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姥姥在贾府所起的作用,说开心果,太轻了;母蝗虫,太重了;说白了,她就是增长贾府上下人等优越感的有效参照物。"女篾片"是鸳鸯和凤姐给她的定位,很准确。
"篾片"?就是"清客"了。清客?就是"相公"了。"相公"呢?好说,就是"门客"。
听说过孟尝君门客三千的故事吧?就是家里有钱了,养的闲人。有会鸡鸣的,有会狗盗的,还有一个冯谖,专门会喝了酒击剑作歌。"长剑呀,咱们回去吧,吃饭没有鱼呀!"于是上鱼。过了几天,他又唱上了:"长剑呀,咱们回去吧,出门没有车呀!"于是备车。过了几天,他又接着唱:"长剑呀,咱们回去吧,没有钱养家呀。"哦,好办,给他家里的老娘送吃的,送穿的。这一来,冯谖不唱歌了。
可是孟尝君也没有钱了。再多的俸禄,也搁不住养这三千闲人啊,还要有鱼,有车,连家里的老人都给代养了。于是他就派冯谖到封地薛城放债收息。本来指望他收回大捧大捧的银子的,结果他把老百姓集合起来,一把火把债券全都烧掉了,还说这是孟尝君让烧的。为这,孟尝君还很不高兴过他一阵子。
后来,孟尝君名声太大,齐王担心他篡位,把他的相印也给收了,三千门客像苍蝇一样,嗡一声都散了,只有冯谖跟着他回到薛城。薛城的老百姓一见恩人回来了,扶老携幼,倾城而出,都来迎接。这就是冯谖这个门客给他留的后路,很不错。
不过,像冯谖这么出色的能有几个?大部分都是混吃混喝,讲究"一团和气,二等才情,三斤酒量,四季衣服,五声音律,六品官衔,七言诗句,八面张罗,九流通透,十分应酬"。刘姥姥没受过这方面的训练,所以她只是客串一回篾片罢了。
这里说一说黛玉,因封她"母蝗虫",被人骂这个千金小姐蔑视劳苦大众。我们来个换位思考,假如你是黛玉,一生下来就没见过粱麦菽稻,甚至不知道大西瓜是地里长的,还是树上结的,那遍地绿油油的是韭菜,还是麦苗?更没有挥汗如雨割过麦,也没有钻在玉米地里锄过草,你怎么能知道老百姓过的什么光景?有什么样的艰难和苦痛?她作个诗都要颂圣:"圣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现在猛一下子天上掉下个刘姥姥,脸又黑,手又粗,说话又土气,戴满头花,"啪嗒"摔一下子,不劳人搀扶,自己爬起来,什么都新鲜,什么都想吃,什么都想要,她要看得上眼才怪。这个姑娘本来就嘴巴尖,现在随口说一句"母蝗虫"又怎么了?不过就是偶尔刻薄一下么,用不着往死里骂她。说到底,谁也不是神仙,不可能脱开自己的人生和阅历限制。还是那句话,不要硬逼她揪着自己的头发离开地面。
若是贾家败落时,林黛玉没有死,也沦落到要衣无衣、要食无食的境地,估计她就能理解这个穷婆子的不得已。人对于形而上的痛苦的感受也许能够与生俱来,对于现实人生万般苦楚的理解,有时却得靠自己去经历咂摸。
不过"母蝗虫"这三个字起的作用可大了,被宝钗好好夸了一下子,把黛玉的心彻底收了去---刘姥姥做梦也想不到,自己成了钗黛手里的一枚和棋。
红楼里并不缺清客相公,詹光(沾光)、单聘仁(善骗人)、卜固修(不顾羞),到贾府一垮,他们早不定跑到哪里承欢去了,倒是刘姥姥这个女篾片,烈火显真金,露出她那侠义心肠。
(六)老眼看红颜
刘姥姥是个篾片不假,不过,假如她只是一个倍受嘲戏的角色,那就太小看这个老人精了。就算她给大观园里那些没见过农村世面的公子小姐们添了乐子,那些公子小姐们何尝没给她寻了开心呢?
这么一个聪明内秀的老人家,一双老眼什么没见过?她的人生智慧在对黛玉和妙玉的态度上,显露得那么不动声色。
贾母不是带着她走到黛玉的房里了?宝黛钗的房间跟它们的主人一样,各有特点。宝玉的房间里软玉温香,金璧辉煌,金珠宝贝耀眼争光,透着大家子贵公子的奢侈劲,还那么重的脂粉气。宝钗的房间里就十分朴素,除了生活必需品,几乎什么都没有,这个跟她平时冷静、澹定的生活态度有关。黛玉的房间很奇怪,不像个闺房,"书架上磊着满满的书"。她平时看来不大爱做针线,倒是教起香菱写诗来一套一套的,那肯定是读书多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