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应了应天的话,隔日,皇上便传人来,前前后后赏了一大堆物什。皇上知道从嘉的脾性,赏的倒也不是多么金贵的东西,投其所好,与了他十方宝砚,各色笔筒,一套紫檀笔架,小墨烟石鼎,还有各号的排笔,林林总总放到一起,也是热闹的很。
皇上喜爱从嘉的新诗旧画,赏赐原是常事,别无新奇趣事可记。
且说那日应必和从嘉他俩商量着的晒书一事,计议已定。几日之后,总算盼来了久违的晴朗日子。于是丝毫不敢有所拖延,忙忙的就要把陈藏在竹墨居里的古籍古画送进阳光里。
天气一好,潮湿沉闷的心情也变得晴朗起来,竹墨居伺候的一簇人也乐得舒活舒活压抑坏了的筋骨,嬉笑着来来往往,好像开什么盛会似的。宫女们拿出了自己夏日铺床的凉席子,有蒲柳坐子的拿出坐子,先大大小小铺了一地,才敢在上面放从嘉的书。怀里抱着,手里捧着,三三两两,有说有笑,起仰俯就,宝贝似的一本一本铺陈开来。
不一会儿,抄手游廊的护栏上,各处的石阶上,宫殿前的空地上,满满当当的都摆上了厚厚薄薄的书。从嘉也心情舒畅,非要跟大家掺和,要亲来晒书。
应必拉了把椅子过来,放在殿前的石阶下,笑道:“你就别添乱了,这里满满的连路都没了,大家都捡边边角角走,你又是眼里有数脚下没数的,你再这里磕了,那里绊了的,我们把那些沉得跟石头一样的书搬来搬去也就罢了,别回头还要来搬你!你啊……”应必一面说着,一面按从嘉坐下,“只管把你自己晒晒就好了!”
从嘉哪里肯坐着不动,应必按下,他就复站起来,笑着道:“好久没这么热闹了,光坐着看你们忙来忙去多么没意思……”从嘉给应必做了个揖,笑着央求道:“还请应公子派给我点活干,你若嫌我碍事,我就专去那些‘边边角角’摆书就是了,横竖绊不倒的。”
应必听从嘉这样阴阳怪气的话,差点笑岔了气,笑答道:“嗳呦呦!殿下这是折煞了我!”不过听从嘉如此说,应必只好给他捡了几本又轻又薄的书,让他摆着玩去,不过大家嬉闹应个景,谁敢让他真去干活呢!
应必帮着这边,眼睛又眺着那边,看到有几个宫女因这里摆不开了,就拉着席子往那边竹林里去,应必忙喝住:“姐姐们!别再往那边去了,待会儿日头一转,树荫就过来了,晒不成的!回来往园子门口摆去吧!”
她们方又拉着席子回来。不一会儿,连园子门口的地方也不够了,从嘉笑着招呼道:“索性摆出去!”
于是,竹墨居里的书像水流一样,从园门口折到园外行路上,直接漫出去。一片一片的,蔚为壮观。引得来来往往的宫女太监们驻足观看。
闹吵吵一个时辰有余,竹墨居几千册书卷才安顿完大半。从嘉见快要完成,便支会着他们去歇一歇,虽不是什么累事,也不忍太使着他们。于是,又是让茶叫他们吃茶,又是叫人从御膳房要来瓜果与他们分食。但因自己没出什么力,便觉得无碍。捡他们休息的空,仍自己捧几本书在行路上倒走安摆。
说是摆书,从嘉仍是“不敬业”的很,拿起一本书来,先对着书名沉吟一会儿,又翻开几页看看,若是碰到书中什么有趣的地方,一时贪看住了,便把晒书一事全然忘到脑后去。等看的这一章完了,才恋恋不舍的俯身将书放到席子上晾着,后再拿起另一本书……
摆摆停停,他倒成了出功夫最多,见效力最少的人。外人看来全然一股痴态,他却得以乐得其中。
突然翻到欧阳询的真迹书法字帖,从嘉一时贪看起来,后又摇摇头,笑着自言自语道:“都道是欧阳询工书法,然却只得一体,得书法之气力,却失书法之温秀。看字如看人,如此聪慧之人却不知‘刚极易折’,人生如何,也可得知了……”
从嘉刚要倒退俯身把字帖撂下,后背却忽似碰到什么人。他忙起身回头看,这一看不要紧,宛然是白日见了鬼一般,登时大惊失色,脚下一软,却又强撑站直。此时,头脑里已是惶惶然一片空白,方才什么诗情画意,什么人生道理,扑剌剌早就不知道飞到那里去了。
从嘉呆愣了许久,定了定神,才缓缓开口叫道——
“皇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