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深,和往常看起来并没什么两样。
白天的时候,表面上是发生了了不得的大事,也许会影响睡意,但该睡去的,都已睡去,无论是不安的平静的期待的恐惧的,都抵挡不住夜晚的侵袭,因为时间,永远不会停下来。
哪一晚不是如此呢。然却总有人例外,这一次也不例外。
将满未满的圆月下,伫立着一道身影,海风轻柔地穿过他的发梢。
他就这样笔直地矗立着,几乎一动不动,始终眺望着前方,也不知他是在看万家灯火下的炫目,还是在看远方星空的深邃。
他好像很久才眨一下眼睛,又好像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双手负于身后,身躯岸然挺立,脸上挂着浅浅弧意,像孤傲的侠客,高高在上,俯瞰世间时,那抹得意。
夜空中,有另一道身影,凌空而行,朝着他所在的方向,靠近着,不紧不慢。想必是高台上少年已久等之人。
没错,确实如此。
郝文逸未曾回头,只听那轻盈的落地声,便已知来人,并道:“花浅。”
郝文逸在此之前并未联系过花浅,他只是确信,花浅一定会来,并且就在今晚,不久之后。
花浅往前再迈几步,与郝文逸齐平,肩距不过尺余,然后像他一样负手而立,目视前方,紧接着,回他道:“文逸,没想你能活着回来。”
郝文逸哼笑一声,道:“你很想我死吗?”
花浅不疾不徐地应他:“呵呵。我怎么会这样想呢。”
如果花浅会讲虚假话,那也绝对不是现在的他。因为他跟安镇老怀一样,或许他会开点小玩笑,但绝对不会撒谎。虽然他从来没有强调过,但,凡是与他接触过的人,没有一个会不相信他讲的话的。
花浅是再实诚不过的了。
过了一会,郝文逸才接着淡淡地道:“我也不止一次认为,我回不来了。不得不说,我能够活着回来,连我自己也感到有些意外了吧。”
花浅讲话偶尔会变得很简洁,直切重点,比如这次:“你此行要去做的事情,完成了吗?”
郝文逸闻言,却是微微叹了一声。
花浅应该是不知道他要去做什么的。起码,他本身并没有对花浅讲过。有时候,讲话简明扼要的郝文逸也会变得像个说书人。
“呵呵。这得从好多年前说起了。说到底,还是为了颖儿的事。当初,决定让颖儿植入生化基因并不是在意气用事,我相信她也从来没有后悔过这样的决定。即使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植入出现了状况,不能完美契合。我想了很多年,才慢慢确定下来。是她体内有另一样东西,排斥着基因改造。不知道那是什么,我想过很多办法,都无法解决这个问题。我知道这东西一定不简单。在最后,我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再次潜入神许大陆。
然而在那之前,我和他们已经决裂了关系。我这样悄悄地去,其实跟入侵没什么两样,一旦暴露行踪,那是很危险的。可我再也想不到别的办法。颖儿的事情,是我一定要完成的,哪怕是我死了,也要让她好好活下去,这是我对自己的承诺。虽然我从来没说出口。但我确信,我对自己说过。
不管怎么说也好,我还是回来了,并且得到了摧毁这种阻力的办法。我有十分把握,只要摧毁这种东西,就能使生化基因重新融合,并且达到完美蜕变。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我确信,她是不会逊色于神尘的。”
郝文逸说着,不知不觉间,两人皆是微微侧过脸去,直到目光触碰在一起。
“神尘植入的是F-1。”花浅不由自主地插了一句。
“是的。”郝文逸微微点头,扭过头,重新直视前方,“这一系列的东西对我而言至关重要。所以我也万万想不到,竟然是任枫廷亲手毁了它,虽然不清楚他怎么做到让颖儿能够继续活着。可是,F-2,对我来说,是永远的失去了。我冒着再也不能回还的危险,换来了这样的结果。”
郝文逸并没有用丝毫的愤怒,只是很平静地阐述着。
实际上,花浅至少有两年没有见到安镇老怀了,那时候他甚至不叫安镇老怀。自然,也是不知道他的变化,也不知道梁舒颖是圣灵之体的事实。这些年,花浅只是隐隐猜测到了一些,甚至无心去求证,因为对他而言,并不是那么的重要。
“为什么对我讲这么多呢。”事实上是沉默了许久,花浅才说出了这样的一句话。
“这些秘密,已经失去了尘封的价值。”郝文逸若有所感地叹道,昂首望天上明月。
“不管怎么说。能活着,比什么都好。”花浅想了一会,温言劝慰,“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郝文逸听了,笑了起来,却是莫名其妙的笑,说不上来的一种感觉,好像是冷笑。
可是,为什么要冷笑呢。
“任枫廷要死。”郝文逸冷冷地道。
花浅脸色微诧。不由自主地再次望向郝文逸。郝文逸并未随之转过头来看他。于是花浅就一直望着,望着他的侧脸,仿佛想要好好的重新看清楚他。差不多有十几秒,花浅才说出声:“为、为什么?至于要这样做吗。”
这是花浅有史以来讲出最不自然的一句话,因为他口吃了一下。
郝文逸再次笑了出声,少了一些冷意,却是更觉不寒而栗:“呵呵——花浅,你自己应该也明白,我是个高傲的人,哪怕是对你,我也不会十足的相信。甚至,不怕对你讲实话,我是一直都在怀疑着你,并且暗中提防着你。”
郝文逸这才颔首,转过头来看花浅。
花浅看着他,默然不语。
郝文逸边笑边叹,有些不耐地晃动着脚踝,开始在露台上来回踱步,慢悠悠的,并且为自己点上一根烟。
仿佛接下来,他将要有很长、甚至更长的话要说,只是,他好像一直在压抑,试图把即将说出口的话,压缩到他原本应有的简洁。
“要任枫廷死的,并不是我,而是花浅——你。我说的,对也不对?”
花浅的脸色,瞬时变得铁青!
郝文逸停下脚步,与花浅相隔丈许,主动看向了他。花浅铁青着脸色,无法闪躲他的目光。
事实上他也并没有闪躲,顺应着郝文逸的目光,与其对视。
花浅是不会撒谎的。
“你说的没错。”
花浅略微有些无力地答出这句话。
他并没有翻脸,也没有质问郝文逸是怎么得知这一切的。因为,即使败露,花浅依然是不惧的。似乎没有什么,能够令他失态。
郝文逸似乎有些得意,有些得势不饶地道:“你可知道,我是怎么发现你的阴谋的吗。”
花浅颔首。即使是在这样的情况,他仍然是睿智和冷静的,并不逊于郝文逸。所以,并不需要郝文逸讲出答案,在他心底,立刻便已经有了猜测。
“莫非……你看了任留心的日记?”
任留心是任星雷的哥哥,也就是任枫廷的大伯。(详见《枫行天下》——前传)
“不愧是花浅。”郝文逸略有赞许之意。
“我以为自己一向掩饰得很好。没想到还是泄露了……终究,还是挡不住。”花浅叹息一声。
“死神的使者降临到这片大陆上。那个死神的使者,就是任留心。在你们的设计下,还有任留心他作茧自缚。最后,他死了,神格却遗落在这片大陆上。他知道他自己会死,所以在他死之前,便已经将死神的力量的其中一部分,传承给了任枫廷。审判会自始至终都知道,或者说,你自己一直都最清楚,是谁继承了死神的力量。只要收集这些力量,并且重新整合为一,新的死神使者就会诞生!哈哈哈哈,真是个疯狂的计划!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不能早点让我知道呢……”
“……”
郝文逸字字诛心,一字不差,花浅一时竟无言以对。
“丁灵也继承了一部分力量,还有燕子。是这样的吧。”
“……没错。”
“那……燕子……她会死吗?”郝文逸原本激动着,讲到这里,却是有些不确定的语气。
“不会。她继承的那股力量是最弱的一股,篡夺走的话,并不会使她死去。只是,她将永远失去异能。”
“是吗。”郝文逸眼眸茫然了一刹,瞬即恢复清明,“那还好。”
“那么,你要阻止我吗。”花浅淡淡地道。
“不不,你弄错了。”郝文逸摇了摇头,“我比你更需要,死神使者的再诞生。”
花浅愣了愣,一个想法出现在他脑海,顿时使他大吃一惊:“啊——难道,你要复活安娜……”
郝文逸点头:“不错。”
花浅仿佛不认识郝文逸似的,一脸不可置信之色:“可是……可是,她都已经……”
郝文逸问他:“有多大把握?”
花浅已经不知道该怎么说他好了,最后只是摇了摇头。
郝文逸脸露黯然之色,不过只是一瞬,“我要用尽一切办法……”
“可是,到那时候,任枫廷是不可能借此复活的。他会永远逝去,再也不……”
“对我而言,他并没有娜娜重要。”郝文逸言简意赅,“再说,我要是阻止你,那又如何?”
“你阻止不了的。”花浅有些无奈地叹气。无奈得让郝文逸感到微微意外。
“我并无此意。”郝文逸不置可否地略过,“说起来,还得多谢你将丁灵交给我。我以为会因为契约而一直要保护她。原来,她将会成为死神使者。那么,让她复活娜娜,这个要求,她应该不会拒绝吧。”
花浅微微颔首,默不作声。
“从今以后,我们就站在一条战线上了。”郝文逸这一次的笑容,看起来不是那么的瘆人了。
“大概是吧。”花浅好像有些闷闷不乐。虽然这样的情况,其实并没有跳出他计划之外。
郝文逸也没有问他为什么只是大概,因为这是个无比缜密的计划,涉及秘密。
另外,郝文逸和花浅还聊了一些别的,其中还有提到孙雨洋。
花浅问他,为什么要将孙雨洋赶走。
郝文逸闻言,不屑地嗤笑一声,道:“他在这里只会碍眼,没什么用。”
花浅又道:“可是你也不打算直接撵走他。”
郝文逸再次笑道:“我要好好玩弄他一下。等我玩得开心了,再放他走不迟。”
花浅不语。这次没有再叹气,因为在他心中,已然划过无尽的叹息。
这都是他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