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传统宗教的层面上,冯契分析了道教和佛教中的终极关怀问题。在终极关怀的理论前提上,道教和中国化的佛教(禅宗)与基督教不同。主要的不同之点在于基督教富于出世精神,而中国的宗教则富于入世精神。因此,在终极关怀问题的解决方式上,“中国人的宗教信仰,其特点也在于要求在此岸解决终极关怀问题”,③而西方的宗教则把解决目光投向彼岸世界。当然,道教和禅宗在很多具体的方面存在着差异。如道教讲肉身修炼,通过内丹法和外丹法的修炼,肉身可以成仙,神仙既保持了精神的不朽,又不失身体感官的快乐。道教既讲超越出世,又讲不脱离人世。印度的佛教讲禁欲,讲涅槃寂灭,作为中国化的佛教,禅宗已经和印度佛教有了很大的距离。禅宗讲自性是佛,承认人人都秉有佛性。成佛与否的关键在一念之差。一旦一念顿悟,凡夫俗子即可成佛,世间即成净土,西方极乐世界就在眼前。禅宗对终极关怀的追求同样体现了入世与出世相统一的特征,这一点和本土的道教颇为接近。
①②冯契:《智慧的探索》,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4,第518页。
③同上,第519页。
通过对儒家和道家哲学中、道教和禅宗中的终极关怀问题的辨析,冯契得出结论:无论是从哲学的角度还是从宗教的角度分析,中国文化的一个基本特点是在此岸而不是彼岸解决终极关怀的问题。
沿着这一思路,冯契在智慧说的基础上提出了他自己关于终极关怀问题的见解。这一见解不同于前面提到的美育化、道德化、哲学化等几种人格关怀进路。笔者把它概括为智慧化的关怀进路。因为他的人格关怀说奠基于他的哲学———智慧说。
冯契说,智慧是关于性与天道的真理性认识,是人对宇宙人生根本原理的认识。这种智慧通过实践化为人的德性与美感,由“知道”而变为“有德”、“审美”。于是,品德、美感与智慧、道德境界、审美境界与哲理境界得到了统一,这就是自由人格之境,人格获得了终极的关怀。“智慧给予人类以自由,而且是最高的自由,当智慧化为人的德性,自由个性就具有本体论的意义。”①这里,自由个性指的是理想人格。个性的“本体论意义”可以理解为自由人格具有终极关怀的意义。也就是说,人格关怀指向自由境界。这种关怀的基础是智慧,唯有通过智慧而实现自由人格。因此,在冯契眼里,终极关怀指向的目标是自由王国,这是真善美相统一的精神境界。他指明:“自由王国作为终极目标,完满地体现了人的本质力量。”②
那么,具体地说,这个自由人格的终极关怀有一些什么样的特征呢?冯契从三方面加以解说,围绕着群己关系、知情意和天人关系展开。这三个方面也体现了人格关怀的三个环节。
第一,从群己之辨来看,自由王国是自由人格的联合体,是集体原则与个性原则的统一。“它是我们的理想、未来的目标,但是它同时也是普通人在革命实践和日常生活中可以体验到的现实的可能性和出于人性的要求的结合。”③自由王国虽然是高远的理想,但是,这个理想又体现在日常生活中。我们都生活在人群组织中,把自由王国的理想灌注到劳动组织和生活组织中,人们从集体生活中可以真切地感受到自由和本质力量的实现。“在这样的组织中间,人们的思想是自由的,人们感到人格是自尊又互相尊重的,这样的组织显得生气勃勃。如果缺乏这种爱和信任的关系,组织就成了个性的束缚,就会失去活力。这些都是人们在日常生活中间可以体验到的。”①这样的劳动组织扬弃了对人的依赖关系(如宗法、等级制度等)和对物的依赖关系(如商品经济等),克服了等级制度和资本主义集体生产对个性的压抑。在自由人格的联合体中,个性得到最大限度的发展,集体不再成为妨碍自由个性的组织。
①《冯契文集》第3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第347页。
②《冯契文集》第1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第350页。
③《冯契文集》第3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第330页。
第二,从人的全面发展来看,自由王国能促使文化和人的本质力量全面发展,实现真善美的统一。在冯契看来,文化和人的本质力量是密切相关的,前者是后者的表现,后者在前者的创造中得到发展。自由王国的实现就是使人的本质力量和文化获得全面发展。从文化层面看,全面发展就是要做到群众文化和精英文化、物质文化和精神文化的统一,这反映了人的本质力量上的劳心和劳力的统一。从人的本质力量看,全面发展就是要做到理性和非理性、意识和无意识的统一,即知情意的统一,这反映了文化创造上的真善美的统一。无论文化的创造、继承还是解释都离不开理性和非理性的作用。例如文化的解释,人的作品本身可能包含着无限的意蕴,可是人对自己的创造物有时并不理解它的意义,这样,这些意蕴对于当时的人们来说是无意识的东西。若干年后,后代人赋予该作品以新的解释(意识),把本来无意识的潜伏着的意义彰显出来,发现了作品的新价值。在历史发展的长河中,该作品在不同的时代会不断得到了新的评价和新的意义。所以,在文化解释上,意识和无意识应该是统一的。
①《冯契文集》第3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第330—331页。
第三,从天人之辨来看,自由王国是自然的人化和人道的自然化,是自然原则与人道原则的统一。一方面是自然的人化。人有能动性、想象力和理想,人会按照自己的理想,遵循一定的规律,改造自然,把自然界变成负载人类价值理想的场所,使自然的变化符合人的目的和希望。另一方面是人道的自然化。人道始于人性。人性包含着遗传得来的本能和在实践中形成的潜能。本能和潜能是人的天性或自然习性。人基于这种天性,利用自然界和事实界展示出来的现实可能性,创造价值。伴随着价值的创造,人性展现为人道。人道凝结而为德性,成为人的第二天性(自然)。这是把人道自然化的过程。冯契总结说:“人的自由的创造都是人的潜能成为现实力量而达到自然人化和人道自然化的结果。‘我’成为自由个性,总是以得自现实之道还治现实之身。这个时候,逻辑范畴就成为思维的方法,价值原则就成为人的德性,智慧就成为现实力量,达到天人统一的自由境界。”①这个自由人格境界既是超越的,又是现实的,既有超越的关怀与追求,又呈现为现实的力量。
从方法论上看,作为自由人格关怀的终极目标如何实现呢?是不是说人所关怀的终极目标永远无法达到?金岳霖在《论道》中讲到,太极是一个至真、至善、至美、至如的境界,是至高无上的价值目标,人们永远无法抵及。冯契指出,这是比较悲观的看法,“缺乏辩证法的精神”。②相形之下,他立足于辩证法,把终极目标与现实生活看作是辩证统一的。终极目标是真善美和自由的境界,是绝对的。从辩证法的观点看,绝对通过相对展现出来,就是说,绝对的自由在相对的现实精神创造和社会生活过程中逐渐展开,并取得丰富的意义。正是在绝对与相对、终极目标和现实生活的辩证过程中,终极关怀的涵义得以澄清。这个辩证过程是自由的(终极)目标和走向自由之路(现实)的统一。
①《冯契文集》第3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第338—339页。
②《冯契文集》第1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第352页。
这个辩证的过程是不是必须通过神秘主义的方法?如庄子所说的通过“心斋”、“坐忘”的方式以达到逍遥之境。冯契不认可庄子的方法论。他认为,自由人格关怀的实现是和转识成智过程联系在一起的。转识成智是指由知识到智慧的跳跃,通过对分门别类的知识的超越,人们顿然地、全面而具体地把握了关于性与天道的认识。这是一种理性的直觉。在理性的直觉中,我体会到自己与自然的合一,有限与无限的合一,这并不是神秘不可测的。普通人在劳动和生活中都可以获得类似的豁然贯通的体会。比如,人在劳动中,以合目的性和合规律性来改造自然,既使自然顺应其必然之理,又使人获得了当然之则,“人意识到现在适然,意识到自由,也就是有了由必然之域进于自由之域的体验”,①这体验是自由人格关怀的自我确证。
自我确证之后的自由人格(个性)具有“本体论的意义”。“本体论的意义”是冯契在讲理想人格时常常提到的一个用语,颇有意味。笔者以为,从人格关怀论的角度理解,它至少指明:自由人格找到了安身立命之所。他既获得了终极的、理想的关切,又回归于真实的存在,具有既肯定自我又超越自我的品格。于是,在人格境界内,天道与人道、天与人最终获得了辩证的统一。
冯契的智慧化人格关怀说不直接讨论儒家是不是宗教的问题,而是把儒家、道家中的终极关怀问题直接提了出来。在实践唯物主义的基础上,对中国传统哲学中的终极关怀问题作了新的理论阐释,剔除了终极关怀论上的神秘性和信仰性,以智慧说的方式回应了来自西方基督教传统对儒家是否有超越精神的挑战,并把中国智慧式的终极关怀论与西方宗教式的终极关怀论作了明确的区分,从理论前提和解决方式两方面划清了界限。冯契在中西哲学比较的视野内提出了以自由人格说为核心的人格关怀理论,开辟了当代平民化人格理论研究的一个新方向。在现当代中国哲学史上,冯契此说在某种意义上是对蔡元培、梁漱溟、冯友兰等人的人格关怀理论的总结和推进。
①《冯契文集》第1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第350页。
六、小结
上文历史地考察了现当代中国哲学史上几种典型的人格关怀进路,他们各具特色,又有一些共性。下面简单作一个总结,讨论一下现代平民化人格关怀学说中存在的问题,并就自由人格学说与他者哲学稍作一点发挥。
一、讨论儒家是不是宗教的问题固然带有学术史意义,但是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下,更具有重要的思想史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