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还说:“文化上的异化还只是危险之一,更危险的是生理上的异化。大家都知道,地球上的物种分化主要是因为地理隔绝,就是它造成了各物种的生殖隔离,使红松鼠和灰松鼠不能交配,使同一个祖先的狮子去屠杀羚羊。但至少所有动物是生活在一个地球上,有同样的地球重力、同样的磁场、同样的光照、同样的气压、同样的氧气比率、同样的淡水、同样的绿色植物。它们综合起来,实际为物种的分化设了一个大的约束,使他们不得越过雷池,只是我们身处其中而不知其宝贵罢了。但在外星球上,所有这些约束在一夕之间全都失去了,造成一个非常陡峭的断层。结果会是怎样呢?那就是:各星球上的人类移民在生理上势必飞速异化(因为自然变异或人工基因改造)。也许区区几百年后,回来探亲的移民们已经不能同地球人结婚生子了。”
“你们说,6000年后的人类文明将覆盖半径300光年的太空,错了,那不是人类文明而是异类文明。他们大概不会‘正巧’与我们持有同样的道德准则吧。你们说,地理大迁徙常常带来科技的大飞跃,这点说对了——但结局是什么?那就是:超速发展的X星文明,一群与我们生殖隔绝的异类,乘着超光速飞船来拜访祖庭。至于飞船上是带着鲜花,还是种族灭绝的武器——请回想一下人类历史吧,毕竟历史的镜鉴比那些廉价乐观的预测要厚重得多。想想6万年前,晚期智人再次走出非洲后,对尼安德特人、爪哇猿人和北京猿人的灭绝;想想十五六世纪白人对印第安人、澳洲土人及非洲黑人的屠杀。想想这些,你们还能保持廉价的乐观吗?”
“乐观派的主要理由是,文明发展到23世纪,已经彻底根绝了人类的兽性,23世纪的太空移民都是在‘文明’中泡大的,不会再‘返祖’了。所以他们断定,千百年后回地球探亲的人类后代们肯定会捧着鲜花和面包。不,那不是兽性,是人类的动物本能,它深藏于基因中,远比道德约束更强大。在外星蛮荒之地它会很自然地复苏。所以,在地球人竭尽物力和智力,把移民们送向太空时,先静下心来想想,至少先排除我说的这种可能性吧。”
爸爸是个非常执著的人。为了说服“走火入魔”的社会,他真的尽了自己最大的力量。在我12岁那年,关于这个问题的争论已经基本落棰了,诺亚方舟的建造已经开始进入具体程序。这时爸爸做了最后一搏。他竭尽我家的财力,独自拍摄了一部互动式电影宣传片。互动式电影那时刚发明不久,观众的思维可以引入到电影中,与电影中固有的情节互动,故事脉络会因观众的固有思维而衍变,1000个观众就会衍生出1000种情节、1000种结局。那时我知道他在拍一部互动电影,但他却严禁我在拍摄现场出现,我甚至听见他对妈妈和工作人员交待:绝不许我看这部电影,因为“它的内容对一个小孩子来说是太残酷”。当然了,一个12岁的小女孩听到这句话,那就像是把肉骨头吊到了小狗的头顶,更激发了我的好奇心。不过,爸爸的命令被实施得很有效,我一直没逮着机会一饱眼福。
终于有一天,爸爸把很多客人请到家里看电影,有露丝奶奶和汤姆的父亲,其他人我不认识,但个个气度不凡,听说都是各个行当的教父级人物,他们合起来可以当场拍板,修正人类文明航向。汤姆也跟着父亲来了,他来是找我玩。妈妈把我俩赶出会客厅,说不要干扰爸爸的正事。在我的小屋里,我悄悄对汤姆哥哥讲了那根肉骨头,讲了几个月来我对它的渴望,怂恿他:
“今天趁乱,咱们偷偷去看看吧。”
17岁的汤姆哥哥也正是好事的年龄,当然不会反对。我们瞒着妈妈,偷偷来到会客厅,趴在窗外。可惜我们什么也看不到,互动式电影没有银幕,20多个观众都半躺在沙发上,头上戴着一个头盔状的接收器,电影情节不是通过眼睛,而是通过接收器的神经触头直接送入大脑。爸爸在电脑终端监视着,大概从那儿能监测到“每一部电影”的情节发展。但我们从窗外看不到那个屏幕,只能眼巴巴地在窗外守候着。20多个观众如老僧入定般躺了将近20分钟,然后同时醒来,表情平静地取下头盔,从沙发上坐直身体。
我看见了爸爸此时的表情,那一刻我就知道,爸爸的最后一搏又输了,输得很惨。后来我得知,即使这些观众“身临其境”地感受到了我爸爸为他们描绘的阴暗前景,他们仍会一致做出与爸爸期望相反的决定,也就是说,每部电影的结尾虽不相同,但大方向是一致的。非常一致,20几位大人物没有一个赞同我爸的意见。
爸爸高贵地接受了失败,保持着平静的笑容,领大伙儿到院子里去了,院子里紫藤架下已经摆好了香茗和咖啡。他们在那里饮着茶,平和悠淡地闲聊着……大概只是表面上的平静吧。汤姆哥哥的反应比我机敏,等播放厅的工作人员关好机器离开,他立即像狸猫一样跳过窗户,又把我拉过去。然后他把机器摆弄一会儿,戴上头盔说:
“圆圆你先去门口把着风,我把机器调整好就换你。”
我非常高兴,这样的偷窥太刺激了,眼馋一个多月的东西终于就要到手了!我把着风,回头看看,汤姆把机器调整好了,躺在沙发上一动不动,显然已进入到故事中。他这一看就看了20分钟,把我急坏了,又不好意思催他,总不能只让他看一半电影吧。我自己找了一个头盔戴上,但没摆弄成。终于他看完了,取下头盔,招手把我喊去。我看见——他的表情!他的表情非常阴沉,非常郁闷,似乎是大病初愈的神色。而且他非常为难,显然他变了主意不想让我看,但又说不出口。我着急地说:
“汤姆哥哥,轮到我看了,你已经看完,轮到我了,你可不能反悔!”
汤姆没法拒绝我,叹息一声,说:“给,你看吧,反正你早晚得知道的。”他帮我把头盔戴好,调好,开始播放电影。
在此之前我已经看过别的互动式电影,知道那是很奇特的感受。你进入了电影的场景,但在某种程度上还保留着自己的思维。与情节有关的背景资料会不动声色地送入你的大脑,就像你早就了解了这一切。随着剧情发展,观众的思维和电影情节的固有设定会天衣无缝地织在一块儿,让你混淆了“我”和“非我”的界线。我看到了6万年前的非洲,著名的非洲大裂谷旁边的阿法盆地。因气候的变化,周围的密林已经变为稀树草原。这儿刚发生一次部落间的血战,马塔部落战败,只剩下五六十人,逃到这片丛林间。这会儿他们都疲惫不堪,正在熟睡。但得胜的奥姆部落也悄悄跟来了,手执石斧骨刀把这些人包围。“镜头”摇到黑人女酋长的身上。这是露西,可以把她当成后代所有人种的共同女性始祖。露西身材高大健壮,腰间裹着树叶裙,裸露着丰满的乳房,模样与现代黑人已经非常接近,只是身上的体毛多一些。她示意其他人停下,自己则悄悄向马塔人逼近,只有一个少年跟在他身后。这个名叫塞班的少年的肤色要浅得多,大概是由于某种基因变异。
露西潜行着,逼近一名马塔男人。不过她没有动手,只是默默地看着他。这男人身上伤痕累累,脸上凝着血迹。他身材魁伟,相貌威严,与众人不同的是,他的肤色比一般人浅得多,倒是与露西身后的少年接近,两人相貌也很像。露西看看他,再回头看看塞班——于是我知道了真相:这个外族人是塞班的生父,露西与他的一次野合有了这个孩子。母系氏族社会中实行等级群婚制,人们知其母而不知其父。但这个父亲因为基因的变异,为其父子亲缘关系留下了一个显明的标签,露西也清楚这一点。
露西哼了一声,那个马塔男人(可以把他当成此后棕、白、黄三大人种的男姓始祖)被惊醒,狂吼一声,从地上蹿起来。他的族人也被惊醒,都蹿起来,抓起身边的武器。他们看到了包围圈,知道凶多吉少,脸上露出绝望的凶狠。但露西没让手下进攻,而是对那个男人厉声说了一番话。她的语言带着非洲古舌语的痕迹,说话时夹杂着嗒嗒的弹舌音。
看到这儿,我已经全部进入角色了,12岁的黄种人丫头易圆圆变成了40岁的野人露西。我开始按露西的方式来思维。我知道,只要我一声令下,这儿就会血肉横飞。我的部族在人数上占绝对优势,少顷我们就会取胜,把这些人全杀死,围着篝火烤吃人肉(这个设想让易圆圆的身体痛苦地悸动了一下)。不过我不愿这样做,毕竟这人做过我男人,还留下一个浅皮肤的儿子。我只是凶狠地告诉他,立即带着他的族人滚,滚得远远的,只要再被我撞见,会把你们杀得一个不留。
马塔男人没有说话,疑虑地瞪着我。我放缓语气说:“你们离开这儿,可以向北去,老辈人传说,很早很早的祖先就有人往北去了,再也没有回来,你们到那儿该能找到安家的地方。”马塔男人相信了我的话,知道这儿不会再有杀戮,脸色也放缓了。
然后我把身后那少年推过来,对马塔男人说,走吧,带着你儿子走。他肯定是你儿子,不会错的。马塔男人有些吃惊,少年塞班更是震惊地瞪着我,他没想到我会把他,自己的儿子,送给外族人。我狠下心不理他。我不能留他,他的肤色比别人都浅,父亲又是外族人,在奥姆族中一向被当成异数。巫师说他是奥姆人的灾星,注定会让奥姆人血流成河。因为这个阴晦的预言,族人都对塞班怀有敌意,只是慑于我的威望才没人敢杀害他。他只能离开奥姆部落,跟自己的父亲走。
塞班知道我的决定不能更改,也就狠下心向他父亲走过去,现在他看我的眼光同样充满敌意。
马塔男人听从了我的安排,喊齐他的族人,带着他意外得到的浅皮肤儿子,准备离开这儿。我让族人撤开一个口子,沉默地紧盯着他们。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忽然从大脑深处响起——那是神的声音。神说:
“露西,我为你开启了天眼,你能看到6万年之后的事情,现在你看吧。你看吧。”
于是我忽然被开启了天眼,真的看到了几万年之后的事情。我看到,那个马塔男人,其后是塞班,带着这一小群人,沿着海边朝北走,他们先在一个叫中东的地方停下,在这儿繁衍出很大的一个部落。又有人往东南走,到了一个叫南亚的地方,在这儿也繁衍出一个很大的部落。之后他们又分开了,一支向海岛进发,最终变成棕色人。另一支人马在东亚定居,形成蒙古利亚人种,其中一小支经西伯利亚过白令海峡到了美洲,变成爱斯基摩人和印第安人。另一大支则向西北,到欧洲,最后变成白人。他们的相貌都发生了很大变化,但皮肤都比黑人浅得多。
然后就是几万年绵延不绝的屠杀。在他们分散到各大洲之前,各地已经有了不同的直立猿人,像欧洲的尼安德特人和亚洲的巫山猿人、爪哇猿人。他们也是从非洲过来的,不过时间早在600万年到200万年前。现在,带着石制和骨制武器的、有了语言能力的后来者比原生直立人更强悍,在各大洲把原住民一扫而光。这些新来者在各大洲扎下根,建立了各自的部落,直到建立国家,然后又是各个民族各个国家间充满仇恨的互相杀戮。
直到某一天,奥姆部落那个巫师的可怕预言终于应验了。塞班的后代中的一支,那些带着火枪火炮的白人,乘着帆船或蒸汽轮船杀向自己的祖庭,杀向进化缓慢的不开化的黑人——从进化之树上说,这些黑人是白人的血亲,而且他们才是上帝的嫡长子啊!我看到我(黑人露西)的后代扛着长长的木枷,或带着“文明”的金属镣铐,挤在黑暗污秽的底层船舱里,他们大批病死,被扔到海里喂鲨鱼。在北美和中南美洲,牙市上的黑人男女赤身裸体,人贩子向买家夸耀着黑奴的牙口和生殖器,夸着“母畜”的繁殖能力。黑奴时代的400年间,有1000万黑人被掠走,另有1000万死在劫掠奴隶的战争中或运输途中。
我看清了这一切。一个6万年前的晚期智人,一个未脱蒙昧的黑人女酋长,由于神启而看懂了这一切。然后神说:
“露西,你放他们走吗?你放浅皮肤的塞班走吗?他注定是黑人的灾星,你放他走出非洲,就得让你的后代承受这样的苦难。但你若杀死他们,人类可能就一直局限在非洲。你自己决定吧。你的决定将影响6万年后人类的走向。你自己为你的决定负责。”
我所看到的真实历史,还有我能看懂这一切的天眼和智慧,汇成一个无比沉重的梦魇,压得我喘不过气。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为了我的后代,我应该把马塔部落杀光,但我迟迟下不了决心。这不光牵涉到那个叫塞班的儿子,而且我其实清楚,这个未来是注定不能改变的。人类要想在这个星球上存活繁衍,就得承担这些原罪。
我在痛苦中煎熬,左冲右突,没有出路。容纳这个剧情的12岁女孩的意识无法承担如此之重,它终于崩溃了。我哇地哭出声,从剧情中逃离出来。但我无忧无虑的少年时代自此戛然断裂,再也不能复原如初了。因为我已经看到了12岁孩子不该看到的真相,知道自己其实是一个嗜杀种族的后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