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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泪珠缘(30)

且说石府,自石时去后愈加冷静,秦琼因下半年乡试,秦文托陆莲史督率他和宝珠两个用功,所以不得出来,便来,也一刻儿去了。漱芳心里倒很欢喜,琐琴因秦府柳夫人接他去玩,便自去了。只素秋和菊农,仍伴着漱芳及时行东,或诗酒怡情,或琴棋消遣,倒也有趣。流光易逝,看看又是三月暮春天气。一日,刚在午餐,忽京里来了个急电,大家吃了一惊。漱芳连忙和素秋、菊农两个各拿一本电报号码,七手八脚的翻译出来,凑拢一看,见写着:叶冰山被御史会参,现已拿问查抄拟斩监候,该款速速收取。原来是石时的电报。金氏看了,忙道:“这是怎么讲。”漱芳道:“叶冰山恩眷甚隆,怎么忽然有这一件事,光景里面查出怎么了不得的事情,所以才有了这个会参的本子,即这么着,母亲须得赶紧讨去,略迟几天,怕京差堂官到了,这款子便完了。”金氏道:“叶冰山和他太太还是去岁子进京,没家来呢。”漱芳道:“这个管他什么,报上说已拿问,便不得家来了,母亲快问他老太太要去。”金氏听说,便不换衣裳忙喊轿往叶府去,只带两个丫头。到了叶府大门口,见那些管家和些当差的还在那里耀武扬威的吆喝人,一直进了穿堂,到二厅下轿,叶府丫头接了进去。到正院一看,见挤满了一屋子人,七位姨娘,两个小姐,一个老太太,一团糟的哭着,桌上也摆着一封电报,原来是秦文打与他家的。金氏劝着他们,说不要乱,仔细风声传出去不稳便,老太太哭着说道:“还有什么说呢?石太太你总该知道了。”金氏又安慰了许多话,说府里恩眷素隆,这会子火头上,自然不好看,又况这个是部仪的,旨意下来或者早晚便有转机;但是既有消息,便该绝早设法呢。老太太止了哭,众人也不许乱问。金氏道:“昨儿天津一个飞电来,说大有金号倒了。我只当脱了本,那知道就是这个上的来历。”正说着,外面又送一个飞电来,看是上海江源坍了。接着又是一个报,说江苏万康坍了。老太太急的放声哭了。接着又是四个报:湖北阜丰,湖南永康,福建宏裕,四川德济四家大银号都逼坍了。一家儿都乱的鼎沸,忽报本城永裕、如川、海流三家一齐支撑不住,被人蜂拥抽收款子,一时也都坍了。金氏听说,更加急了。因道:“这时候也管不得这些事,快把各处所有未坍的银号各铺赶快一齐闭歇了还好逃遁几个小钱,不则便一扫精光了,再把府里窖金都发出来,把所有欠款该付的付了,该打几折还的也都完了。再有余利的并各房私蓄,也赶紧寄了出去,不怕来抄的差官也不留一点儿余步。”老太太也知道利害,吩咐教内外账房赶快把要紧的账目交进来,再把各房所有放重利的借据也赶快呈上来,再吩咐本府所开各典铺亦暂时闭歇,省被抄入,又对金氏道:“你那笔我不能短你。”因叫软玉去拿一盒子金叶子出来道:“这是叶金四百两,大约合银两万两也差不多了,此刻乱着,我也不好留你了。”金氏见款子还了,也不肯久留,怕有不便,便自去了。这里账房果然交进十二本账簿来,各房姨太太都把放重利的借据藏在身边,也有几张呈上来的。老太太忙叫丫头们打了一个包封,再把金叶子五百两一封的封起,装在一具寿材里,只说这寿材是秦府寄在这里的,便叫叶奎压着抬去。其时已经天晚,忽一个急电到来,广东和云南贵州的几处银号也倒了。老太太也无暇及此,忙把细软等物又运出了些,寄往亲戚家去。又喊本府典当,内开了几十张假当票来,分藏各人箱内。次早,果然署中丞的奉着户部飞电,来封府第,把前后门都派兵丁把守了,只准一人进出买物造饭,还要细细搜验,怕运出要紧物件。一应封口书函不准投递,一连守了几日,把一个叶府围的水泄不通。幸而赶早运了些出去,老太太和众人到这地步,也只得硬挺了。到半月后,京差才到,中丞接见了,才知道叶冰山还是为侵没国款一件发的案,再加上盘剥小民,挟官吏强取民妇等事,共十二款。刑部议抄斩监候的罪名,还是几位王爷代求了,此刻家便抄了,去斩监候,却蒙赦轻议了发往边疆效力;叶用削职,这且表明。

且说,这会子京差督着,把合府所有一应抄将出来,开了单子,把箱笼多加上了封条,限三日叫合府人口出产。那差官见所抄数目不止二十万,心里暗暗明白,因受秦文之托也不多讲。看单上也没有什么犯禁物件,也便不做威势,只把叶府花园先封了去。这里太夫人和各姨娘早哭的昏过去了。因限期太急,又不能违抗,只得喊齐各姨娘,问愿随进京去的去,愿散的散。那些姨娘见问,多滴下泪来,有几个有小货钱放在外面的便不愿跟去,打算散了,口里不说,老太太已看出情形,便把尤月香、吴阆仙罗、四姐、陆慧娟四位姨娘遣去自行择嫁。四位姨娘磕了头,带着贴身丫头,连晚各自奔散去了。蕊珠的母亲朱赛花哭着向老太太磕头说:“求老太太开恩准他到京一见老爷,倘能随往边去,虽死犹生的了。”老太太知道他和苏婉兰两个是素有心肠的,便含着泪点首儿。见苏婉兰只是哭着,不则一声,暗暗可怜。因把丫头们及管家小厮的花名册子吊上来,问有愿散的,除了名氏,都叫散去,只剩了十几个大丫头,即宝宝、楚楚、端端、好好、墨芳、书芬、笔花、砚香等人。管家小厮也只剩了二十几个。偌大一个叶府,这会子便不像个人家了,太夫人悲伤了一夜。

次日命打起行李,雇下船只,准备进京去。因叶用又不在家,叶魁年轻,干不了正经。因去秦府,求了柳夫人,请派秦珍送进京去。柳夫人一口应允,便派秦珍过去理直一切。到第三日,京差来押着出府。秦珍便送太夫人和苏婉兰、朱赛花、软玉、蕊珠一干人下船,径往京去。差官也便同路进京。秦珍本来和差官熟识,一路便和他谈谈,并求他包涵些。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正是:

覆雨翻云惊世态,迅雷疾电变天心。

§§§第四十一回

血模糊命索一颗头

花绰约诗联三十韵

却说秦府,自见叶府这样冰消瓦解的一来,大家都灰了一半心。柳夫人因道:“为人一世,及时行乐,自不可误了时光的。像叶老太太,没享几年福,忽然遭这一场大祸,眼睁睁看儿子充边去,这个心可不要碎了。”袁夫人和叶冰山的太太是嫡堂姐妹,这会子见冰山这样了,料想袁夫人必要去的。但只一去能不能再见一面,便不可预料的了。想到这里,也不禁凄惨起来。一家人直替担忧了许多天。

自从打发秦珍送他们家去京之后,心略安放了些,又加秦文升了刑部大堂。这一件便在他案下,想起来,叶家不致大受亏苦。一日,正和柳夫人讲着。忽然秦琼送来一个电来。袁夫人忙问:“什么?”秦琼道:“好了,老爷来电,说叶冰山已于前夜一点钟,在监死了。袁太太也投井殉节死了。昨儿老爷自己议了失察处分,到午门请罪,承各位大臣保奏,说叶冰山本来病重,实实不是放死的,蒙恩准了不究。今儿钦差到京复圣。见所抄册子上,也没犯禁的物件,姑念叶冰山曾在新疆效力过来,恩准领尸归葬。”大家听了都替他一家欢喜,皆额手称庆。独袁夫人不胜悲恸之至。又过了几天,忽然外面人来回,说:“江苏来了两个叶府的老婆子,因戴孝着,不敢进来。”柳夫人忙道:“这不妨事,和咱们家的事一样,哪能讲究这些,快传他进来。”张寿家的答应着出去,一时引进两个人来,一见柳夫人,便下跪去磕头。柳夫人叫坐了,那两个婆子哪里敢坐。柳夫人说:“坐了好讲话。”那两个婆子才向地下矮凳上坐下。柳夫人道:“你们敢是你大爷派来的么?”那两个婆子见问,早沮丧了颜色,扑朔朔掉下泪来道:“大爷自知道削职的信,便谢世了。”柳夫人惊道:“怎么说谢世了?”一个婆子哭着,一个婆子道:“家大爷本来是胆小的,得了家老爷被祸的消息,早吓疯了,再加自己削了职,还要进京去待罪,所以急了,便起这个短。”见那哭着的收了泪道:“这也是冤家到了。大爷天天晚间,说一合着眼便见一个人,手里提着一颗血淋淋的头站在面前,那个鬼,大爷说还是认得的呢,不知怎么,前月二十八晚间,忽然拿宝剑自刎了。”说着,又哭了一会子,又道:“太太知道,大爷在那里候补,有什么钱。再说大爷往常使架子不理人,这会子也没个人代理丧事,还是那边一个什么县丞姓沈的,说是这边府里的人,是受过这边府里恩典的。知道咱们家是府里最相好的,他才去借了二千两银子,来给大爷成了殓,还了些店账。此刻要盘丧回来,又没人理值,那沈太爷有缺去了,他那银子,说只要还府里便了。这会子小妇人来,也不为别的,总求太太念先家老爷和家太太在日情分,派个人把家大爷的棺木盘了回来。假货几千两银子,给家爷落了丧,那不但小人颂德,便家爷在九泉之下,也是衔恩不朽的。”柳夫人听了这话,止不住眼泪。因一想:“难得叶家有这样义仆。”因道:“银子尽用罢了。盘丧我这里珍大爷去理值吧,银子要多少使用,只问他拿,一切不可草草了事,都要照头里你家赦二爷那样才是。”那两不婆子磕了头道谢。柳夫人叫丫头们外面留饭去。又把宝珠叫来教他吩咐金有声去。“着他今儿便去,账房事件,但另外请人代理了。”宝珠答应出去,一会子进来回说:“金爷说去便今儿去,他家里没人,只菊侬姐姐,可否请太太留在府里照顾。”见柳夫人道:“那叫他放心去,他小姐,我留着家住,给琼儿媳妇做个伴,倒也很好。你便这样讲去。”宝珠出来,对金有声讲了。金有声自是欢喜,又把账房荐了桑春。宝珠说:“好。”便自进来,回了柳夫人。见摆了饭了,便在南正院吃了,回院子里来。

刚到留余春山房门口,见回廊上站着两个丫头,说着笑着,宝珠来,也没看见。宝珠走近看时,见一个是陆琐琴身边的丫头绿绮,一个是笑春。宝珠要听他们讲什么,便闪在蔷薇架后,听绿绮道:“你小姐的皮胃儿,也真好,偏我们这一位便像个女学究,天天在家里,要我们做文章。我们都笑说要这个何用?倒不如学做做诗。他便有一番大议论,说那做诗的没用处,他头里见你们三爷,一味子讲些诗词音律,他回来说,人说宝珠怎样好怎样好,哪里知道,是一个一辈子没出息的东西,连文章也不会做,还说是才子。”笑春笑道:“这话教这位爷听见,定把腿条子跳断了。”绿绮道:“现在倒也不了。他因见三爷常进馆去,又常做文章去,所以才不讲这话了。”宝珠暗暗好笑。听笑春笑道:“他不爱做诗,怎么今儿又请了白小姐来联句呢?”绿绮笑道:“他能做什么诗,做也不过五言八韵的试帖罢了。”笑春笑将起来,忽远远有人喊绿绮。两人便都往惜红轩去了。宝珠听说他们在那里联句,便同斗斗跑到惜红轩来,一进门见满天井开了垂丝海棠和十姐妹儿。此时正是四月天气,绿荫满地,里面静悄悄的,有些吟哦声。进房去,见许多人围着中间圆桌上。过来看,是白素秋坐着,拿支笔向纸上写,琐琴、漱芳、菊侬、藕香、美云、丽云、绮云、茜云、赛儿俱在,只不见婉香,四下看了一看,见婉香打后房出来,笑问道:“可轮到我没有?”大家都道:“未呢。”宝珠见婉香和众人,都穿着去年藕香送的绛色平金大富贵单袄子,只素秋、菊侬、赛儿三人不同。素秋穿的是白缎子绣粉红秋海棠花的单袄子,下面被众人挨着不见。菊侬是鹅黄平金菊花的单袄子。赛儿却和自己一样的紫金冠装束。众人也不理宝珠,只看着素秋写字。素秋写毕,菊侬正坐下去写,宝珠便挨到菊侬身边来看,菊侬回头笑了笑道:“你挨着我怎么写呢?”宝珠道:“我瞧瞧谁做的好。”素秋在旁笑嗔道:“我肩膀子压坍了,怎么站着,总要把这只手靠到人家身上来。”宝珠笑道:“人家身上,干你什么事。”大家都笑起来。宝珠一面笑着,一面看诗,见写着:

立夏惜红轩联句,限八庚三十韵排律,各依年齿接句。

春风归去也,(琐)旭日满窗明。

砌草侵瑶槛,(藕)波扑画楹。栏杆犹着露,(漱)庭院悄无声。

窥人唤,(素)鹧鸪隔树鸣。

宝珠道:“下面还有一句呢。”菊侬见问,因笑道:“你替我写一句吧。”宝珠便道:“让我坐着写。”菊侬刚站起来,宝珠便换坐下了。提起笔来写道:

玳梁闻燕语,宝镜证鸳盟。午梦醒无觅,

写到这句,还要写下去。美云挤着他道:“该我接了,让开让开。”宝珠哪里肯,急急的又写了一句道:

春情说不清。

美云撇手把笔夺来,宝珠才让他坐下。美云笑道:“这个只能算我的了,这春情一句,该算婉妹妹的。”婉香道:“那我不用这句,改作辰钟数不清。疏帘筛竹影,美云替他写了道:“这会该是宝弟弟了,我替你写两句吧。”宝珠说:“好。”美云便写道:

深巷卖花声。天气兼寒暖,丽云道:“该我了。”便坐下写道:

时光阴复晴。绮屏炉篆细,绮云接下道:

瑶榻簟纹平。兰叶香风满,赛儿便请绮云代写,自己念道:

蔷薇宿露盈。珠帏垂屈戍,茜云道:

银押响冬丁。

大家都道:“四妹子诗笔好多了。”见他又道:

野马飞何急?

琐琴赞声好,接下道:

鸟笼静不惊。绿荫琴磴覆,藕香联道:

红雨画栏倾。

众人一齐赞道:“这对仗工稳极了,又确切初夏即景。”见藕香又写道:

屏几开云母,漱芳接道:

棋枰展水精。

大家又道:“这云母水精,也不亚那个覆字对倾字,”漱芳又写道:

金炉香乍热,素秋联道:

玉碗茗新烹。一院蜂声闹,菊侬接道:

双飞与翅轻。日中庭影直,美云赞声好,赶着吟道:

花外竹枝横。寂寂嫌春困,宝珠抢着联道:

恹恹带宿酲。

婉香道:“怎么又抢我的,下句你不许联。”宝珠笑着唯唯。见婉香写道:

纱橱新荐笋,瑛盏满堆樱。

写着,向宝珠道:“你接一句算了。”宝珠道:“这一联工稳的狠,又贴切着立夏,教我怎样联。”又道:“管他呢。”

竹叶薰杯暖,丽云道:

榴花照面颊。水温看浴鸭,绮云道:

柳暗却藏莺。曲径人稀到,

茜云道:闲阶草自生。好花如有语,

赛儿道:

幽鸟自呼名。

大家称好,赛儿又道:钗漫添黄虎,

茜云道:

经曾教白鹦。

赛儿说:“对的好。”茜云却把下句再想不出来,忽看纱窗上一个珠丝网儿被苍蝇撞破了,因道:

蝇投蛛网破,琐琴联道:

鼠夺燕巢争。

写了这句道:“下面只好一家一句了。”大家数了数韵,果然换不转了,便叫藕香联。藕香因道:

红豆吟边记,漱芳道:

青山镜里呈。

素秋道:

西风休弃扇,菊侬道:

明月爱弹筝。

美云道:

插柳怀前度,婉香道:

飞花又满城。

宝珠道:

春心愁欲碎,丽云道:

诗思苦相萦。

赛儿道:“该结了么?”因说一句:

坐待夕阳晚,绮云收句道:

低回无限情。

大家围着,从头看了一遍。宝珠说:“今儿的诗要算琐姐姐第一,大嫂子第二,四妹妹第三,以外都抹倒了。只见重字太多着,还须细细改一遍儿。”琐琴笑道:“又不刻朱卷去,改他什么?”宝珠笑起来道:“姐姐动不动便离不了文章,我看今年乡试,定是你的元了。”琐琴笑道:“这倒不是玩话,不信,我扮个男子和你同考去,看是谁的元。”大家多笑。因见天晚了,藕香怕有人回事,便道:“我去去就来。”说着,便自去了,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正是:

题字客来春欲笑,看花人去鸟无言。

§§§第四十二回

毁春册小夫妻反目

成好事大德慧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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