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成熟的时候,江南的雨也纷沓而至,打落了那些或是鲜艳欲滴或是即将凋零的栀子花,江南的水温柔地泛起波纹,雨水洗过的青白色更加纯净。
我总在下雨时分靠着红漆的柱子坐在长廊上,偶尔慕倾也会靠在另一边的柱子坐下,伸出他白皙修长的手让雨水打进来。他从不问我为何呆坐于此,彼此沉默,我想至少有雨的时候他是懂我的,直到雨停了,才会转头说,师妹,去练剑如何。我们便在水迹未干的青石板上练剑。
我的师父慕城是江南第一的杀手,江湖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仙霞山庄,朝中大臣也要忌惮三分。师父只有慕倾和我两个徒弟,慕倾是我的师兄。师父总是冷淡的,不论对我还是他唯一的儿子慕倾。
我第一次看见师父露出笑容是在我十五岁那年,用他教的剑术杀死一个叫做欧启铭的人,我告诉他我完成了他交代我的事情,他轻抚我额前的短发,浅笑着说,桐儿,将来你会成为江南第一的杀手。从那以后每隔一段时间我就会梦见那个叫欧启铭的男人,梦见他惶恐惊讶的眼神,梦见他鲜红的血液顺着我手中的剑跌在地上,他问我为什么杀死他时的迷茫如同我问师父为什么我会成为江南第一的杀手,而不是慕倾。
后来我告诉慕倾我的双手沾上血腥,不过看着师父能够欣慰我便是心满意足的。慕倾说,你是我爹欣赏的徒弟,又具备武学的天赋,他肯定要在心里偷着乐了,不像我这么久连他的一招半式也敌不过。慕倾还说,师妹你不要再杀人了,就这样简单平静的生活不好吗。我转过头看着他眼里的疼惜说,有些事一旦开始就总要寻一个结局,就像这雨,从出发开始注定要落进土壤里。我很倔强,他自知劝不了我。那是他第一次劝我也是最后一次。
我知道慕倾是喜欢剑术的,他常在青石板的庭院里练剑到深夜,他痴迷于武学就像师父痴迷于做一个人杀手。只是他不愿在师父面前显露,不愿成为师父手中杀人的利器,师父也从不勉强他。我的师兄慕傾一定有一颗善良的心。
雨季有时会持续很长时间,雨水漫过花田直至台阶,我仍旧乐此不疲。山庄里新来的丫鬟小心翼翼地问道,小姐,您的袖子被雨水打湿了,给您换件衣衫吧。我摆摆手说不用。雪荷走过坐在以前慕倾常坐的地方问我为何要在雨里受冷。我告诉她,我在等一个人,他曾说他最喜欢江南的烟雨天,会在某一个雨天回来。她沉默不语。那个人是我的哥哥,或许他永远也不会回来了。可是,韩雪荷,请你好好待慕倾。我在心里默默想着。
慕倾和雪荷成亲的那天是仙霞山庄最热闹的一天,庄里张灯结彩,宾客满座。我坐在远处的屋脊上看灯火通明里举杯的祝福。慕倾告诉我他要成亲时,我看见依偎在旁边的雪荷,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韩家的千金小姐韩雪荷,确如她的名字一般是一株出水的荷花,我看不清慕倾的表情,只匆匆说了句恭喜便进入厅堂中,我听见自己的心发出轻微裂痕的声音。
此后我便常常很晚回山庄,满手的血腥让我作呕。江湖上又多了一个令人闻风丧胆的杀手,直到莫羽西的出现。冬天开始落雪的时候他突然敲开仙霞山庄的大门,我一直想象着他会在某个雨天突然出现在我面前,雨水淋湿他的发丝,眼睛里有浅浅的雾气,温柔地跟我说,百桐,哥哥回来了,外面冷,我们回家好吗。莫羽西对管家说他是一位故人,找莫百桐。然后管家带他去厅堂等候,师父和他聊了很久。师父告诉他我在不久前离开山庄去北方做一件他交代的事情。便让他在山庄里住一段日子等我回来。
我去北方,一待便是数天,师父让我刺杀的是朝臣李天坼。我问师父,为何这次要刺杀一个朝中大臣,仙霞山庄不是从不与朝廷结怨吗?师父只是望着远处,眼里都是捉摸不透的深邃,他说,李天坼是一个奸臣,你知道这些便足够了。师父的一身承载了太多秘密,他不告诉我是为我好,我懂得他对我的好。李天坼身边有很多武功高强的护卫,可见他在朝中地位并不低。可他最终还是死在我的剑下,他的血浸入干净的石板里变得暗红,他问我为何杀他?我说因为你该死了。他的问题让我想起了那时死在我面前的欧启铭,我终于回答了那个问题。
我从北方回来敲开仙霞山庄的门看见管家的脸便晕倒在地,他急忙呼喊着,快来人,小姐晕倒了。大夫说伤处并不严重只是失血过多,需静养。睁眼看到一个陌生的男人坐在我的床边,关切地问我是否好点了,我拒绝了他给我喂药的好意,他说,你还记得我么,我是你的哥哥啊。忍住满心的惊讶和欣喜,很想告诉他我等了有多久,有多想念他。我仍只轻描淡写地说,我记得你,莫羽西。
莫羽西说要带我回家。我摇头说仙霞山庄就是我的家,我是一个杀手,我只适合于仙霞山庄。然后我看到他眼里的悲凉。我没有一丝内疚地说道,这个结局在十年前你把我丢在仙霞山庄就应该知道。师父并不让我离去,因为我是他出色的徒弟,未来仙霞山庄的继承者。我问他为什么是我?一如当年问他为什么我会成为江南第一的杀手?
师父去世的那天下着很大的雪,江南很少会下如此大的雪,厚厚的积雪覆盖了整个仙霞山庄,师父口中暗红色的血吐在洁白的雪里格外刺眼,大夫赶来的时候摇头说,中毒太深已经无法医治了。慕倾抓住大夫的衣领,他愤怒颤抖着说,你不是号称江南第一的神医吗?如若你今日救不了我爹,你也休想活。大夫毕竟见过世面,只是说,生死我看的多了,慕庄主中毒多日,而且此毒为西域尤为厉害的蛊毒之一唤名千尽,我给你开副药,可延缓几日,早备后事吧。慕倾突然失去了所有的力气跪倒在地。
我把汤药吹凉一点一点喂进师父口中,这才注意到师父耳鬓斑白的发丝,眼角深浅的皱纹,他老了,人才辈出的江湖中他逐渐成为传说,再逐渐被人遗忘。我说,师父,您快点好起来吧,只要您能醒过来,我一定再也不欺负师兄了,我会好好练剑保护仙霞,我一辈子都不离开仙霞山庄,师父,您快醒过来。慕倾整夜不睡陪在师父身边,他的眼睛因流过太多泪而干涸布满血丝。
我突然想起七岁时炎热的夏天,我跪在庭院请求师父收我为徒,慕倾八岁拽着师父的衣衫说,爹,就收她做我的师妹吧,这样也有人陪我练剑了。师父问我,为何一定要拜他为师,拜一个杀人不眨眼的人为师你会后悔的。我睁大眼睛说道,慕伯父,我想变得强大保护我所拥有的东西,我不后悔。师父说,既然如此,那你在此跪上三天,让我看到你决意便收你为徒。三天的酷暑结束时只觉天旋地转,不省人事,是师父细心地照料我,再未让我在炎热的天气里罚跪,那时的他还很年轻,一副不认命的傲骨。元宵佳节时,不论慕倾如何央求师父带我们去看花灯,他也沉着脸说,小孩子去看花灯最容易走失,谁也不许去。然后慕倾就会对我使眼色,我便保证很多自以为师父在乎的事情去求师父带我们去看花灯,开始总是不答应,其实师父并没有慕倾想象中那么不近人情,央求的久了最后还是一手牵着我,一手牵着慕倾走入灯火里。原来,记忆痛彻心扉。
阴冷的天空压迫下来让人喘不过气,雪断断续续地下了五天左右,师父最终还是去了,曾经,他总会满足我的愿望,可是这次他终究没有,即使我每天在他耳边小声祈祷他也没有。我自负的以为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我不能失去的,冷漠是我的最好的铠甲,师父的离去仿佛沉睡的古钟被敲响,那声音近在咫尺使我耳鸣。
师父临终前只让我和慕倾留下,他脸色苍白,艰难地吐露着每一个字,倾儿,桐儿,我自知时日不多,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们两个,莫要再去追查凶手为我报仇,我这一生足矣,江湖险恶,莫要轻易相信任何人,记住,是任何人。
白帐漫漫,零零散散的两三人前来吊唁,江湖各路人马看到的只有大名鼎鼎的慕城死了,惧怕已久的仙霞山庄的柱子也就倒了,前来吊唁的几人也不过假意上柱香来确认慕城已死的消息。这就是江湖,有真实的险恶,也有纯粹的感情。
悲伤像一口蔓延着泉水的井,永不停止。几个月里,整个仙霞山庄都笼罩在沉默和猜忌里,慕倾甚至不同任何人讲话,我深知师父武功高强并非那么容易就遭人毒手,且做为一名杀手,要求有很高的警觉性,旁人近不了师父身,杀害师父的人一定就在不远处。我心里默默说,师父,对不起,我必查出真凶。
夕阳的余辉镀在江面与积雪上,毫无暖意。莫羽西坐在屋脊上,望向天边的夕阳,风掠过他的发丝,他微微眯了眼,远远看去如诗画一般。我上到屋脊与他同坐。
你这十几年过的如何?我问道。
他没有转头,说,我四处奔波寻找杀害爹娘的仇人,报仇之后才回来寻你,无谓于好与不好。
我听得出他声音里的沧桑,继续说道,我等你很久了,你还记得小时候我们在洛阳街上乞讨,你把热包子给我吃,自己只是看着我吃。
是啊,那时我十二岁,你才六岁。
我轻声叫他,哥哥。
你不再责怪我了吗?
我从未责怪过你,只是有一个疑虑。
他道,你说说看。
我说道,师父的死是否与你有关系。
他眼里的惊讶一闪而过,随即说,为何这样问,他是父亲的故交,而当年又愿意收留你,传授你武艺,他也算是我的恩人,我为何要害他性命。
我看着他说,最好如此,若我查出你参与其内,我不会手下留情的。
自他来仙霞山庄我们第一次能够谈的如此彻底,他给我讲了些许他这些年流浪在外的事情。安静听着直至星辰爬满深空。
我离开仙霞山庄去北方拜会师父的旧友,凛冽的冬风锋利如刀。走时,我告诉莫羽西让他暂住待我回来。同时告诉慕倾我会速去速回,万事当心。那是我离开仙霞山庄的第三天,打斗的声音落进江南冬天的夜幕里,雪荷手握短剑招招致命,慕倾抵挡着。莫羽西只在一旁冷眼相观,说,雪荷,莫要心慈手软。慕倾有些招架不住,雪荷的剑划过他的手臂,立刻渗出血来,我从远处的屋脊上一跃而下,站在慕倾身旁替他挡下短剑的攻击。
雪荷惊讶到,怎么是你,你不是去洛阳了吗?
慕倾的嘴唇开始轻微发紫,手臂上流淌着暗红色的血液,短剑上有毒,我立刻帮他封住穴道,吃下清血丸防止毒液蔓延。我转头对雪荷说,这是我和慕倾早已商量好的。如果我不离开仙霞山庄,你们又怎会露出马脚,你派出跟踪我的那人如今应该跟着假莫百桐去了洛阳,慕倾不愿意痛下杀手是因为他念及往日的情分,而你却一而再地想置我们于死地,我今天便要你为师父偿命。我感受得到自己凌厉的目光穿过雪荷,穿过莫羽西。
雪荷轻蔑地说道。何以说我杀了慕城?
我说道,莫羽西,我让各个江南分舵追查你的身份,你也有着流落街头的相似经历,你学仿莫羽西很像他了,他的模样,他说话的语气,他的习惯爱好。纵然我十年未见他,但在见到你的第一眼便知你不是他,你学不了他生在骨子里的傲气与霸道,10年前你被李天坼收养,替他卖命,李仲圳,对吗?我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不愧是慕城的徒弟,那你为何不拆穿我?为了让我放松警惕好看到我的目的。他说道。
我继续说,韩雪荷你是否真的是韩府千金?
韩雪荷扯下她的人皮面具,面具后也是一张清纯的面孔,只是眼里多了几分狠毒。说,李天坼是我爹,我本不想这么快杀死慕城的,只想瓦解仙霞山庄的势力,没想到他居然支使你杀死我爹。
我道,原来如此。
她举起短剑说,我今日便要为我父及枉死在你手里的冤魂报仇。
我说,那是他们该死。
她的剑刺过来,刀光剑影里,我没有丝毫犹豫,直刺向她的咽喉,却被另一把泛着寒光的剑挡住,是李仲圳,李仲圳的武功并不低于慕倾。
果真是你害死我爹。慕倾说道,拿起剑以二敌二,他的剑刺穿韩雪荷的胸膛,滚烫的血液成了夜里的一部分,我看到慕倾脸上的悲伤那么令人心痛。
李仲圳死的时候一脸的不甘心,我说,那日在屋脊上说的话都是我想跟我的哥哥说的话。他轻轻闭上眼睛,睫毛微微颤抖着,说,如若没有恩怨该多幸运。
江南的春天来的很快,仙霞山庄绿意盎然,慕倾离开仙霞山庄去云游四海,我送他到城门外,我说,师兄,定当尽早回来,我会在仙霞山庄等你回来。
偌大的仙霞山庄安静的只有偶尔飞鸟的悲鸣和我的脚步声。不再过手指染血的日子,酿下一坛坛酒,等莫羽西,等慕倾回来喝。会在某个雨天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温柔地说,百桐,我回来了,再也不会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