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情绪是有历史的,它是多种内容的组合体。在《情绪的历史》这本书里,恐惧被列为是人类最早出现的一种情绪,这是因为我们的祖先处于极度恶劣的生存环境中,一不留神就要被野兽吞吃。这使得我们的祖先时刻处于提防它们的恐惧之中。愤怒、恶心、悲伤、嫉妒、蔑视、羞耻、尴尬、惊讶、快乐,这些是组成我们情绪的主要内容。和我们的日常经验相吻合的一点是,快乐只占诸多情绪的一小部分。我们的一个极大的认知错误,却以为自己所有的情绪应该都是快乐的。这是因为我们对情绪的历史和情绪的内容太不懂得,对于不懂得的事情,我们就会犯下一些较严重的错误。而这错误的理解让我们痛苦。这么多的情绪,而且是这么多的负性情绪内容,它们天然地存在于我们的情绪容器里面,随时启动它们的功力。我们只要不接纳它们,就会形成抗拒心理,而抗拒是会给被抗拒的情绪增加能量的,就像打乒乓球,我们有多凶猛地拍击那小小的球体,它反弹的力量就会有多大。我们惟有接纳它的存在,它才不会回击我们。
接纳负性情绪是要我们付出努力的,它才是我们一生中最重要的一门功课。如果我们不与我们的内在的灵性相接触,我们根本没有能力真正学好这门功课。在身心灵课堂上,愤怒、抑郁等负性情绪是最具灵性的情绪之一,是一份灵性上的邀请,邀请我们成长。这些负性情绪的出现,是告诉我们的内在有这种问题,有这种垃圾一样的东西存在。我们一旦信任外界的幻像,就容易被外界的东西真实地阻隔,我们的坏情绪就会是真实的。佛家有言说: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是的,那些我们以为的会导致自己心火的东西,本质上不过是一些虚假的幻象,是我们人造出来的剧情所言说的故事。那些别人对我们造成的所谓中伤,原本也是别人在虚假地创造他们的故事中臆想出来的一个情节,我们只是别人故事中的配角而已,我们完全可以认为和我们不相关。意识到这一点,外部世界的投射就比较难地伤害着我们了,我们也因此有了内在的力量。
罗曼罗兰认为:只有一种英雄主义,就是在认清世界真相之后依然爱它。对我而言,世界的真相只有一个,那就是它只是一种幻象。我们的所有情绪都是一种投射,既然如此,我只选取让自己产生正向能量的那种投射。心理学中有一个故事,说的是每个人心里都有两匹狼,一匹是好狼,一匹是恶狼,那么这两匹狼之中,哪一匹能活下来呢?答案是你喂养的那一匹狼会存活下来。既然如此,我们就要有意识地喂养自己心中那一匹好狼,为的是我们自己的快活。是的,我们要把勇气这样的东西当成是这样一种能量:虽然感觉到了恐惧与纠结,甚至痛苦与无望,但是我们却可以带着它们前进。
61.把走投无路当路
我用了很长的时间以为一个人若想活得好是有条件的,这些条件是要有钱,要有才,要有地位,要漂亮,有爱情。然后才有可能过滋润的日子。从学生时代,我就为我未来的好生活所需要的这些条件去努力。我好好学习,确立事业心。我把挣来的钱很大比例地花在衣饰上,让自己年轻漂亮;我开始计划着攒钱,让银行折子上的数字日益累加,以便到了一定年龄达到什么数字。我要不比任何人差,如果别人能当成先进工作者,我也应该能;别人写的东西比我好,我就觉得我也要写成超过这个样子的文字。这样的日子过得是慌乱的,我的心思全部用在外部世界上,未经整理的内心必定像个管理不住的野兽,它想怎么撒野就怎么撒野。我的心是它撒野的战场。
我是长到足够老的时候,才知道这样的日子上哪里可能活得好?一个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的人,还能活成什么样子?
付出了生命的一天又一天,付出自己青春华年,付出大量的迷惘和焦虑,得到一点钱,可以衣食无忧;得到一点才可以挥洒文字。可是,依然不知道活得好是怎么回事儿,依然不得不在“我是谁”、“我要到哪里去”的追问中活着,活得颠三倒四。后来知道了,就算得到世界上最尖端的外部条件,这么一种活法,活得好依然是一件无法掌握的事情。
对生命和生活产生这样的质疑,活着的生命已经耗尽了一半。为了对得起剩下的另一半活着的时间,我必须止住自己过去的活法。
重新给自己制定“活得好”的条件:献给自己好心情;过缓慢的生活,等一等自己的灵魂;挣下生存需要的钱,然后把大把的时间用来“虚度”人生;不羡慕任何他者;谁也没有资格重要到把我的情绪败坏;不把精力发散到外部世界中去,而让它们回来,保护自己的内心;对别人,不抱怨,少评判,多体谅——都是和我一样的红尘中苦难的人,都是和我一样的物欲横流里的难民。是的,如果我活得不好,不是别的条件没有达成,不是任何人与事出了问题,而是自己的心出了问题。
我喜欢的作家夏榆说:不稳定的除了大地,还有我们自己。我们所看重所珍视的那些事物,很可能转瞬之间就会消失,我们自己也可能会在某个时刻转瞬消逝。这是我们在天地之间的位置,也是我们在天地之间的真实处境。女诗人李见心说:你只要活着,只要你活得足够长,你就会失去你得到的一切。是的,能丧失的就让它们丧失,比如热枕,比如外部的一切,没有什么好可惜的。池莉还说,她四十岁以前积攒东西,四十岁以后往外扔东西。活着的条件一天一天在降低。其实,活着本身就是条件。生命给了我们什么,就接受什么。我们必须接受生活即将给予我们的一切。
是的,我们甚至要学会把走投无路当成路。
62.生命的破裂处是灵魂的出口
因为写出《冈底斯的诱惑》等小说,小说家马原成为中国先锋小说的代表人物。再后来,马原不写小说了。马原说,1988年他写小说,状态还不错,从1989年起,他突然发现自己写不了小说了。至于什么原因,他也没解释,好像有天某尊神突然把他的主神经抽掉了,在他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就写不出来了,写小说的能力丢得那么突如其来,正如它来的时候那么突如其来。他的手在,眼睛也在,可就是写不出来小说了。我知道,那是因为马原对自己要求太高,他得写出让自己看着就咧嘴高兴或痛哭流涕的小说才成,不然就不如不写。
20年,一晃就过了,当年的帅哥马原现在变成了帅大叔。
不写小说的马原,也就是马原自己所说的“前小说家”马原,这20年,干过不少事情。他做电视,开公司,当教授。他当教授的时候给学生们讲经典的文学大师的经典文字,他的这些教授内容出了一本书,叫《阅读大师》。这本书我认真地读过,在里面学习到不少好东西。他还试图拍过电视,为此去西藏拍了四年,最后他拍的这些东西连皮带肉地搁在了仓库里面。马原好像还捣持过房地产一类的东西,不知收成怎么样。这20年,前小说家马原干了各种事,多是有始无终。最让我伤感的是马原与皮皮的离婚。那是在1981年。我那么喜欢皮皮,这个写出了很多优秀小说的女作家,觉得皮皮和马原真是合适,外在养眼,灵魂的搭配也养眼,搁一起就觉得舒服。可是,我以为他们应该好到底,这样美好的想法是没有用的,他们很年轻的时候就分开了。爱情真是个令人咋舌的事情,情色外边的人根本没有办法看清楚。离开皮皮17年,马原找到了他的小爱人,一个叫李小花的女人,好像是个运动员。他们刚相爱,马原就被查出患了肺疾,这疾,是很重的那种疾,重到关乎生死。马原不想连累李小花,想分手。李小花不怕被马原连累,就是不分手。他们结婚了,有了孩子。马原的朋友说,李小花是马原的天使,她简单、透明、大气。
马原说,这20年,他没有一刻不想回来。回来,就是回到小说里面。写小说是马原安身立命的手艺,他在把它丢了20年后又捡回来了,对手艺人来说,操持自己的手艺无疑是件开心事,就等于,把自己的魂安置在自己的命里。这几年,他写出了一本小说叫《牛鬼蛇神》。小说写了两个男人的故事,他把这两个孩子的串联起来写成了中国式的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许多关于人类及与人类相伴的神秘力量的故事,马原把它们有效地安置在小说里。这是他对人与自然、人与神秘力量关系的思考。生命中许多神迹让他景仰,他在造物的伟大面前选择了臣服了。
在疗治肺疾的过程中,连续的肺穿刺让马原受不住,他中断了治疗。他说,不管上帝给他多少时间,他要好好地活。这一个阶段,他想了很多,生与死,爱与癌。他以为,癌其实不想让他死,他是癌的承载物,他死了,癌也死了,癌也是生命,想活。他不再以杀死癌的方式去疗治自己,那样的话好细胞也被杀死。
死亡的危机让马原把更深刻的思考放置于小说中。过去,他一直提倡把哲学和思考赶出小说,现在他却主动靠近哲学。疾病让人面对的不是痊愈,而是生和死的双向选择。这个时候,一个普通人都会直面生死哲学与宗教。小说家马原更是在小说中直面自己的生与死,直面天堂与地狱、升腾与坠落。马原这一次让自己的小说回到了他曾经在小说中所摒弃的哲学之中。《牛鬼蛇神》回到了著名的哲学三问之中:我们是谁?我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他甚至把这部小说设置了一个特殊的安排,他在每一卷里面都设置了第0章,这第0章就是那些马原描述的那些不直观的、绝对的、形而上的部分。
我读过台湾灵性导师余德慧所著《生死学十四讲》。这本书使我极度震动。余德慧先生曾持续在花莲慈济医院担任义工,接触临终病人,亲证生死,既体会到身体的一步步毁败对人们心理的撞击,同时也见证到人们身上的灵性之光,如何在世俗事物的剥落之后幽然显现。这是一记无可逃避的生命棒喝,他让我们了解死亡的细微过程,为的是让我们了解生命,如何真正活好死亡前的现在。
海德格尔说,我们的心智对死亡有一个绝大的隔阂,没有可通达的路。所以,死亡永远比任何人的预期还来得早,因为我们从来不期待死亡,而死亡瞬间即到。是的,人费尽心思想获得对死亡的任何一种了解是不可能的,也就是说,人即使费尽大脑也无法参透生死。日常生活,我们活在一个叫“心智自我”的世界里面,心智自我的主要任务是“在世操心”。生死学告诉我们,人到了足够的年龄以后,若不朝着与心智自我相反的方向走的话,将会发生生命最后彻底的危机。人在去世之前,要把心智自我所建立的东西敲碎,因此人在整个生命旅途中有两个阶段的生命:第一个阶段是建立自己,第二个阶段是打碎自己。生死学中有一个概念叫“谛念”,谛念是一种比较彻底的决断的信念。当人的身体健康的时候,谛念是不会产生出来的,只有在人的身体健康状况愈下时,谛念才会上来。非常遗憾的是,绝大多数的我们,通常一定要碰到生命的“极限”时,才会产生真正的谛念。亲人的死亡,自己的重疾,这些都是产生谛念的时刻。这个时刻,我们才确凿地知道我们过去悉心经营的那个心智世界,它破了一个洞,里面是不见底的深渊。我们费尽心血经营的那些在心智世界里面的耀眼之物,它没有能力来给我们一点点安慰。我们才知道过去的自己错了。这个时候,人的心智状态会寻求复原,建构“不会死”的否认系统。但是,我们生命中那个让我们产生谛念的那个洞,它确凿地张着大口,我们的整个生命在从那个那口里面往下掉……
生命的破裂处是灵魂的出口。我们沉睡的灵魂醒来了,这个时候,每一个人都会是哲学家,在生与死、爱与恨、升腾与坠落之间,在灵与肉撕扯中,生命有可能向宗教皈依。
海德格尔将语言分为两种,一种是“道说”,另一种是“小说”。当“道说”发出声音的时候,宇宙震动的感觉会出现。“道说”诉说着一种比较接近无人格的东西,而“小说”是心智自我造作的语言,用小小的“我”谈论事情,比如,电视新闻里的语言,我们日常频繁使用的语言,把无数将情绪当真实道来的那种语言。
小说家马原因为生命真实的破裂而给我们献出了一本“道说”的小说。是真实得能够看得见五官的死亡,是循着这身体破裂之洞往下坠落的命一笔一画感知到的死亡的语言,让马原献出了他的这本小说《牛鬼蛇神》。
死是怎么耽搁也不会错过的,是我们每个人终将面对的命运。弘一法师出家的时候说,他无非是早走出俗生之门几瞬间而已。是的,人生短浅,几瞬间而已。是的,人到中年,无论我们在前半生活得有多顺利,有多精彩(这几乎也是一句善意的谎言),我们都得开始走向哲学上破碎的自己。我们不要让真实的死亡来临之时,才惊悚地睁开自己的眼睛。那该是一双什么样的眼睛?一定惊恐一如蒙克那张著名的画作《呐喊》里面的那双眼睛。
因此,我们在尚还健康的时候,就该开始生命灵性的修持,让灵性之眼睁开,因为生命的破裂之门随时都可能为我们打开。我们提前预习这门必得来临的死亡功课,以便它果真来临的时候我们不太过于措手不及。措手不及是痛苦的,蒙克的那幅画描绘的就是这种巨大的痛苦。死亡是一个哲学概念,它本身伤不着我们,因为死亡来临的时候,生命已经安全转移。让我们痛苦的是对死亡的恐惧,是这种哲学意义上的措手不及。灵性之眼的早日睁开,一个更大的好处,就是督促我们现在怎样去活。生死课堂给我们最大的启示,其实就是在当下怎么去活的问题。我们不要再去用巨大的生命能量,构建那个在本质上对我们毫无用处的心智世界。它让我们早一点知道,那些我们对于外部之物正在追逐的东西是无效的,是对自己的一种欺骗。
是的,生命最大的寻常就是无常,死亡完全可以随时到来,对你,对我,对他,一律如此。我们真的应该早一点,再早一点了解生命的整体,而不是局部。活在勇敢的真实里面,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爱自己所爱的人。活在穿越生命的那些善良的感情里面,而不是再去像装修豪宅那样去装修自己的外部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