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话的意思很清楚:国家全盛时,经费充裕,“常积羡余”。军事安排失着,连年边费,消耗国力,财政负担加重,遂使“凶逆承隙构兵,两京无藩篱之固”,国家陷入危机。这是历史事实。这一历史事实表明:一切的一切,都是人事的原因造成的,而与“天时”或“天命”没有什么关系。起码,不能只从“天时”方面去寻找所以兴、所以衰的原因。
又,“岂唯天时”,或做“岂谓天时”,前者与后者反映的思想稍有差异。但只是程度上的差异,不影响对杜佑思想的理解。这里想提一下。
三、制度因革“贵适时”的变革发展观
杜佑的制度因革“贵适时”思想有两层意思。一是强调社会发展总是处于变化之中。时代不同,古今异制。但是异制不等于好坏优劣。对有些礼仪习俗,非今是古不对,非古是今同样不对。一个时代有适应一个时代需要的制度、习俗,应该具体问题具体对待。随时所宜,或因或革,以“便俗适时”为原则,根据时代的需要,进行制度选择。这一思想,是顺着他的发展的历史观变化不等于进化的思路来的,强调的是事物发展变化的一面,而不是低级向高级进化的一面,其思想核心在于不认为后来的、新生的东西就一定优于以前的旧有的东西,不认为传统就一定不好。虽然,对于现实来说,旧的、传统的东西毕竟不适应需要了。这是一种实用主义的、相对主义的看待问题、判断事物价值意义的态度、立场。
第二层意思是说,制度随时变革是关键。社会的变化和进化发展,都是通过制度变革实现的。任何制度发展到一定程度都会产生弊端,不适应并阻碍社会的正常发展,需要变革。既然如此,要始终保持社会处于正常发展状态,就应该反对保守、因循、害怕变革的思想,而应以积极的态度对待制度变革,“随时”、“从宜”、适应时代变化,斟酌利弊,主动地及时地采取必要的措施,进行制度变革。
这里需要指出的是,“随时”、“从宜”是杜佑最喜欢用的两个词,《通典》里多处用到。“贵适时”的另一种表述就是“随时”、“从宜”。几个词含义相同,都是强调制度的或因或革,要根据时代变化的需要而定。换言之,“贵适时”、“随时”、“从宜”,是杜佑用来表述思想的核心概念之一。多年探讨制度沿革变化、通观历史的治乱兴衰,以及长期从政实践的经验印证,使杜佑对这几个词体现的“达时通变”(符载评价语)、随时因革、从宜行事的精神深有体会,也深以为然,因此不仅奉为思想圭、行动指南,而且也愿意说、愿意用。也正因为如此,最了解杜佑心思的李翰,在为《通典》作序时,前面已讲到,才特地演绎发挥这一思想精神大义,提出经邦致用的基本方法是“师古”与“随时”结合的论点写道:“君子致用,在乎经邦,经邦在乎立事,立事在乎师古,师古在乎随时。必参古今之宜,穷终始之要,始可以度其古,终可以行于今。”
另外,如果从思想渊源方面看,杜佑的这种思想,与管子学派的适时权宜实用主义思想,似也有一定的渊源关系。这一认识,我们可以从杜佑在《通典》里对管子学派一段话的解释看出来。《通典·兵典·料敌制胜》条,杜佑引用管子学派的有关说法并为其中“国搏不在敦古,治世不在善政,霸王不在曲成”一句作注写道:“国搏不在敦古,在于合乎时宜。搏,聚也。治世不在善政,在于权宜。霸王不在曲成,在于全大体也。”这个注就是杜佑的思想与管子学派有渊源关系的反映。国家有无凝聚力,在于制度政策是否“合乎时宜”,只要制度合乎时宜,行非善政也能致治。如此注解管子学派,没有对管子学派思想的深入理解领会,恐怕是难以做到的。
杜佑的“贵适时”、“随时”、“从宜”思想在通典中有多处体现。例如《通典·礼典·宾礼一》总叙篇,杜佑以诸侯朝聘周天子古礼的行废为例,批评现实生活中一些学者泥古执着,专以引经据典、章句注疏、解释一些已经没有现实意义的礼俗古制为事的作法说:“自古至周,天下封建,故盛朝聘之礼,重宾主之仪。天子诸侯,卿大夫士,礼数服章,皆降杀以两。秦皇帝荡平九国,宇内一家,以田氏篡齐,六卿分晋,由是臣强君弱,终成上替下凌,所以尊君抑臣,列置郡县,易于临统,便俗适时。滞儒常情,非今是古,礼经章句,名数尤繁,诸家解释,注疏庞杂。方今不行之典,于时无用之仪,空事钻研,竞为封执,与夫从宜之旨,不亦异乎。”
这段话意思很清楚,表达了这样的思想,即杜佑认为,制度因革以“便俗适时”为原则。礼经所记多是旧时宗法分封制时代的东西,反映的是封建领主、诸侯国王之间、诸侯国与周天子之间的交往活动、礼仪关系。秦统一全国、天下一家,皇帝一人在上、百官臣民在下,与此相适应,礼制精神也向着“尊君抑臣”方向发展。过去的时代,周天子与诸侯国之间、诸侯卿大夫之间的关系,是血缘宗法等级为特征的尊卑等级关系,秦汉皇帝制度建立以后,君臣之士间的关系,虽然仍是尊卑等级关系,但维系关系的纽带特征已不同于以前,地缘取代了血缘,官僚服从精神取代了王侯抗礼精神。虽然新型的君臣关系与旧制相比不见得更合理,但既经建立,古老的朝聘礼仪,就成为“方今不行之典,于时无用之仪”,失去现实应用的意义了。时代巨变,旧制已无用处,“便俗适时”的新制出现。而面对如此形势,一些人还在那里抱守古制,各专己长,“空事钻研,竞为封执”,章句注疏古礼,不是太有些“滞”泥了吗?这些人的做法,显然违背时代精神,不符合“从宜之旨”。
对古今婚姻礼俗沿革如订婚礼物变化的讨论,也是杜佑制度因革“贵适时”、“随时”、“从宜”以及“便俗适时”思想的反映。《通典·礼典·嘉礼三》“议曰”,杜佑在记述了北齐关于百官订婚聘礼的规定之后写道:“议曰:上古之人,食禽兽之肉而衣其皮毛。周氏尚文去质,玄衣熏裳,犹用皮为韠,所以制婚礼纳徵,用玄纁俪皮,充当时之所服也。秦汉以降,衣服制度与三代殊,乃不合更以玄纁及皮为礼物也。又有用虎皮豹皮者,王彪之云取威猛有斑彩,尤臆说也。人之常情,非今是古,不详古今之异制,礼数之从宜。今时俗,用五色,信颇谓得礼之变也。或曰:‘近代所以尚循玄纁俪皮之制,男女配合,教化大伦。示存古仪,务重其礼。安可舍弃,有类去羊’。答曰:
玄纁及皮,当时之要。详观三代制度,或沿或革不同,皆贵适时,并无虚事。岂今百王之末,毕循往古之仪。如三代制,天子诸侯至庶人,祭则立尸,秦汉则废。又,天下列国,唯事征伐,志存于射,建侯择士,皆主于斯。秦汉以降,改制郡县,战争既息,射艺自轻,唯祀与戎,国之大事,今并岂要复旧制乎。
其朝宗觐遇,行朝享礼毕,诸侯皆右肉袒于庙门之东,乃入门右,北面立,告厅事。今岂须行此礼乎。宾礼甚重,两楹间有反爵之砧,今会客岂须置砧乎。又并安能复古道耶。略举数事,其余可知也。何必纳征犹重无用之物。徒称古礼,是乖从宜之旨。《易》曰‘随时’之义大矣哉。先圣之言,不可诬也。”
杜佑的制度因革“贵适时”、“随时”、“从宜”思想,不仅在认识社会发展问题方面有反映,在认识政治和经济问题方面也有反映。而且可以看出,他就是抱定这样的思想,本着“适时”、“从宜”的原则,以“富国安民”为己任,思考并出谋划策、致力于当时各项改革活动的。可以以杜佑的省官改革建议和财政改革主张为例进行分析讨论。
《通典·职官典·秩品》篇的最后,杜佑以一篇建中年间为户部侍郎、主持全国财政时所上的奏议“省官议”,为《职官典》全篇作结。在这篇奏议里,他通过追述秦汉晋隋历代以省官为核心的官制改革实践,分析战后唐廷官制弊端和财政困难形势,提出自己的省官以救弊的办法、主张,表达了这样的思想:其一,自秦统一以来,历代皆有以省官为核心内容的官制改革事。随时从宜改革,省官省费,有利于减轻国家负担,维持统治长久。他写道:“周建六官,各有徒属,虽尚文去质,吏众事繁,然而条流不紊,职非重设。秦氏立制,多因时宜”。
以后历代,官吏队伍渐为增广,省官成为重要改革建议,“自汉魏晋隋,暨于圣唐,皆因战争流离,征缮艰劳,即省吏职,存诸《通典》卷五八《礼典十八嘉礼三》“议曰”。
方策。晋荀勖、桓温,俱有此议。息人救弊,何莫由斯”。其二,而今唐廷经济困难,不堪冗员冗费重负,“顾此大弊,实思革之”,更应该进行改革。其三,必须明确,旧体制并不是不好,只是机构设置、人员编制与战后纳税户减少、国家财政困难的新形势不相适应,需要进行改革调整。一旦国家形势好转,实力恢复,还可以再作改革调整,恢复旧有体制。这一层意思,似最接近杜佑“适时”、“从宜”思想的精神实质。
他在“议”中,还一面批评有些人保守因循、怕乱不愿改革的思想,一面提出自己的省官建议写道:“当开元天宝之中,四方无虞,百姓全实,大凡编户九百余万,吏员虽众,经用虽繁,人力有余,帑藏丰溢,纵或枉费,不足为忧。今兵革未宁,黎庶凋廖”;“土户与客户共计得三百余万,比天宝才三分之一,就中浮寄仍五分之二。出租赋者减耗如此,食租赋者岂可仍旧”;“顾此大弊,实思革之。议者多云,尚有跋扈未庭,并省官吏之后,恐被罢者仕进无路,别有依托”,“此乃常情之说,虑非救弊之论”;“今若以人情因习既久,不能改更制度,并省内官”,请先减州县司马、县尉等官。总之,应该重视此事,“随时立制,遇弊变通,不必因循,重难改作。待戎车息驾,百姓稍康,欲增庶官,则复旧制。”
杜佑这一有深意的省官可以先从裁减地方州县佐吏开始的改革建议,前面已经提及,并没有被采纳。但杜佑对时弊的分析,以及体现在所提出的改革主张里的“随时”、“从宜”原则及积极改革的态度,对改变时政风气,应该说是产生了一定影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