掠夺财富是西方帝国殖民扩张的经济基因,19世纪的西方列强基本上都是为控制领土以开发天然资源而战。这就从根本上孕育出了西方文化帝国的叙事策略:海外殖民地乃是帝国的经济前沿,应该让海外资产源源不断地为帝国输血,以促进宗主国的社会发展和生活进步。赛义德曾经指出:“利益与进一步获利显然是西方帝国扩张中最为重要的东西,几个世纪来他们对香料、食糖、奴隶、橡胶、棉花、鸦片、锡、金与银的欲望就是充分的证明。此外还有惯性,这些已运行的投资、再投资、市场或社会机构的力量,使得帝国的事业持续发展。”狄更斯和当时的大多数英国作家一样,显然也全盘接受了这种帝国政治经济学。《大卫·科波菲尔》中的密考柏太太怀着征服澳大利亚的一腔豪情远涉重洋,是渴望有朝一日能够发迹,尔后增强帝国的经济实力。她在临行之前对大卫说:“我不能忘记本根;当我们一族达到显贵和财富的时候,我承认,我愿那财富流入不列颠的金库呢。”
此时此刻,密考柏太太沉醉在一个虚拟世界之中,振振有词地说:“那样作的时候……密考柏先生将要加强他与不列颠的关系……一个重要的社会人物在那半球兴起的时候,难道本国不感到他的影响吗?密考柏先生在澳洲挥动才能和权力的标帜的时候,我能糊涂到设想,他在英国算不了什么吗?”
狄更斯把他的小说置于疆土扩大了的英国,让密考柏太太为自己代言,表现了一种新的帝国叙事,正如赛义德所说:“我们现在看到的是一幅慢慢形成的英国图画,这是一张社会的、政治的、有道德取向,还有各种细节区的图画。英格兰位于图画中央,旁边是一连串的海外疆域。英帝国主义在整个19世纪的政策的持续性——事实上是一种叙事——被小说过程主动地伴随着。小说过程的主要目的既不是提出更多问题,也不是干扰或抢占人们的注意力,而是为了多少能保持住帝国的中心地位。不少小说家并没有太多兴趣提到或者涉及到印度,比如《名利场》和《简·爱》,也无意提及澳大利亚,如《远大前程》。他们的想法是(根据自由贸易的原则):小说家可以任意地根据描写的需要来使用那些周边的疆土,他们的使用仅仅是为了相对简单的目的,如为了描写移民、财富与流放等。”
按照狄更斯的理念,澳大利亚不仅可以为欧洲帝国赢得可观的财富,而且可以为宗主国公民造就“远大前程”。他的《远大前程》(1861年)大体上是一部关于自我欺骗的小说:匹普出身贫寒,父母和5个兄弟因而早逝,长其20岁的姐姐带着他嫁给了穷铁匠乔·葛里奇。7岁时他有意帮助马格维奇逃亡。此后,马格维奇被流放到澳大利亚,很快成为巨富,在新南威尔士某个银行里有了大笔存款,还有几处价值可观的地产。此时他便通过律师一心栽培这位小恩人,以作为对他的报答。在他的资助下,匹普13岁时到伦敦去接受上等人的教育,21岁成年后开始继承他的部分遗产。由于律师在运作此事时,遵照马格维奇的约定对钱的来源避而不谈,匹普竟以为那位年事已高的郝维仙小姐是他的监护人。正是这种错误的推测,引起了匹普最初的灵魂的骚动,使他不安于现状而想入非非:“在有些时候,我便会清楚地意识到毕蒂远远胜过埃斯苔娜,其程度不可计量,同时会想到从我的出身看,过一种诚实而平凡的劳动生活本无可非议、正大光明,应该感到自尊自豪,应当引以为幸福骄傲。在这种情况下,我的思想是坚决的,我绝对不会和老朋友乔以及铁匠铺断情绝义。一旦我长大成人,艺成满师,就和乔合伙经营,而且和毕蒂结成良缘,组家立业,又何乐而不为呢?然而,正在兴致勃勃想得天花乱坠时,糊涂观念顿起……而且往往当我心思正趋向于稳定时,突然心念一动,整个心思又四面八方分散开去。这个心念不是别的,而是郝维仙小姐在我满师之后是不是会造就我的远大前程呢?”
匹普23岁时,马格维奇非法潜回伦敦,匹普这才知道自己挥霍的是来自澳大利亚的财富。出于帝国叙事的需要,作者安排马格维奇向匹普炫耀了自己在澳大利亚获得成功的过程:
初到澳大利亚,马格维奇放过羊,喂养过牲畜,也干过其他的行当。从一开始,幸运女神就与他时刻同在。他说:“我的生意相当兴隆。我们一起去的人中有些也干得挺好,不过没有一个人及得上我好。我好得是出了名的。”此后,马格维奇的东家去世,“他的钱便留下了给我,本来他和我是一样出身的人,接着我服刑期满,获得自由,便开始干自己的事”。经过短短几年的奋斗,马格维奇便成了一个财大气粗的土财主。
发迹之后,马格维奇同样地将目光投向大不列颠。他相信金钱万能,所以决定用自己在澳大利亚攫取的财富培养出一个优雅的伦敦绅士,以满足自己作为帝国末等公民的种族虚荣心理:
“只要我在心里暗暗地想起自己正在培养着一位绅士,我就得到了补偿,一切的怨气都消失了。有时我走在路上,那些骑在高头大马身上的移民们气宇昂扬地走过,扬起的尘土直冲我的面孔。
你知道这时我想什么?我自言自语:‘我正在造就一位你们不能相比的绅士!’”
不过,匹普的绅士之梦最后还是通过自己对东方他者的掠夺完成的。马格维奇病死之后,其财产被没收充入国库。匹普因而负债累累,好在乔为他付债123镑15先令6便士,方使他免进监狱。此后他到非洲,经过10年奋斗,终于获得了丰厚的财富。
早在衣食无忧之时,匹普就在雄心勃勃的赫伯特的影响下,开始关注东方世界:
“我不会仅仅停留在对船运保险的投资中,光这样我是不满足的,我还想购进一些有利可图的人寿保险股票,并且杀进指挥部门。我还想在矿业方面干一手。除这些外,我还想包租几千吨位的船去做生意。”他将背倚在椅子上说道,“我要到东印度去,去做丝绸、披巾、香料、染料、药品以及珍贵木材方面的生意。这都是些有利可图的买卖。”
“利润多吗?”我问道。
“多极了!”他答道。
我的思想开始波动,心想,他的前程比我的更远大。
“我还想去西印度,”他把大拇指插进背心的口袋中,说道,“去那里做食糖、烟草、甜酒的生意。我还要到锡兰去做生意,特别是去做象牙生意。”
此后,匹普开始暗中资助赫伯特,利用自己从澳洲获得的金钱帮助赫伯特成了克拉利柯公司的合伙人。对此,匹普十分得意:
“克拉利柯就在这时告诉我,公司的事务正在持续发展,他正准备建立一处东方的小办事机构,这对于扩大公司的业务范围来说是十分必要的;他说如今赫伯特已是新合伙人,所以可被派到那里主持分支机构的业务……现在我才确实感到仿佛我最后的锚也已开始松动,不久海上的风浪就会把我冲走。
“不过,我刚才所做的事会带来一种回报性的愉快,今晚赫伯特回来一定会告诉我事情的发展,他不会想到这些对我来说全然已不是新闻了。他还会描述他的幻想,说他将带着克拉娜·巴莱到那《天方夜谭》中的国度去,以后我也会参加他们的行列;我认为他还会说我会带上一队骆驼,大家沿着尼罗河,观光各式各样的奇闻古迹。从我这方面来看,在他的那些光辉的前景之中,我难有成功的希望,但我感到赫伯特却有飞黄腾达的可能。”
果然,匹普这一次的投资确实是深谋远虑,待到马格维奇东窗事发,匹普在身无分文之时,便毫不犹豫地去投奔赫伯特:
“我卖掉了我所有的东西,尽可能还债,没有还清的部分,我的债主也给了我充分的期限,以后一次付清。然后,我便启程到赫伯特那里去了。不到一个月我便离开了英格兰;不到两个月我就成了克拉利柯公司的职员了;不到四个月我便第一次负起整个公司的重任。因为,磨坊河滨那间房屋客厅的天花板不再被比尔·巴莱老头的咆哮声震得发抖,他已平静地死去,赫伯特回到故里同克拉娜举行了婚礼,东方分公司由我独自管理,直到赫伯特回来为止。
“许多年之后,我也是这家公司的合伙人了,和赫伯特及他的妻子生活在一起,颇感幸福。因为我生活节约俭朴,所以还清了一切债务。我还和毕蒂以及乔之间保持着经常的通信。后来我在这家公司成为第三号人物,克拉利柯才把我的秘密告诉了赫伯特。克拉利柯说赫伯特本人对自己股份的秘密长期以来一直抱有疑心,所以非告诉他不可。赫伯特知道真相之后深受感动,而且惊讶不已。虽然这件事长期地隐瞒着他,而我们之间的友谊却并未因此遭受到破坏。我得说清我们的公司不是大公司,我们也没有赚到巨额钞票。我们没有做大生意,但我们有良好的信誉,获利不大,但很有起色。”
通过匹普的非洲故事,狄更斯又回归到了传统的帝国叙事之中,即欧洲白人对有色人种的统治。赛义德指出:“狄更斯处理好了澳洲问题,又出现了另一态度和涉指结构,这种结构暗示了大不列颠帝国与东方的贸易和旅游来往。匹普在殖民地做生意,表现得不算特别出色,因为几乎所有狄更斯笔下的那些商人,那些一意孤行的亲戚和耸人听闻的局外人都与大英帝国保持着一种相当规范和稳定的关系。但是这些关系直到最近才引起批评界的重视。新一代的学者和批评家——如非殖民化教育培育出来的后代,那些得益于本国自由人权事业的人,如性生活、宗教和种族方面的少数派——他们在这些西方文学经典中看到了对所谓次大陆的经久不衰的兴趣,那里的居民是有色的劣等种族,有待许许多多鲁滨孙·克鲁索去改造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