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暗夜,又疑似黎明,深红色的天空,血洗过一般。脚下的草没过小腿,那些草,焦黄的颜色,十分狡诈地缠住举举的腿,她站在草丛中寸步难行。
举举诧异着,这是做梦,还是真实。不远处有颗树,半边褐色,枝叶干枯,已然死亡,半边黑色,却是满枝黑叶,枝叶饱满有劲。举举想着,若变成只鸟飞过去,可以落在那颗树上,这样想着,肋下生翅,居然翩然飞起,落到了那颗树上,举举心里得意极了,看着自己的双臂,如今已是一对翅膀。举举心里想着,我是不是能随意变化了,那是不是变一只白老虎呢。这么想着,突然从树上跌落,原地打个滚,发现自己四肢着地,真的变成了一只雪白的老虎,举举高兴得原地打滚,奔向黑色树林深处,一只白色的鹦鹉掠过她的腰背,说道,妍公主,不要再变了,你会找不回自己的。
举举抬头一看,是孙皇后送自己的那只白鹦鹉,大喜道,白鹦鹉,来,咱们一起去林子里看看。那只白鹦鹉忧伤着,“我不是白鹦鹉,我是胡贵妃。”举举昂着虎头,噗嗤笑说,什么胡皇后,明明是白鹦鹉。
那只白鹦鹉摇摇头飞走了。
举举脚下生风,想着再变成一个什么,她听到迷严厉的声音,举举,立刻变回去,快,不然你就永远找不回自己了。
举举愣在当地,迷?你在哪里?告诉我,现在是在哪里?发生了什么事?
一片寂静,迷似乎离开了。举举发着怔,在寂静的黑色森林中,忽然害怕了,想变回令举举,却惊恐发现,想不起令举举的模样。
举举已昏睡两日。
俏枝儿心急如焚,想来想去,偷了个空溜出宫去寻连东玉。他不知怎的,就觉得连东玉会去救举举。他到连府,却打听连府来了客人,并不见客,俏枝儿只得等在门外。等了大半天,到了傍晚,看见一乘小轿抬了一个人出来,他没有在意,却蓦地发现轿中人伸了只手出来冲他摆摆,俏枝儿诧异,疑疑惑惑跟着轿子走着,轿子转到了一个僻静小巷处,里面的人出来,俏枝儿看见这个人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居然是老山公公,老山公公十分诡秘冲他使个眼色,俏枝儿立时会意,远远跟着老山公公,直到抬轿子人走远了,才尾随他回到举举特意为老山公公他们置备的院子里,俏枝儿有一阵子没有过来了,院里的桂树金黄馥郁,石榴树结满红色大石榴,小灯笼一般,葡萄架子上紫色的葡萄成串,薛子大小兄弟正逗着蝈蝈玩儿,老山公公轻摇一把蒲扇,坐在成荫的葡萄架下惬意笑着。
俏枝儿揉揉眼睛,忽然觉得浑身散了架一样,累得毫无力气。一屁股坐在院子当中,没好气道,你们真逍遥快活,我在宫里天天提心吊胆。举举出事了。
他这话一出,两兄弟啊了一声,蝈蝈也不玩了,瞪着俏枝儿。
老山公公面色一沉,叹了口气,“举举这丫头,不知天高地厚,我们如今身处龙潭虎穴,等这次救醒她之后,我们要尽快离开这里。”
俏枝儿才想起来要问他去连府干什么,老山公公四下里张望半天,才拉了俏枝儿到身边,低低说道,“连东玉不知道怎么找到了我,他知道我在宫里呆了很多年,知道很多陈年旧事,他和一个叫什么白贞女的,给我看了一个奇怪的东西。”说到奇怪的东西,老山公公不由打了个寒颤,“他们拿了一件装满茶水的白瓷碗给我看,里面有一张女人的脸,我一眼就认出了。”老山公公又顿了一阵子,似乎是恐惧得无法讲下去,“那是五十年前失踪的赵珍公主,我那时十几岁,正好服侍过公主,公主那时大概,十七八岁,和举举差不多大。她被送到夏国去和亲,她,她就在快到夏国的时候,忽然失踪了,从此再也没有见过。”院里一片寂静,夜幕一把被扯了下来,夜色笼罩四周,月亮没有升起,太阳已然落山,四周一片漆黑。
俏枝儿牙齿不由打架,才想起另一件惊怖之事,“老山爷子,还,还有件事,我们在宫里,看见孟子夫了,他,他,他考上了状元。”
薛子大小兄弟惊叫一声,瘫坐在地上,惊吓的动不了。
老山公公还算镇定,面色阴沉,双手微抖捻须,我昨晚,路过教坊时,看见他了。
众人不语,都佩服老山公公镇定,到现在才说。要是自己,当时就被吓死了。
老山公公接着道,我被吓得不轻,不是因为看见孟子夫死而复生,而是孟子夫,他根本是个死人。
院子里静寂如坟,只听得粗重呼吸之声。
俏枝儿知道,老山公公深谙相术,当年也是凭此,才在险恶深宫屡次大难不死。
“我看到孟子夫,就知道,我们不知道招惹了什么鬼怪东西了,要想活命,一定要尽快逃出杭都城。还有,连东玉已经知道举举的事情了,他找我过去,也是想捋个头绪,想出救她的对策。”
老山公公又道,“此地你不要久留,赶快回宫,以免惹人生疑。还有,明天我们就会搬家,等我们找好落脚之地,就会通知你。”
俏枝儿离开老山公公,只觉得双脚绵软,怎么都踩不实地面,慌慌张张往人多的街市逃,只觉得被鬼怪追逐着,可偏巧路过教坊,想起老山公公的话,惊慌失措一溜烟逃走。
教坊里,依然夜夜笙歌,金烛高烧,点沸情海欲波。今夜,连一向清冷的朝颜都喝红了面庞。
满座高朋,都是今年高中的举子们,人生哪有此时欢畅,金榜题名,美人相伴,那些平日斯文的举子们,此时张手张脚,狂呼滥饮,好在不忘吟诗作对,输了的便是一杯酒,饶是朝颜文采飞扬,遇上了新科状元,还是免不了喝了几杯。
朝颜看着孟子夫,心里佩服他的才情文藻,又奇怪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但是容不得自己细细打量,举子们团团围着孟子夫,都嚷着孟大人长,孟大人短,都是同年,将来定要互相拉扯关照之类。
朝颜听得这些举子说来说去无非是这些,不由轻蔑一笑。
孟子夫似乎也被灌得轻狂了,搂着桂美儿求香吻,转在桂美儿裙下,并点名要留宿在美儿房里。美儿意外得了新科状元宠爱,不由大为得意。
颜令宾这下对美儿有点刮目相看,一晚说话都客气了很多,一直召唤小能伺候好美儿,小能极不服,颜令宾笑道,“干咱们这一行,就得会看人,你看这新科状元,保不齐哪天成了大官,万一真看上美儿,纳个妾什么的,一下就尊贵了。你以为我为什么这么重视每年的这次举子宴,无非是给咱们姑娘们找个出路罢了。”
一席话说得小能心服口服。
颜令宾又道,小能,宴会结束,你去把朝颜叫来,我看她还不懂这道理,我得好好教教她。
夜深宴罢,众人酒醉迷乱散去,朝颜也要回屋,却被小能拉着进了颜令宾屋里,颜令宾上下打量朝颜,笑道,颜儿,虽然屠大人格外关照你,可是你终究要为自己想个出路,一晚上,谁都近不了你的身,久了,也不是个事儿。
朝颜低垂眼睛不语,颜令宾看说不动她,心叹以朝颜色艺,若是她肯稍作退让,现必定早扬名杭都了。
朝颜只在想一件事,今夜,刑还会来吗?
她在屋里等了许久,夜深,刑没有来,朝颜无限失望,昏昏睡去。
半睡半醒朦胧间,却感觉刑坐到她床边,似乎望着自己,可是她却双眼沉得睁不开,刑的手里,有块暗淡的石头,刑叹了气,她似乎听得刑长叹一声说,只有半块,还是回不去。
刑无限惆怅俯身在朝颜旁边,幽幽道,颜儿,有天,你会做我千万年的新娘吧。
朝颜听得,睁不开眼睛,却莫名流起泪了。
她又听刑说,我需要找到另外半块。
这是什么意思呢?
举举披着一身白色皮毛趴在地上大哭,她变成白狐、变成白熊、变成白兔、变成白狼,就是想不起令举举模样了。在黑色森林里,似乎迷有时短暂陪伴她,迷说,好在另一半在墨尊那里,一定要找到墨尊。迷有天,话说了一半,忽然止了话语,只剩零星的意思飘散在空气中,举举抽噎抬头,看见一个人静静脚步而来,那双鞋精美华贵,她看得眼熟,打了滚翻身起来,仰起头来,惊讶叫道连东玉,你怎么会来?
话出了口,却是一阵狼嚎之声,举举泄气趴到地上呜呜哭,心想,唉,真的变成野兽了,还是只狼。
连东玉却偏偏笑道,好皮毛啊,可做件好大衣。
举举哭得更响。
连东玉温柔抱起她来,轻柔安抚她,连东玉的嘴唇温暖贴在白色皮毛上,说道,丫头,不用怕,我带你出去。
他们深一脚浅一脚走在松软泥泞的黑色土地上,黑色森林无限延展,仿佛没有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