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玉泉寺山脚下,银顶红帷的轿子停下,似乎是大户人家的家眷烧香礼佛来了。两个跟轿的丫鬟面容甜美,梳着双髻,长相一模一样,竟是对双胞胎,丫鬟的衣料华丽看上去比一般人家的主子都强。“夫人,到山脚下了。”
“可确定了,殷公子就在寺里?”轿里人声音娇媚而软糯,令人遐想,听了声音后就忍不住想看看轿子里的人是否也跟这声音一样娇软。
丫鬟口齿伶俐,“回夫人,殷公子得到了一副血玉棋子,这些天一直盘桓在寺里跟寺里的无欢大师在下棋。奴婢知道夫人有要事找殷公子,因此再三跟长老确认过,不敢误了夫人的事。”
“无欢大师,你落下这一子可就输了。”
“出家人不在乎输赢,只是想起这血玉棋子的来历,似乎带着不祥,贫僧手指触摸到它时似乎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庭院里一树桃花探出白玉栏杆,枝桠低得就要垂到竹榻上。两张青色的竹榻上各坐了一人,中间一张深棕木桌,摆着一副血红的棋子,两人对面而坐在对弈。无欢大师却不是个老迈的和尚,而是年轻的僧人,面容清秀,白衣纤尘不染,超凡脱俗。
他对面的人穿着一身天青色长衫,就像是夏夜圆月的清辉,柔和却不灼人,而他的眼神仿佛是幽深的大海。
小和尚匆匆走来,“门外有位嫣国夫人,求见殷公子。”
嫣国夫人?
殷公子若有所思,还未来得及发问,纤纤丽人就走进了庭院。她穿的是今年流行的青碧色衫裙,这是受圣上宠爱的嫣国夫人的最爱,她肤色白皙,穿上青碧色如月中仙子,飘然出尘。她的衫裙是用最好的布料,由最好的裁缝裁剪而成,一般人家半年的收入也买不起这样一匹布料,皇室宗亲即使穿得起这样的衣服,也会小心呵护,这丽人长长的裙摆却随意地拖曳在地,沾染了灰尘也似是毫不在乎。
“殷公子,无欢大师,妾身有礼了。”嫣国夫人施了一礼,她本人的容貌比她的声音更有吸引力。女人见到她都会惊叹和妒忌,而看清她容貌的任何一个男人都会情不自禁地生出爱慕之心。
无欢大师站起来,“阿弥陀佛。”
殷公子却仍然坐着,这么美丽的人站在他面前,他视若无睹,竟然没有朝嫣国夫人看一眼。“和尚快点,这一盘还没下完呢。”
“可是这位夫人……似乎有事找你。”无欢大师说。
殷公子盯着棋盘,并不作声,嫣国夫人露出一丝微笑,“妾身可以等。”
无欢大师朝嫣国夫人笑了笑,坐下,拈起一枚棋子。
殷公子却早已算好了无欢大师的棋路,只待无欢大师落进他做好的陷阱,没有硝烟的厮杀后,无欢大师轻叹,“公子棋艺无双。”
殷公子却不满意,“和尚,你是心不在焉。”
“小僧刚才说过,这棋子似乎不祥……”
嫣国夫人一直在旁边静静地观看,突然插嘴,“殷公子棋路开阔,如大海滔滔奔涌而来,而无欢大师如泰山一般沉稳,防守得异常精妙。”
殷公子这才回过头来,看了嫣国夫人一眼,仿佛这时才发现有这么个人。
而嫣国夫人倾国倾城的容貌也并未引起他的注意和惊叹,在他眼里,这位嫣国夫人仿佛和世上众人一样毫无差别。
“妾身嫣国夫人,有事请教殷公子。”
“嫣国夫人?”
“对,”嫣国夫人露出一丝苦笑,“就是那个以前为南唐皇后,现在苟且偷生为大夏皇宫奴婢的嫣国夫人。”
她的语气里满含着自嘲和自伤。
殷公子的目光移到她脸上,似乎想起了什么,又似乎从她的脸上看出了什么,眉毛微不可见地皱了皱。可是他这么微小的表情却没有逃过嫣国夫人的眼睛,
“听说殷公子擅长相面,妾身这一张脸让公子看出了什么不祥的预兆吗?”
殷公子还未答话,无欢大师面露怜悯,“一切都有宿命和因果,夫人不要多心多想,也不必在意。”
“大师慈悲,”嫣国夫人微微一笑。吩咐丫鬟到院门口守着。无欢大师正要离开,嫣国夫人又一笑,“无欢大师和殷公子是好朋友,还请留下,听听妾身的故事。”
“等等!你怎么知道我一定要听你的故事?”
“因为妾身是那个嫣国夫人,所以妾身打赌公子一定会想听听妾身讲的故事。”
这句话包含着未说出的凄苦内容与深意,令殷公子冷漠的眼里有涟漪泛起,一朵桃花从枝头跌落,飘到竹榻上。无欢大师起身让出位置,“夫人请坐到这边来。”
嫣国夫人向大师道谢,落座后娓娓道来。
“嫣国夫人这个名字,这个人,应该是被人唾弃的吧。我本名嫣薇,唉,这个名字也很久都没听人提起,我自己都快要忘记了,有时突然记起来,也只是一段回不去的前尘往事。”嫣国夫人的叹息幽幽的,好像带着无尽的感怀和心伤。令人不由生出同情和怜悯来。
殷公子面色不动,无欢大师低首轻轻拨动着佛珠。
“三年前,我还是南唐的皇后。我还有个姐姐,先于我嫁给夫君,后来她难产而死。于是世人皆称我姐姐为大嫣后,而我是小嫣后。姐姐倾国倾城,善音律,她弹奏的琵琶曲,能引得百鸟和鸣。而我身轻如燕,善舞蹈,民间都传说我能在盛开的莲花上跳舞,虽然传说有些夸大,可我曾很多次在倒立的青花瓷碗上跳舞,裙裾飞扬……”她露出向往的神情,似乎对那段美好而风光的日子念念不忘。
“南唐灭亡后,作为皇后我本当以死殉国,可是一时犹豫,我就被军队搜了出来,被解押到大夏都城圣天府。与我一同来的,还有我夫君,唉,说起来都是我的错,我连累了夫君。我到了这里,锦衣玉食,华屋美婢,也只是笼子里的一只金丝雀,给人观赏的玩物。我被圣上封为嫣国夫人,只要圣上宣召,就得进宫伺候。世人都唾骂我,责问我为何不以死殉国,唉!他们以为我夜夜笙歌,沉迷于享乐,早已忘却廉耻,忘记自己是南唐皇后。他们哪里知道我内心的煎熬,我苟且偷生强颜欢笑,只盼着夫君能好好活下去。”
无欢大师轻叹一声。
“可是两个多月前,夫君忽然失踪了,有十多天都不见人,我派人找遍了全城也没有发现他的踪影。我和夫君这样的身份,是时时刻刻都受到监视的,我们每天做了什么,说了什么话,都有人禀报给圣上。圣上知道此事后,也派了人去找,仍然是毫无消息。我甚至猜测,是我的敌人将夫君绑了去,将他暗地里杀害了……我之所以这么猜测,是因为我和夫君这样尴尬的处境。我虽然有圣上庇护,可是嫉妒,猜疑,憎恨,阴谋仍然无处不在……唉!可是就在某一日,夫君回来了,他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我问他这么多天去了哪里,在做什么,他却什么都不说,面对我的追问,他开始显得很惊慌,然后他的脸上出现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愤恨。他看我的眼神甚至带着轻视和绝望,他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不知廉耻!听到这句话,我一阵眩晕,觉得天都塌下来了。我知道,我经常进宫伺候圣上的事惹怒了他。”
千古艰难惟一死。殷公子想起这句话。
“后来,他忽然抱着我哭起来,向我道歉。其实我不怪他,没有哪个男人能容忍自己的妻子与其他男人有染,更何况我夫君曾是一国之君?但是国破家亡,为了活下去,尊严荡然无存。我以为这一次的失踪只是他无法忍受了才偷偷跑出去的。可是宫里的曹贵妃在圣上面前告了一状,在夫君失踪的这段时间,曾有人看见他和幻仙阁的阁主在一起。幻仙阁的上一任阁主曾经说过“天命在南唐,不在大夏”的话,圣上因此大怒,认定夫君和幻仙阁勾结,图谋造反。我苦苦哀求圣上,把看到我夫君的人叫来对质,圣上英明,立即去传召那人,谁知那人竟然已经落水死亡。幻仙阁也通过中间人传话,说他们阁主最近几个月一直待在海外的墟岛,没有来过圣天府。诬告夫君的证据都不成立,曹贵妃被圣上训斥,禁足一月。夫君被放了回来,我内心欣喜又害怕,只要有空我就呆在他身边,不在的时候吩咐丫鬟偷偷盯着他,一有异动就来向我报告,三十多天过去了,并未发现异常。”
嫣国夫人叹了口气,“可是就在五天前,夫君竟然又不见了。那天晚上,夫君在书房读书,让丫鬟去书架上取一本书出来。丫鬟背对着夫君在书架上寻找,问了一句侯爷,是这本蓝色封皮的吗?丫鬟又问了一遍,并没有听到回答,她拿了书转过身来,发现书房里空无一人,原本坐在桌前写字的侯爷不见了,只剩一支红烛在静静燃烧。丫鬟有些奇怪,拉开门走到院子里,问值夜的小厮有没有看到侯爷出去,小厮说没有。丫鬟仔细一想,吓坏了。因为她转身在书架上取书时,背对着侯爷,如果侯爷开门出去,她怎会听不见脚步声和开门声?她取书的时间非常短暂,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侯爷即使出去,也只能走到院子里,但是小厮并没有看到侯爷。侯爷为什么突然不见了?
丫鬟吓坏了,惊慌之中报告给我。我本来在梳妆打扮,准备晚上进宫与圣上的会面,听到这个消息时我差点晕过去。我在书房里细细查看,书房一切如常,门和窗都完好无损,在这么短暂的时间内侯爷到底去了哪里?”
“侯爷第一次也是这么失踪的?”殷公子问。
“第一次是在亭子里,侯爷口渴,于是小厮去拿秋梨膏,等到小厮回来时,亭子里没人了。当时小厮以为侯爷是不耐烦等,自己回房了,等到那天晚饭,侯爷也没出来,我派人去请侯爷,这才发现到处都找不到人,侯爷不见了。”
“看上去也没有什么疑点,莫非是侯爷自己去外面散散心了。第一次失踪后,侯爷不也回来了吗?”无欢大师道。
嫣国夫人幽幽叹了一口气,“可我总觉得不安,仿佛有什么不祥的预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