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依祁穆之言，楼嬛先是递了拜访帖，再是细致妥帖地收拾了一番，才往公主府而去。
雾气朦胧，仿若透过还未掀开的纱帘看景，带着一层不易看清的虚虚实实，受下人的指引，楼嬛往岁寒亭而去。未见其人，先闻琴声，古朴凝厚的曲调，优雅轻盈的泛音，是一曲《秋水》，在这微凉的空气中，泠泠而起。
楼嬛顿时停下了脚步，在枝叶疏影的翠荫小径中，仿若瞧见了初识玥禾时她那双明亮的眼睛，似是可以洗涤一切污秽的清澈。
“七嫂，你来了。”琴音戛然而止，伴随而响的却是比琴音还要冰冷的音弦，死寂，而无一丝生机。
“公主。”楼嬛踏着青瓦石路，一步步走上了岁寒亭，却在目光触及到眼前女子时呼吸一顿，铅华洗净，不再是那妖娆妩媚之态，取而代之的是清冷清绝，一身白底绣墨色花纹的衣裳衬得她淡如青烟。
昔日，或灵动或娇俏或柔魅都已烟消云散，唯今，剩下的只有满是疮痍的残躯冷心。
玥禾的身边还站着一名雪衫男子，清俊秀逸的眉眼，伴着一种恣意潇洒的流态，楼嬛依稀认得，在桃花宴上出现过，似乎叫朱雪。
“七嫂可是再也不会叫我一声玥禾了？”玥禾抬头眺望远方，复又自嘲一笑，“也是，祁玥禾早已随那人而去了。”
楼嬛表情一凝，半晌才恢复如初，目光深邃复杂，“你马上就要成亲了，新驸马会陪着你的。”
“新驸马？”玥禾睨了一眼楼嬛，“他是什么样的人，七嫂比我更清楚，待我之意甚至不如朱雪。”
“那你为何又要嫁给他？”
“我这一生中唯一的选择权已经用掉了，现在，什么都没剩下了。”玥禾唇角泛起了苦涩的笑容，又带着淡淡的怅然，“七嫂，你已得到你要的答案了，若无事就回吧，如今，公主府已不是我做主了。”
她竟是心明若此，话到这个份上，楼嬛亦不知再说些什么，许久，才言，“公主，若你不愿，总会有法子的。”
“一切随缘吧。”玥禾轻淡的声音溶在风中，随风而逝，却重重地撞进已转身离去的楼嬛心中。
蓦地停下脚步，也未回身，只是唇瓣翕动浅语，“玥禾，你可悔过？”
这句话问得没头没尾，可玥禾却听懂了，抿了抿唇，不答反问，“七嫂呢？你可曾悔过？若不嫁给七哥，若守得住自己的心，你可以是江湖上逍遥的未央楼主凌波仙子，不用陷入皇家无止无尽的争斗中。”
玥禾的话换来一阵沉默，许久，就在以为不会再有人出声时楼嬛缓缓言道，“若能管得住，那便不是心了，从我刚嫁给你七哥时我就知道我不会后悔。”
“七嫂，我一生最好运的时候就是遇见了他，嫁给了他。”
“玥禾，你真傻。”较之祁穆起码有真心来待自己，而东方泠呢，除了给她带来一辈子的伤痛，再无别他。
“朱雪，替我送一送七嫂。”
“是，公主。”朱雪淡淡应声，走至楼嬛身旁，低敛道，“七王妃，请。”
朱雪伴着楼嬛一路而行，却沉默非常，他眼风微微扫过她的侧脸，弧度优美，线条柔腻，这样的女子总给人一种柔弱婉约之感，需要人细心呵护，可偏偏她气质清冷气韵脱俗，又为她增添了几分慧黠灵动，难怪有人评说，天下众女，论貌各树一帜，然只论风华，当世再无人能出七王妃其右。
“怎么了？”楼嬛知道他在看自己，只不过目光纯澈便未曾指出，可他最后一个满带叹息的目光却引起了自己的兴趣，于是才有此一问。
“在下只是感叹，公主若有王妃一半清透，便不会是如今这番光景。”
“此话何解？”
朱雪失笑，“王妃何必明知故问呢，若非如此，又岂会有我们的存在？”
正因这一句话，楼嬛开始对朱雪有了新的认识，除了容色出众，他似乎又与其他男宠不同，忽然了然于心，站在公主府门口问道，“朱雪，你跟在玥禾身边多久了？”
“两年了。”
“两年啊，真是不短的时间呢，朱雪，以后请你好好照顾玥禾。”
“是，王妃。”朱雪嘴角弯起弧度，一个请字就代表了所有，她是以嫂子，以表姐的身份相托，自己没有看错，这位王妃还是记挂着公主的，纵然不会出手相助，却也不会落井下石。
“你回……”楼嬛一句你回去吧还未出口，就看到了迎面而来意气风发的人，乍然瞧之，除却少了那醒目的红衣外，真会让人恍然觉得是那人回来了。
与楼嬛不同，朱雪在看到眼前来人时，身上的气息顿时变了，警惕而危险。
“下官参见七王妃。”代陵在看到楼嬛的刹那，惊讶疑惑之色略过面上，而在片刻，就恢复如初，依着规矩行礼，“七王妃今日怎来公主府了？”
这话，俨然一副男主人的架势，楼嬛黛眉微颦，语气清冷，“代大人如今可还不是驸马呢，怎么，本王妃来公主府还要先与大人报备？”
代陵面上表露难堪，低声道，“下官并非这个意思，还请王妃见谅。”
“见谅？大人既然说不是这个意思，那还要本王妃见谅什么？”
“你……”代陵气冲冲地脱口而出，却在说出口的那一刻就后悔了，他要沉住气，决不能因这小小的事毁掉自己辛辛苦苦建立起的一切，这七王妃一个女子，却不曾想如此刁钻，难怪四王妃待她如此警惕，此刻，只能伏小，待王爷大业得成，自己再讨回这笔账也不晚，“下官出言不逊，请王妃赎罪。”
楼嬛冷笑，倒是一个识时务的，若非自己看到他眼中涌上的阴毒，还真就信了，“代大人，本王妃有一事要提醒你。”
“请王妃明示。”
“大人与公主还未正式成亲，就别往公主府走动，让人瞧见了总少不了流言碎语，坏了公主清誉，大人满腹诗书，礼义廉耻想必学得比本王妃深透，定能明白本王妃的苦心，是吗？”
朱雪在一旁听得大快人心，也不禁佩服起七王妃，慧黠一词不是白担的，代陵状元出身，这文人的酸腐是他无法规避的，七王妃抓住这一点来替公主争取些时日，就算他心有不满也不能回绝，否则光是天下人的唾沫都足以将他淹死。
“王妃教训的事，是下官考虑不周了，只想着照顾公主一二。”这一回，代陵只觉得自己胸闷得将要炸开，人尽可夫的长安公主还妄谈什么清誉，她也配！
“这就不劳代大人费心了，刚才我已托朱雪公子好好照顾公主了。”
“他？”代陵冷哼，不屑之色溢于言表，“楚馆小倌怎能照顾得好公主？”
闻言，朱雪面色一白，双手紧握成拳状以此来强压自己不断上涌的恨意。
楼嬛眼风扫过朱雪，将他的神色尽收眼底，蓦地，浅浅一笑，如同日光照在玲珑剔透的水晶帘上折射出的七彩光晕，晃人心神，“代大人，此言差矣，凭着朱雪公子是公主府的人，就有责任要侍奉主子，而代大人，暂且还不是吧；再者，大人曾经不也夜宿花街柳巷，靠一个青楼女子供养才能金榜题名么？”
自己干过那等龌龊事，怎还敢狗眼瞧人低，在这侃侃而谈，楼嬛亦是丝毫不掩自己的鄙夷。
“王妃，请慎言。”代陵咬牙切齿地说道，自己与乱碧的事虽然大家皆知，但却无人知晓自己接受乱碧银两之事，再以自己今时地位，无人敢在面上置喙一句，只道是才子风流，此时，七王妃在朱雪面前堂而说之，便是丝毫不将自己放在眼中，这女人，自己必杀之而后快！
“大人何须用如此阴毒的目光瞧着本王妃，不该有的心思最好收了，是不是本王妃刻意捏造事实，你我心知肚明，大人可不会忘了曾经在未央楼中接受过一笔银两吧。”
楼嬛的话让代陵如被雷劈，瞳孔骤缩，紧紧盯着她似要将其看个透，倏尔，脑海中的人影与眼前之人合二为一，他愕然颤之，“你是……”
楼嬛淡淡一笑，“大人知晓就好。”
“公主府外怎么如此热闹了？”伴着优雅声弦，一辆朱红的马车稳稳当当地停在了他们面前，侧边的窗帘被掀开，露出一张温婉蕴藉的芙蓉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