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冉进了房间之后并没有刻意隐藏脚步的声音,似乎也在用微弱的声音提醒房间里的人,自己的到来。
“阿冉?”
房间中很安静,唯一的声音便是来自床铺之上。
李谪云能听出这是一个青年男子的声音,声音很柔和也很轻,语气虽然是试探的问,但是李谪云却觉得对方其实很肯定来的人就是程冉。
男人的声音不大但是在这安静的房间中却格外清晰,程冉当然听到了,他的身体颤了颤,似乎有些激动,只是他克制住了,轻轻地回答道:“殿下……”
床铺中的人听到程冉的回应一下子坐了起来,连鞋子都没来及穿上,便赤着脚向两个人的方向走来。
“阿冉……你怎么真的来了?咦?这是……”青年男子看到程冉怀中还抱着一个小小的女童有些惊讶。
李谪云也顺着声音看了过去,这是一个穿着月白色布衣的男子,他浑身上下除了一身衣裤便没有其他。
男子乌黑的头发散在肩头,只是偶尔间能看到些许银丝,显然身处陋室且失去了尊贵的地位和自由,让这个男子有些颓废。而男子一双眼睛微微有些红肿,嘴唇也有些发白,整个人精神并不是很好。但是,那眉清目秀的面孔,炯炯有神的双目,加上伟岸挺拔的身姿,仍然揭示着他曾经是一位美男子。李谪云知道,这名男子就是已经被武则天谪贬为庶人,并且被流放巴州的废太子——李贤。
李贤的目光落在李谪云小脸上的一刹那,那惊异的目光瞬间便柔和了下来,他俯下身子伸着手向李谪云的脸颊摸了过来。
当他的手指落在李谪云的脸颊上,触摸到洁白如刚剥开壳的鸡蛋的肌肤,便觉得手指如同荡进一泓温泉一般,柔柔的、温温的。如此美丽的小女孩,他也曾见过两个,一个是他那年幼的妹妹,另一个是自己的长女。
李贤看到女童好奇的看着自己,一双眼睛似乎会说话一般,小小的眉毛虽然是皱着的,但是那股说不出的淡淡的味道。他笑了,已经很久未曾笑过的他再一次笑了,只是这一笑却带出了几滴泪水。
李贤知道这是他的女儿,女儿那像极了母亲也像极了自己的容貌,这一切都让他怜爱不已。
程冉将怀中的李谪云放了下来,轻声说道:“殿下,这……”
“我知道,这是谪云,是我的女儿,对吗?”李贤抑制自己激动的情绪,哑着嗓子问道。
程冉点了点头,回答道:“是的!殿下!”
“谪云,叫父亲!我是你的父亲啊!”
李贤不作太子已经许久,被贬为庶人已经三年,他早已不再称孤。此时,他真的只是一个从来未见过亲生女儿的父亲。
“父亲!”李谪云轻轻的唤了一声,苏瑾也轻轻的唤了一声,这一声如同一波暖流瞬间滴落在房间中三个人的心头,让他们每个人都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温暖。
“谪云……”李贤将女童揽进怀中,轻轻的抱住,终还是忍不住哭了出来。
李谪云也反手抱住了自己这一世的父亲,虽然两个人都未曾谋面,但是血浓于水的感情却在初见之时就显露出来了。
李谪云的拥抱不仅是自己的,她也替已经离开人世的母亲和姐姐抱住了这名男子。
两个人抱了一会儿,李贤才缓缓松开李谪云,他转向程冉,问道:“阿冉,你怎么来了?小夫人和瑾娘呢?”
程冉听到李贤的问话,扑通跪在地上,一叩在地说道:“阿冉无能,竟然没能护住小夫人和小主人,她们已经惨遭不测,阿冉实在没有想到会遭遇那么多的伏兵。”
李贤听到程冉的话,心头如遭锤击一般,本来就有些不济的精神也一下子恍惚了起来。
李贤紧紧闭着眼睛,抑制住自己嘶吼嚎哭的冲动,但是只要他闭上眼,他就想起曾经那娇柔的美人轻轻伏在自己怀中的模样,就想起自己长女那张虽然年幼却格外娇丽的脸庞。
“为什么?”李贤低低的问了一句,他没有问程冉,也不是问李谪云,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在问那个女人,为什么要杀害自己的爱人和孩子。
李贤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整个人都颤抖起来,似乎随时要吼出来一样。
李谪云看到李贤痛苦的样子,赶紧张开双臂紧紧的抱住了单膝跪在地上的父亲。
李谪云没有说话,因为她知道这种失去亲人的痛苦是如何都安慰不来的,没有任何语言可以抚平失去亲人的伤痛,现在她能做的只有默默的陪伴着这个男人。
“殿下!对不起,是程冉无能,是程冉无能!”程冉的声音中充满了悲戚和自责。如果可以程冉宁可自刎谢罪也不愿意苟活在世上,只是程冉不能,因为他现在不是为了自己在活着,也是要为了自己的主人和小主人活着。
李贤毕竟曾经做过太子,又经历了那么大的起落,内心比普通人要强大太多了,更何况他在内心深处已经知道自己甚至自己的家人都未必还能苟活太久。
“阿冉,究竟是怎么回事?”李贤整理了下情绪,想程冉问道。
程冉将他和苏澜是如何知道李贤被流放到巴州,然后又如何遣散奴仆,如何离开长安又如何在巴州以西、利州以东遭遇伏击的事情一一说了清楚,包括李谪云曾经在路上落水的事情也都说了。
李贤听到苏澜和李瑾希的马车落入江中之后,悲叹一声,然后抬着头看着漆黑的屋顶,似是想忍耐将要冲出眼眶的泪水,也似乎无奈的看着黑暗处,想让自己冷静下来。
程冉说完后,李贤深深吸了口气,哀叹道:“阿冉,你不必自责了。这种情况,你能将云娘救出来已经难能可贵了,更何况在这种局面下,你还冒险带着云娘来看我。我不会怪你的,你也不要自责了,快快起来吧。”
李贤伸手去扶跪在地上的程冉,李谪云也跟着一起扶,程冉本不愿站起来,但是却还是拗不过一大一小两个主人的苦劝,缓缓的站了起来。
片刻之后,他对程冉和怀中的李谪云说道:“我实在没有想到你们两个今夜会来,更没有想到你们路上会遇上那么多的事。不过,既然阿冉你带着云娘来了,那么我也可以亲口求你了。”
“殿下,您这是什么话?殿下,对阿冉有重生再造之恩,殿下的话便是阿冉一生的旨意,殿下何必说‘求’这种话?”
李贤摇了摇头,说道:“这是一个极大的托付和责任,我实在没有办法,只有托付给你了,相信你也猜得到。”
程冉看着自己的主人李贤,李谪云也扭头看着男子有些消瘦的脸颊,李贤说道:“我被囚于此,恐怕也没有多少日子可活了。”
李贤说到这里,程冉想劝他,但是李贤摇了摇手示意程冉不要打断他。
李贤继续说道:“母后是什么为人,没有人比我这个做儿子的更了解的了,即便是父皇恐怕也不及我与皇兄了解母后。母后既然已经让我远离朝臣的视线,便不准备再让我出现在朝野的范围内。更何况父皇的身子不好,而我又比两个皇弟年长许多,所以母后是不会放过我的。”
程冉没有说话,李贤继续说道:“阿冉,我只能把云娘托付给你了。无论将来发生了什么,你都要记得不要去报仇,不仅仅是你,云娘也是一样。你们要放弃仇恨也要忘了仇恨,藏匿山林也好,隐于市井也罢,去过普通人的生活。”
程冉听出李贤语气中对于自己未来的绝望,他低声劝说道:“殿下,皇后娘娘那里……”
李贤苦笑着摇头道:“她已经派人来了,我知道我已经没有求生的可能了。”
程冉双眉微竖,将身子微微一躬,决然地道:“殿下,此间守卫并不算太严,阿冉有信心趁着今晚的夜色,护着主人离开。”
李贤苦笑道:“这有何用?我的妻子,我的孩子还攥在她手上呢!我本意是用自己一命换取她的安心,以求我这一脉不被她斩尽杀绝,只是没想到澜澜和瑾娘还是惨遭毒手。更何况,天下虽大却无我容身之地,我现在只能寄希望于她还存着一些血脉相连的亲情了。”
程冉听到此处,双目之中已经泛起一阵酸楚的泪花,他不敢说话,只是静静的听着中年男子的嘱咐。
李贤叹了口气,又摸了摸李谪云粉嫩的小脸,对程冉说道:“我已经对不起澜澜和瑾娘了,现在我不能再对不起云娘了。无论将来如何,不要让人知道她的身世,待她长大便让她找个寻常人家嫁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