细地打量了我一下,再打量了阿离一下,又把目光投向我,忽然猛拍大腿:“哎呀呀,看不出来啊看不出来,小畜生糟蹋良家妇女一套一套的。”
我又是瀑布汗。
阿离颤声道:“阮、阮未,我,我腹中饥渴,不知可否给我一些食物充饥。”
我一拍脑门,立即抓住阿离的手,带着她飞也似地逃离这个是非之地:“有有有!厨房里吃的多的是,我带你去!”一溜烟跑了,留下师父一双若有所思的眼神,深深烙在我的背脊上。
晚饭时,我杀了一只鸡,炖了一锅羊汤,摆上桌子请阿离吃。阿离望着桌上烤得油酥酥的大鸡,还有牛奶一般浓稠的羊汤,禁不住夸赞道:“想不到你的厨艺也是这般的好!”
我一面干笑着点头,一面暗自嘀咕:跟着懒鬼师父这么多年,饭菜都是我一个人做,他的舌头偏又挑剔得紧,稍稍不合口味便要摔碗掀桌子。长此以往十多年,就算是一个傻子也能烧出绝不亚于“超级海景佛跳墙”的饕餮盛宴来。
阿离伸出筷子夹了一块羊肉,忽的又把筷子放下,道:“我们……还是等你师父来再吃吧!”
我扬了扬眉毛:“等他作甚?他下午吃了一整头烤肥牛,晚饭约莫是吃不下了。咱们不用等他,这就开吃吧!”说罢,我给她盛了一碗羊汤。
阿离还是有些忧虑地道:“真的不必等他么?”
我摆摆手:“不必不……”话没说完,一道黑影蓦然从门外冒出来,我睁眼一瞧,立即就愣在当场:
只见一个中等年纪的男子,身着皂袍,羽扇纶巾,一头长发已经花白,却仿佛缎子一样光滑,看不出有一丝分叉,那张脸虽然已经饱历风霜,无论如何也抹不去眉间的那股英俊和飒爽。
只见他拱一拱手,道:“阿离姑娘,阮未吾徒,久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