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艘满是疮痍的船骸里,两个背影极其相似的男人正蹲在一间水手住舱里使劲抬着一个铁皮箱子的封盖。那盖子却像是注了水泥一样,任凭两人大汗淋漓,筋疲力尽,也是毫无动静。
“大侄子,我看咱们两个人今天是打不开它了。”身形瘦弱的男子瘫坐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说。
羊角油灯又重新被顾玄点燃,摆在桌子上,忽暗忽闪的散发着橙黄色的光芒。顾玄又想起鹤一翁对他说过的封印一事,对他说:“四叔,这箱子是不是也被某种力量封印了?”
“倒是有这种可能。”男子垂着头把玩了一下刚刚取下的锁头,说道:“这种锁已然十分精妙,除了特制的钥匙一般不会被人轻易用蛮力打开。不过,为什么还会有人消耗自己的内力,给这个铁箱子再加上一层封印呢。我想这里面肯定藏了一些不想被人得知的东西,想必,只有哪一天我们有方法破坏了这层封印,才能得知这艘船的秘密了。”
“唉。这叫什么事!”顾玄站起身来,重重的一拳打在了铁皮箱上,想来这箱子受到某种封印,平常的外力自然也是无法破坏它了。
“四叔……”顾玄呆呆的看着眼前这个身形枯槁,面容消瘦的男子有些出神。
“嗯?”
“你是怎么跑到这里来的?“顾玄酝酿了半天,才有些吞吞吐吐的说道:“父亲说你已经……”
“已经死了是吗?”四叔仰起脸来看着顾玄,眼里流露出几分的迷离,“不过就像你现在看到的,我并没有死……其实有时候,我倒是希望自己已经死了,有时候一个人静下来品尝那种生不如死的滋味……真是……让我受够了……”
“四叔,你这是……”
“这么多年过去了,也是辛苦大哥了……”四叔又垂下头去,像是在自言自语。
“父亲?”顾玄听得有些迷糊,追问道:“四叔,你说我父亲?父亲他怎么了?”
“呃,没事没事……”坐在地上的男子回过神来,重又抬起头来看着顾玄问道:“我有些打诨……随便说了几句……我说,大侄子,你不在家好好当你的少掌门,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顾玄虽然不明白四叔为什么转换了话题,但是他知道,四叔不想告诉他,肯定是有他的道理。顾玄没有由头的信任着眼前的这个人,不只是因为血缘的关系,或许,只是在他的童年里,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人像眼前的这个人一样那么溺爱般的待他了吧。
“我啊,我把家里祖庙神龛打破了……然后,父亲就让我师傅把我丢在这岛上了……”顾玄回答道。
“哈哈……”顾玄被四叔的笑声吓了一跳,他印象中,四叔是个十分沉着冷静的人,很难听到这种近乎失控的大笑声。
一连串的笑声像是一串串高低起伏的音符传出房间,在整个船舱里反复回荡消减着,像是从不同的船舱的人同时笑出来的声音,在偌大无声的船骸里给人一股毛骨悚然的感觉。
四叔终于渐渐止住了笑,擦了擦眼角的泪说道:“大侄子,我还记得你小时候一个人跑去隔壁刘员外家里,偷了人家地里的瓜,被园丁追着打的场景。正巧我那时路过,把你藏在了树上,不然你屁股都要被那个园丁打开花了。没想到,这些年,你长大了,淘气事还一点没少做,家里神龛都让你给打破了,大哥没叫人把你绑起来加刑伺候,打上几十大板啊?”
听四叔这么一说,顾玄眼前好像又浮现出一幅童年时的画面。那时,他不过七八岁的年纪,家里还是他的爷爷顾安当家作主。爷爷极为宠爱他,只要做了每天必修的功课,其余时间全都交给他自己,不像后来他的父亲,每天只是要他拼死拼活的学习各种心法武器,近乎苛责。他一直不解,爷爷过世之前,他的父亲顾风鸣也是十分宠爱他的,只不过做了掌门之后,一切似乎都变了。
那一年正值酷暑,他和其余的学童一起放了学,他们在回家的路上看到一片绿油油的西瓜地。一个嘴十分馋的叫做马小虎的小伙伴儿说道:“咱们去吃西瓜吧!我请客!”
“请我!请我!”一群小伙伴儿推推嚷嚷着都围上了马小虎。
“喏,就在那个西瓜地里!”马小虎指了指西瓜地,拍了拍胸脯说道:“想吃多少自己拿!算在我马小虎头上!”
“你这是偷!”顾玄转身就要往家里走。
这时,马小虎身手灵敏的冲出孩子圈,一把抓住了顾玄的胳膊大声嚷道:“什么是偷啊!我这怎么叫偷啊?”
顾玄气得甩开他的手,头也不回的往前走,虽然那时他年纪尚小,但偷东西是一件非常可耻的行为,出身大户正派的他自小便在礼仪道德方面受到了良好的家族教育。
后面却传来马小虎刺耳的嘲笑声:“哈哈!顾玄!你个懦夫!胆小鬼!你不敢去!”
“你才是懦夫!胆小鬼!”顾玄回过身大吼道。
“同学们,你们说谁是懦夫,谁是胆小鬼!”
“顾玄是懦夫!”“顾玄是胆小鬼!……”同学们七嘴八舌的叫嚷着。“我不是懦夫!更不是胆小鬼!”顾玄呲牙咧嘴,和一群起哄的同学辩论着。
这时,马小虎又从人堆里挤了出来,对他说:“顾玄,你要想让我们承认你不是胆小鬼!你现在就一个人去西瓜地里,给我们拿个西瓜出来解解渴!”
顾玄想了想,麻利的把书包扔给马小虎,“给我拿着!马小虎,我要你知道。我顾玄现在是个英雄好汉,不管过多久,都会是个英雄好汉!你才是胆小鬼咧!”说着,就径直往西瓜地里走去。
顾玄还没走多远,就听见身后马小虎他们一路鬼哭狼嚎般的跑进了不远处的一个小土沟里,只露出半个脑袋盯着他看。顾玄边踢着石子边嘟囔着:“真是一群胆小鬼!没一点出息!看我怎么给你们抱回去一个大西瓜!到时候你马小虎再死乞白赖的给我要西瓜,我也不分给你一块儿,谁教你瞧不起人,要吃西瓜,你自己一个人来拿吧!”
顾玄在地里走了好远,才找到一个又大又圆的西瓜。此时,远处马小虎的脑袋好像一颗芝麻大小了,顾玄这么一想,一个人蹲在地上咯咯笑个不停。
他费力的扯下瓜藤,用细小稚嫩的双手托住那个西瓜,把它双手抱在怀里,踉踉跄跄的站起身来。还没迈出几步,就听见后面一声尖锐刺耳的怒吼声:“谁家的小孩儿?!偷西瓜!”
顾玄吓了一大跳,抱着的瓜一滑手陡然摔了一地,四分五裂,流淌出鲜红的汁液。顾玄一刻来不及多想,此时空旷的园地里漫目只有他一个人,他只好撒丫子就跑,身后远远跟着一声声的吼叫:“还跑!还跑!你是谁家的孩子?年纪轻轻的不学好,跑到地里偷瓜吃!看我不逮着你,小兔崽子!……”
顾玄一路小跑,马小虎从小土沟跳出来,迎着他开心的喊着:“大英雄!你给我们拿的西瓜呢?”
“下回再找你算账!”顾玄头也不回的就往前跑着,大声喊道:“马小虎!回头把我书包扔我家去!”
“好咧!”马小虎看着顾玄出了丑,屁颠屁颠又跳进了小土沟里,这回,连头都不露出来了。
顾玄跑了不知多远,跑进了一个树林里,当他扭过头一看,身后还是一直有个人影追着他跑。“嗖”的一下,顾玄来没来得及明白眼前发生了什么,自己转身就坐在一棵大树杈上了。
“大侄子,跑这么快干什么去啊,慌里慌张的?”顾玄大口喘了下粗气,才注意到他身旁多了一个衣袂飘飘、器宇不凡的素衣男子。
“四……四叔……”
“怎么了?”四叔笑吟吟的看着他。
“马小虎害我!”顾玄愤愤的说道,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给四叔讲了一遍。四叔听了扶着树笑着说:“恐怕也只有这个时候,我大侄子才能跑这么快啊!好了,这件事我不跟家里人讲,不过下次你可不能再偷东西了。你自己在这呆一会儿就可以回家了!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我知道四叔……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我的好侄子,记住,作为顾家子弟,无论什么时候,违背武者侠义道德的事情,永远不要去做,不管是对谁……”四叔话音未落,整个人像是蒸发了一样,瞬间消失在了顾玄的视野里。
“可是……四叔……你走了……我一个人怎么下去啊……”顾玄望着十几米高的大树,欲哭无泪。
……
“四叔?”顾玄嘴角微微上扬。
“恩?”
“那时你说过,无论什么时候,违背一个武者侠义道德的事情,永远不要去做……我一直记得的。”
四叔也笑了,挠了挠头说道:“就连我,也差不多忘了吧……毕竟过去也有十年了吧……这世间上原本就有很多事,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你能记得自然很好。我虽然说过,自己却不能很好的践行这句话……我希望有朝一日你可以替我完成它……”
“我会的,四叔。”顾玄无比坚定的说道:“而且,四叔,当年,你都没有想着回来帮我一下,你猜我是怎么从树上下来的?”
“倒是忘了这一茬了。”四叔尴尬的笑了笑,说:“当时有事情在身,是把你一个人忘在树上了,我想你是不是喊了人把你从树上抱下来的?”
“其实我自己也不清楚了……”顾玄说道:“当时天越来越黑,我一个人在树林里怕得要死,那树林里一个人影都没有,连追我的园丁都没进树林就回去了,我那时真想让他追到我,那样我就能让他帮我下树了……我着急的趴在树上哭了很久,哭着哭着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躺在那棵树下面了……”
“呵呵。我想肯定是有人发现了你,把你从树上抱了下来,但是因为不认识你,就把你放在树下了。”四叔说道。
真的是这样吗?顾玄心中波澜起伏,他有种奇异的感觉一闪而过。在那段时间,应该没有人发现了他,那片树林本来就人迹罕至,何况当时天色已晚。他突然又想到鹤一翁跟他提及的他身体里的那股奇异力量,莫不成真是那股力量使他脱困了?
“四叔,还有件事我想跟你说……”
“我在听,侄子。”四叔看顾玄一本正经的说道,也站起身来正了正衣襟坐到底层的卧铺上去了。
“我打毁家中神龛,并非偶然……”顾玄仔细回忆着那晚他潜入祖庙的情况。
“这话从何说起?”四叔抬起头有些吃惊的问道。
“那日,我陪同我爸,二叔,三人去祖庙祭祖。我父亲和二叔一时起了争执,两人在祖庙里争吵不休,差点动武打了起来。我一个人言微势轻,劝不住他们。便一个人在我爷爷的神龛前给他老人家的灵位添香,不知道为什么,我有一种错觉,我觉得所有摆放的神龛有着一定的规律性。我不知道那到底代表着什么。不过当时,我爸和二叔吵得厉害,好像是家里财政经济出了些问题。所以当时我并没有细看,就跟他们回去了。到了晚上,我一个人溜进祖庙想一探究竟,不知为何触动了机关,摆在神龛里的所有灵位一瞬间都炸开了……结果这件事惊动了顾家所有人,二叔一定要对我实行家法,到最后还是我爸好说歹说,以掌门的身份压住了此事,第二天就把我送到这座岛上来了,这才免了家法之苦……”
四叔一阵沉思,缓缓开口道:“如果我没有猜错。大侄子,当时,你肯定挪动其中的某个灵位了……”
顾玄也吃了一惊,掠过头不可思议的看着四叔道:“四叔,你怎么知道。我当时确实是动了一组灵位。”
“不知你动的是谁的灵位?”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当时我动的是顾氏第七代掌门和第八代掌门的灵位。”顾玄回顾道:“因为当时我发现所有神龛的摆放并不规整,于是我便爬上祖庙的屋檐俯视了所有的神龛,我发现他们的摆放实际上是摆成了一个紧密的“井”字。于是我细细查看了每一个神龛里的灵位,只发现,第二排横线位置的两个灵位原本应该是自左向右摆放第七代掌门和第八代掌门的灵位,可是,现实是,他们之间却是第八代掌门的灵位摆在了第七代掌门灵位前面。于是,我便伸手把它们换了回来,没想到,所有神龛里的灵位一瞬间都在神龛里炸裂了,被里面突然窜出的香火烧得一干二净……“
“原来是这样……”四叔低吟着头,过了许久,冷冷的说了一句:“我想我终于明白老祖宗留给我们顾家的秘密了……”
“四叔?”顾玄听到四叔那漠然于世的语气,只感觉眼前这个叫做顾水华的男子,他最熟悉的四叔,一瞬间陌生的连他也不认识了。
“大侄子,谢谢你告诉我这件事……”四叔站了起来,走到箱子旁轻轻的说了一句,“如果这些秘密能够早一天解开……我想青莲……应该也会很高兴吧……”
这句话极轻,还是被顾玄的耳朵捕捉到了。
青莲……青莲……好熟悉的名字,似乎在哪里听到过。顾玄反复在头脑里搜索着四叔提及的这个人,可是,任他怎么想,也想不起来这个人是谁。但是他确信这个人他一定听说过,只要再给他一点线索,他就能记起这个人到底是谁了。
“大侄子,来,搭把手,帮我把这个箱子抬出去……”
“喔,好……”顾玄还没细想,便跟着四叔把这个铁皮箱子费力的抬了出去。
本来就要想到的那个人,就这样,又在一番劳累中,忘记得无影无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