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就像三年来的每一个清晨,顶着新鲜的朝阳,李七已摇着渔船来到银灰色的海面上。他站在船头,手里握着宽大的鱼网,望着水面的眼睛专注而执着。他的身体像是钉在船板上,坚定而不可动摇,可他的心还能保持着一丝不乱吗?
出海前,倩文准备了稀饭咸鱼,还为胡力专门煎了两个鸡蛋,说是他有伤在身,应该好好补补。她一边说,一边不好意思地笑,抱歉拿不出更好的东西来。胡力几口吞下鸡蛋,爽朗地笑,说谢谢七嫂,又说这次来,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就是想念兄弟了,路过来看看,可惜不知道老七已经成家,即将有孩子,否则一定会为孩子搜罗些稀罕的小玩意儿做礼物。他说说笑笑,显得既轻松又快活,好像真的不过是闲极路过探亲访友一般,可他的眼睛却一直在极力回避着李七,如果实在躲不开,不得不对上眼神的时候,就流露出一股羞愧自责的神情,似乎后悔自己如此莽撞,打搅了李七平静而幸福的生活。吃过早饭,他就要收拾行李离开,虽然嘴上不停地解释说不着急没什么事情赶着要做,可还是掩饰不了他赶回去救人的焦急心情。
李七什么也没说,只是请他多留一天,等身体强壮些了再走不迟。倩文没有看李七,却似跟他早说好了一样,同样热情地挽留胡力。
胡力攥紧了手里的包袱,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心神不宁地勉强答应再住一晚。就这样留了他一晚又一晚,已经三个白天夜晚过去了。胡力真的着急起来,几乎拍了桌子发脾气。他心里开始埋怨李七,既然李七已有家室羁绊,不能再出江湖拼命,可也不能这么耽误他胡力的正事啊,李七又不是不知道,大哥的生命拖得一天就危险一天。可李七就像是毫无察觉,既不说跟着走,更不说不走,只是曲意挽留胡力,再加上倩文在一旁应和丈夫,弄得胡力哭不得笑不出,只能开玩笑说真是夫妻同心,联合起来,能把死人也给说活了。
倩文每餐尽力地准备可口的饭食招待胡力,李七却是忙得早出晚归,披星戴月。海里的鱼虾可都遭了殃,不知被李七捕了祖孙几代来。到了晚上回家,李七就交给倩文满满一褡裢的银钱,等到胡力终于耐不住性子,吵闹地要走时,李七已经辛苦得人都瘦了一圈,连倩文本来圆润的脸庞都显得苍白憔悴。李七按住胡力的肩头,说道:“明天是最后一晚,后天你就可以启程。”他说话的时候眼睛掠过胡力,盯着前方未知的某个空间。之后的整个晚上,他都没有好好地看过倩文一眼,只是跟她说话的声音更温柔,温柔地似乎都带出来凄惨的尾声。
胡力觉得李七哪里不对劲,可又说不出个所以然,再看看倩文,仍是一如既往地恬静安详,这才放下了心,转念想起这次与李七一别,回去跟大哥同生死,将来还不知道能否再相见,不由得鼻子发酸,莫名地伤心。
手里一沉,李七从沉思中惊醒,手腕颠一颠,知道又是一满网的鱼,双臂一用力,果然沉甸甸的一网鱼虾凌空而起,水花四溅,落到船舱里。他低头看着这满船的鱼虾,再抬头看看眼见就要升到当空的太阳,心里叹口气,对自己说道:“是时候该回去了,今天是最后的一晚。”
他赶到集市卖掉鱼虾,背着又装满银钱的褡裢往家赶。还未走到村口,他就发现有些事与往日不同,每天在村口老榆树下下棋的李伯和刘叔不见了,常常跑进跑出的小孩子也不见一个。太阳在往西方跌落,艳红的阳光染得到处都像罩了一层血色,暮色中的雾霭阴郁而沉重,贴着地面缓缓地升起,好像是蜿蜒待击的毒蛇。
李七用力握紧了手,虽然他还没有看见任何有害的人或者物,却出于本能,浑身戒备。他放缓了脚步,一步一步走上前。走进村口,四周沉寂得好像是一潭死水,没有风没有声音,也没有人,连平日里四处闲荡觅食的鸡鸭猪狗都见不到一只。他继续往前走,一边走一边把肩上的褡裢拿下来,紧紧地系好在腰间。
他好像是走进了一片死地,越是接近家门,心情越是紧张焦急,额头渗出豆大的冷汗。他挂念倩文,担心胡力,可无论多么担心着急,他更应该沉住气,否则正好会中了敌人的圈套。敌人摆出这样的架式,造出这样的气氛,就是想要他慌乱,只要他自己先乱了,不但救不了倩文和胡力,连他自己都难以幸免。可是,倩文和胡力真的还活着吗?敌人真的会把他们制住来要胁他吗?还是他们已经死了,敌人就等着他来自投罗网呢?他的心一紧,悲伤得几乎要捶地大哭,为什么?他很想仰头质问苍天,为什么他洗净血汗,收起宝剑,就是想平静地渡过下半生,金钱名利,什么都不想要,只求能与倩文相守一生,难道他要的很多吗?为什么连这点小小的要求,老天都要无情地剥夺呢?
他的心好像煎熬在热锅上,可他的面容和步伐却是镇定如磐石,他的眼神甚至是冷酷的,不带出一丝的感情。
站在紧闭的院门前,他静静地等待着,等待自己完全冷静下来,不再有一丝的杂念,也在等待门里的敌人慌乱。然后,他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推开了门。
七
院中的石桌石凳都移到了一侧,空出中间老大一片地,地上湿漉漉的,似是用水泼洗过,只是空气中依然弥漫着刺鼻的血腥气。院子正面的房檐下,一边是倩文,一边是胡力,两个人身上脸上都沾了血迹,虽然动弹不得,神情却不慌乱。看见李七一步一步走进来,又稳稳地停在地中,倩文眼中露出一丝恐懼和担心,而一旦对上了李七的眼睛,目光流转间,又变成了同赴生死的决心和勇气。胡力却是挣扎得面色通红,唇舌剧烈地抖动,如果不是发不出声音,一定会污言秽语喷薄而出了。
在倩文和胡力之间,高高低低站了几个人,中间坐着的一人,身形魁梧,虽然是中原衣饰,却深目虬髯,腰挂一柄弯刃匕首。他目光炯炯,来回在李七身上打量,开始似乎是不相信这样一个衣衫破旧的渔夫会是国师特别交代过的武林高手,还需要他这个金国的第一勇士千里迢迢赶来对付,可再看过李七坚定的面容,从容的神态,尤其是那双充满热情而又冷酷得像雪山上的巨岩一般的眼睛,不由得挺直了腰背,心跳有力,产生了面对强敌的警惕和激奋。
还在院门之外,李七就已听出除了院里的几个人,还有更多的高手掩藏在屋里各处。想起一路走来,没有见过一个村民,可空气中血腥气却浓重得似乎可以抓一把在手里,他担心村民已难幸免,心里绞痛,有那么一瞬间,悲伤愤怒地难以抑制。他试图躲开从前的一切,可最终还是不能如愿,不但自己和妻子又卷入了这血雨腥风,就连身边无辜的村民都不能避开。天地之大,难道就没有他小小一个人的容身之地?他眼中的坚定开始动摇,悲伤凄决之意却更重。
坐在中间的人,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过李七,突然笑了笑,向后略一挥手,立刻有两个武士上前解开了倩文和胡力的哑穴。他们的手法繁妙,是烟霞山的不传秘技。李七突然冷笑一声,说道:“没想到一向清高出世的烟霞一门居然也会为金狗卖命跑腿。”
两个烟霞武士也不回话,转身退回,神色平静。中间的人微笑说道:“李兄,话不是这么说,跟着我们大金国,得到的是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岂可说是卖命?你们那个皇帝,昏庸懦弱,连李兄这般的人才都不得重用,被逼流落在这穷乡僻壤,如果归了我大金,还怕不能壮志得酬,用功于天下?”他站起身,笑眯眯左右看看,接着说道:“李兄,在下满都,特地赶来邀请李兄大驾归附我国。你若有什么疑问,可以与尊夫人和这位胡大哥好好谈谈。同时,在下也要预先祝福李兄将得贵子,希望你要好好照顾尊夫人的身体啊,实在是不应该让夫人再见什么血光刀剑了。”
他话音还未落,胡力已是破口大骂。李七却不说话,静静地看着倩文,千言万语都在这注视中。
满都问道:“怎么样?李兄想好了吗?”
李七毫不回避他的目光,骄傲地一笑,“想好了。”话还未说完,他身周的空气骤然凝聚,院子里每个人的喉头都觉得紧了紧,似乎空气在那一瞬间被某种强大的力量抽去了一般。
满都阴沉了脸,“看来李兄是要执迷不悟了?难道你忘了尊夫人……”
“如果他真的是为了我,就决不会向金狗低头。”倩文抢先说道。她脸上的笑容就像李七的笑容,虽然憔悴,却如天边的明月一般骄傲。
“不错,哈哈……”胡力仰天大笑,“金狗,你可以先杀了爷爷。”
满都握住腰间的匕首,手臂上青筋暴起。不等他开始行动,李七突然如一道闪电,雷霆万钧般扑向倩文,满都和身后的武士早有准备,喝一声,纷纷跳出拦在倩文身前。两个烟霞武士左右阻击,精芒闪烁的峨嵋刺直击李七两肋。李七却不看不顾,又出人意料地收住前沖的腳步,动作就像启动时一样迅急而突然。他不再冲向倩文,反而轻飘飘一个转身,看似如闲庭漫步,却快得像一抹轻烟。众人只觉眼前一花,满都暗道不好,李七早已到了胡力的身前,探手一指,已解了他的穴道。就在李七冲到面前的一瞬间,胡力与他眼睛相对,多年的沙场出生入死,不用言语多说,两人心意相同,已完全明白了对方的意图想法。
李七在空中又一个转身,身形如鬼魅,再次冲向倩文,完全不顾烟霞两人如影随形跟在身后,也不顾两肋被峨嵋刺所伤而喷涌出的鲜血。满都哼一声,上前一步,手中光芒闪动,已断了李七的前路。他与李七几开几合,快如闪电,气势迫人,其他人不要说近身协助,就是连睁大眼睛看清楚都几乎不可能。
不知道过了多久,似乎很长,又似乎很短,李七和满都突然停了下来,面对面站在院中,就好像老友偶遇,正在攀谈问好一般。良久,满都才开口说话,“好功夫。”他一开口,就有鲜血源源从口角流出。他也不抬手擦拭,眼睛一转,看到李七身后,又道:“好计算。胡大哥果然不愧江湖人称鬼影灵狐。”
胡力扶着倩文站在李七身后,瞪着满都,不说话。原来他早在李七将满都引开之际,潜在后面救了倩文。
“看来李兄果然是有了决定?”满都嘴边的鲜血流得更多,态度倒仍然镇定。
“你说呢?”李七深吸口气,冷冷地说。他忍了又忍,才没有动手为无辜被害的村民报仇。他虽然也受了重伤,但自信即使不能全身成功,也至少可以与敌人同归于尽,可是,一时恩仇固然痛快,但相比大局,孰重孰轻他还是明白的。
“好,今日幸会李兄,也许他日疆场上再见。”满都拱拱手,扶了手下武士的肩,缓缓离开。
风吹过,却吹不散空气中的血腥味。李七仰头望天,很想高声狂呼,又想回头看看倩文,却是心中一阵尖锐的痛苦,更胜过身上流血的伤口。他颓然跪倒在地,手指插入浸血的泥土,用力闭紧了双眼,可泪水还是潸然而下。
他就这么一直跪在尘土里,跪在血腥中,直到明月高悬。倩文走到他的身边,以手撑地,也缓缓地跪在了他的面前,伸出手抬起他的脸,目光搜索着他痛苦而绝望的眼睛,“七哥,我们该走了。”她说出走字,就好像在吐出鲜血,苍白的脸容更染上了凄楚之色,“七哥,我准备好了,你这几日积攒的银钱我都收好了,我也给师兄发了信息,他很快就会赶到镇上接我回华山。你……你放心走吧。”倩文摸摸李七的脸,笑了笑,却比哭还让人伤心。
李七慢慢抬眼,看着倩文的眼睛,嘴唇颤抖,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有泪水滚滚而落。
倩文抹抹自己的眼泪,又替他抹去眼泪,回手拿出长剑,举在李七面前,“七哥,这把剑我带走了。你的剑留在我身边,就像你在我身边一样,等我们的孩儿出世了,我就把剑传给他,也就像他的爹爹在他身边一样,我们会等着你回来。”倩文摸摸李七的眼睛,摸摸他的鼻子、嘴巴和脸颊,又摸摸李七的肩头和手,慢慢站起来,对胡力笑笑,说道:“胡大哥,再见了,你们要好好保重,做你们该做的事。”
她一步一步走出门,身影是这么孤单,却又是这么坚定,随着风渐渐消失在空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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