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景国,共有十八位王爷,先帝在时,并没有按照祖制立长不立幼的原则,而是选贤与能,遂立四王爷齐王为皇帝。
但在大景,所有人都知道先帝的九皇子北靖王文韬武略最为出众,而且九皇子的母亲文德皇后与先帝感情深厚,先帝无论如何也没有理由不立他为皇帝。
所以多年来,朝野上下无不听说齐王乃是暗渡陈仓,谋权篡位。
齐王景燕陵即位之时,北靖王爷正在关外打仗,虽大胜,却没有皇帝昭命不得回都城,所以这十数年间只回来过两次而已。
关外苦寒,杀千花极为挂念。
腊月初八,转眼已至。
天寒地冻,冰寒霜冷,民间都说腊八腊八,冻掉下巴,皇宫内亦是如此。
太极殿内,杀千花已经穿好了大红凤袍,这一件较之前的则更为华丽大气,每针每线都是由大景国最出众的百名秀女巧手制作,华贵无比。
榭香早已被送走,新丫头梳头笨手笨脚,她索性自己梳了起来,绸缎般的青丝一直垂到毯子上,说不出的旖旎好看。
镜子前,她端详着自己,她虽并非杏眼桃目,但那双眼却极长极大,黑若珍珠,脸颊削瘦,下颌尖细,是标准的锥型脸。
她晃神的工夫,身后景燕陵已经走了进来。
“朕替你挽发。”
杀千花从镜子里看着突然出现在身后的皇上,心中莫名一动。
皇上已经从她手里接过梳子,一下下的梳了起来,随后简单挽成髻,落上凤冠,青黛画眉,薄粉扑面,红膏涂唇,镜子里端庄大气的杀千花再次出现。
“十几年了,你还是这般美丽!”景燕陵抬起她的下颌,看着她水一般的眸子,怔怔出起神来。
那年她才十二三岁的模样,也是穿着这样的火红的袍子,以至于他只见过一面,便惊为天人。
如今,她已年过二十有四了罢。
“皇上怎么这么早便过来?”她仰头问道,薄唇染着笑意,轻盈易碎。
“朕答应你的长寿面,过来趁热吃。”
景燕陵回过神,拉住她的手走到餐桌前,把她推坐在椅子上。
眼前一碗热腾腾的面条,汤水至清,一个鸡蛋,几片绿叶,虽简单却得来不易,热气熏的眼底发热,杀千花坐下,手腕已提不起银箸。
挽发之情,汤面之情,不管他出自何目的,但这其中多少会有两分真心吧,但她今生怕是已经无缘报答。
景燕陵见她并不动,遂一起坐下问道,“朕亲手做的,怎么不吃?”
杀千花掩了神色,叹道,“我只是在想,嫁给你多年没为你下过一次厨房,偏偏你一个皇帝却给我做汤面,臣妾实在是……”
实在是亏欠太多。
“好了别说了,快吃。”
一夜之间,雪下的很厚,足有一尺,整个皇宫内一片苍凉。
几只乌鸦落在老树枝头,叫个不停。
皇撵上,二人并肩而坐,心思各异。
“怎么这么冷?”
景燕陵拉过杀千花的手,那双手细嫩纤长,柔若无骨,他的眸子中闪现了一丝不忍。
“榭香不在,臣妾就忘了带暖手抄。”她淡淡的说道。
“把那只手也伸过来,朕给你捂。”
她遂将那只手也一起放进了他的手心里,滚烫的温度随着血液一路暖和到心底,她莞尔一笑,“多谢皇上。”
杀千花看着大理石的地面,蚂蚁在搬家了,看来这天真的要变了。
乾湘宫就在眼前。
巍峨气派非常,此处正是大景国接见外国史者,或举办大型宴的地方,但此刻,杀千花看着这乾湘宫,却好似阴冷的人间炼狱。
景燕陵扶她下了皇撵,然后执着她的手一步步向台阶上面走去,她长袍曳地,将她的背影显得更加修长,突然景燕陵停住脚步,转头看向她,“爱妃可曾有过什么害怕的事?”
杀千花看了看那黑蒙蒙的天空,转头浅笑嫣然,“不曾。”
他盯着她的眸子,叹道,“好,不愧是朕疼爱多年的人,走吧。”
乾湘宫的门吱呀呀打开,又轰隆隆关上。
将光明和美好都关在了外面。
宫殿奢华,几个雕龙大柱气派非凡。
皇上坐到上方的龙榻上,而杀千花肃然站在台阶下面。文武百官分坐在两侧,守卫严密,分明是鸿门宴。
“臣等给杀贵妃请安,祝杀贵妃福寿安康,永葆青春。”百官齐声喝道,声势浩大。
“平身。”杀千花目光掠过众人,直指景燕陵。
“将朕的礼物送上。”景燕陵沉声道。
立即,一个宫人端着一个盘子走到杀千花面前,她撩开帘布,面色已然惨白,那衣角血迹斑斑,却能看出是榭香走时穿得那件粉色花样的料子。
榭香死了?
杀千花悲从心来,“皇上为臣妾办的寿宴真是别出心裁呀!”
她笑容凛冽,扫视一眼众人,坐在最前排那个垂眸手握玉盏的人,一下子便撞进了她的眼里,但她只是看了他一眼,便即刻转回身,却没有人知道,只那一眼便够了,足以烙进她的心底。
“杀贵妃,仅仅十天内,朝中弹劾你的折子就有百余份,朕今日不得不当众审你。”皇上目光沉寂,将她的所有动作尽收眼底,愤怒的语气在宫殿内掷地有声。
“我一个女人,何用皇上亲自审问,为何不交由大理寺处理?”
“大理寺酷刑残忍,朕怎么放心那些没个轻重的奴才?”
“那臣妾还真的要谢谢陛下的隆恩了,也不枉臣妾夜夜承欢与陛下的鱼水之情。”
杀千花此话说的极其露骨,众大臣都觉不堪入耳,怒瞪于她,皆以为此妖女绝不可留于世上,否则祸患无穷。
但没有人知道,杀千花早怀了必死之心。
景燕陵目光泛起波澜,她这话虽然大胆,但却像是在怨他。如果她怨他,是不是代表她也曾动过真情?
“多少个夜晚皇上与臣妾在那凤榻上颠鸾倒凤之时,臣妾都会想到,有一天会有如此下场,只不过上天垂怜,让臣妾快活了十一载的时光,如此说来,还要多谢皇上。”
“爱妃,只要你站在朕这一边,把密扇交出来,朕便许你一生一世荣宠不衰。”
杀千花苦笑,掺杂了政治的感情要来何用,即便许她三生三世也不屑一顾。
密扇已经给了榭香,不知王爷究竟有没有收到!
回想当年她刚进王府时,只不过是他房里最下等的丫头,但他却偏偏待她极好,还给她取了喜欢的名字,他说,愿为你杀尽繁花,只容你慰我华年。
后来阴差阳错,她进了宫,只为了寻找先帝曾留下的密招,也就是皇上所说的密扇。
“臣妾不知密扇是什么!”
“你当真不说?”
“臣妾是不知。”
“那朕替你说,密扇乃是先帝密招,一直藏在朕的卧榻上方锦盒之内,你自进宫以来不择手段爬到了贵妃的位置,就是希望能进的了朕的寝宫,为的只是盜扇,朕说的可对?如此大费周章,如今那扇子可到了那人手里?”
“原来你都知道。”
“朕自然知道,朕还知道,那扇子内密诏先皇所立之人,是朕。”
“你说什么?”
如晴天霹雳般,杀千花脑子里轰隆隆一片,无法置信的看着他。
“世人都以为密招上先帝所立非朕,这也给了那些意图谋反之人借口,岂不知朕乃是名正言顺。”
他语气激昂,响彻大殿,“来人,将扇子拿来。”
杀千花震惊的看着宫人呈上来的蓝色扇面,比那天她交给榭香的还要旧一些。
“眼熟吗爱妃?”
皇上将扇面递到她手上,她的手微抖,竟是一模一样,她得的那把是假的?
她怔愣良久,倏尔转念一笑,“皇上既然什么都知道,却不杀我,想来是想利用臣妾引那人上钩,只可惜那人同样城府极深,岂是一把假扇就能轻易被骗?想必皇上已安排了御林军守株待兔吧,只可惜这些御林军恐怕等到深夜也等不到一个叛军,臣妾虽然输给皇上,但皇上终是输给他。”
景燕陵勃然大怒,眸子里怒气盛大。
他气的是,死到临头,她竟然还在维护那人,而那人就坐在众人之中自始至终连头都没抬过一下。
“朕与你十几年的恩爱还抵不过你和他之间?”
“皇上错了,臣妾同皇上从未走有过任何感情,有的只不过是你情我愿的一时欢爱,皇上你莫要当真——”
犹如一盆冷水从头顶灌下来,彻底浇醒了景燕陵。
“皇上,此女顽固,可否用刑,以逼出幕后指使。”杨丞相走出来俯身朝皇上请示,这杨丞相自前朝便是丞相,足有三十几年无人能撼动他的地位,虽已生了半头的华发,却依然视权力为生命。将唯一的女儿送进宫中,便是他最好的证明,当真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杀千花笑容诡谲,“哈哈哈,杨丞相果真是千百年来忍辱负重的第一高人,比那千年的老神龟有过之而无不及呢,你女儿那张皮可还剥的完整,不知杨丞相你看后是否满意?”
“真是不知死活。”
杨丞相气极,脸上的皱纹不断的抽动,连花白的胡子都颤抖了起来,“请皇上不要对此女再有怜悯之心。”
他跪下,狠狠的磕了一个头,“皇上,比妖女祸乱后宫多年,死在她手下的嫔妃比比皆是,她的罪行已是罄竹难书,请陛下务必用刑,只有用刑,方可逼出她幕后的主使,铲除后患,稳我大景国基。”
“准奏。”
杀千花笑容更盛。她转身看向坐在最前排的北靖王,想起那句我愿为你杀尽繁花,只留你以慰流年。
便再也不害怕。
藏在腹中的匕首猛然抽出,然后推向小腹。
“贵妃——”
她看向皇上,面含微笑,“臣妾这一生享尽荣华,从没受过什么罪,若要对臣妾用刑,必然是受不住的,不如自行了断,省的出卖真心。”
临了,她方说出最后一句,“我这一生,知足了。”
腊月初八,三更。
皇城外的死人堆里,一具尸体突然睁开眼睛。
她捂紧了小腹上的伤口,撕裂般的疼痛让她倒吸一口凉气,这样冷的天气,真要把她冻死。
她挣扎着站起来,环顾四周,全部都是死人,而且大多都穿着宫装,一看便知是宫里扔尸体的乱葬岗。
杀千花没想到自己竟然又活了过来,原本她是不信因果轮回的,但回忆到自己在喝孟婆汤时,孟婆对她说,“有人拿二十年寿命换你重生,喝了这汤,忘了前世的一切,便算你已经轮回一次。”
看着这个苍凉而寒冷的世界,杀千花知道,她真的又回来了。
虽然忘了前世自己究竟是怎么死的,但看着手心下的血,就知道死的一定很惨啊,恐怕还结下了不少仇人呢!
这一世,她可得好好活啊。
乱葬岗里的气氛,阴森恐怖至极,所有尸体横七竖八,有的直接连着血液冻在地面上,有的还睁着眼一副死不瞑目的模样,加上月光寒彻,杀千花开始有些害怕。
她忍受着疼痛与寒冷艰难的一步步往外挪,每走一步,都会牵动小腹上的伤口,天气太冷把血都冻结凝固了,动作稍不注意就会裂开,当真疼的她呲牙咧嘴。
四周并没有路,只有一片树林,她只得钻进去,树梢上的乌鸦吓得扑腾扑腾飞起,嘎嘎的惨叫几声,吓得杀千花也连连后退。
正惊恐间,脚下不小心踩在一块折断的枯木上,枯木滚动,脚底一滑,她因为怕牵动伤口身体用不上力,一屁股便坐在了地上。
她急忙伸手护住小腹,只可惜动作太大,伤口已经撕裂了。
“疼死我了,疼死我了。”
她不住的吸气,良久,手指伸到眼前,趁着夜色,便看见指缝里竟都是血。
“哎呀我的妈呀,血……”
她看了一会儿一滴滴往下滴的血,只觉得恶心难耐。
“血……?”
她虚弱的问了一下,便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