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体知与当代的科学认识活动有着密切的关系。如果说在牛顿时代,科学家主张科学研究是一种公平、无偏见的(disinterested)认识活动,尽量排除研究者主观因素的影响,那么,当代的物理学研究却打破了这一成见,科学认识带有默会的成分,科学家的个人因素如热情、教养等充分参与了科学的发现与发明活动,“科学家们穷一生之精力以图猜测准确,他们是得到启发性热情的支持和引导的”,②科学求知活动的这一新特征印证了杜维明体知概念的合理性。他对此有充分的自觉,他指出,体知者(主体)与新物理学关于研究者(主体)的见解是颇为接近的。“古典的物理学家作为观察者和认知者不必也不应介入观察或认知的对象;新物理学迫使观察者和认知者同时也成为实验者、诠释者和构建者。作为实验者、诠释者和构建者,科学家的体知势必成为观察和认识对象的组成部分。”③也就是说,研究者不再是作为旁观者而是作为参与者积极介入科学求知活动,突破了原来理解的认识概念,科学认识主要不是单纯的观察与客观的描述,而是包含了认知、诠释、判断、体知在内的一种整体性认识活动。
①《张子正蒙》,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第144页。
②《杜维明文集》第5卷,武汉出版社,2002,第344页。
二、体知概念的实践意义
体知不同于技能与认知的一个重要区别在于它与实践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上面的分析已经指明体知不仅具有认识意义,还具有实践的意义,两者密不可分。
第一,与实践结合的体知。
①张岱年编:《张载集》,中华书局,1978,第313页。
②波兰尼:《个人知识》,许泽民译,贵州人民出版社,2000,第217页。
③《杜维明文集》第5卷,武汉出版社,2002,第376页。
实践是一个广义的用法,是包容知、情、意各种心理活动的行动。体知含有“体”字,“体”可以作名词,指身体,也可以作动词,指以身体之,切身感受并实践之。体验、体会、体味、体察等用法都含有实践而知的意味。所以,体知既要知又要行,而且关键在行。这还不是一般的行,而是指身体力行,切身行之。杜维明指出:“体知之知是一种创造转化之知,知而不行是不能想象的。”①会骑车而没有骑过车是自相矛盾的说法。因此,无论是美感经验,还是道德践履与宗教见证,都是体知的具体体现。
这里,体知层面上的实践意义还有另一层意思,即张载所说的变化气质的意思。因为亲身体验,主体意识在此过程中必然有所变化,意识外化为行为,使行为也具有别种意义。
第二,体现人格尊严的体知。
杜维明还从感性、理性、智性和神性四个界面理解体知,其主要目的在于说明人格尊严,构建一个具有当代意义的人论,这是杜维明体知概念的真正落脚点。感性层面的体知讲的是身体的感性觉情,理性层面的体知讲的是心的统摄和综合作用,智性层面的体知讲的是智慧灵觉,神性层面的体知讲的是奠基于前面三层体知之上的那种神明。不同层次的体知揭示出“人是有同情心、能够进行理性思维、具备灵觉而可以沟通神明的动物”②,以此证明人的独特的人格尊严。
对于个体来说,体现人格尊严的体知往往以自我意识的形式呈现,体知确证一个完整的自我(人格)。这和冯契讲的德性自证的意思大致相近。儒家所谓的自我不是孤立的离群索居的个体,他总是处于社会的人际关系中,是时时在变动、在思考的个体。从社会学的角度看,自我经历着社会化和成熟的过程。从哲学的角度看,自我经历着一个提升与超越的过程,从自然生命之我提升至人伦生命之我,再超越至天地生命之我。这里所谓的超越不是指脱离现实生活而遁入另一个世界或实体,而是指与人伦社会保持内在联系的超越,是在人伦生命之中,而不是在这之外完成自我的提升与精神的超越。
①《杜维明文集》第5卷,武汉出版社,2002,第358页。
②同上,第336页。
孟子说:“可欲之谓善,有诸己之谓信,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①可以把这个过程看作是自我(人格)的发展过程,或者说是自我的提升过程。这个自我提升的过程首先建基于自我认识的过程。善与信属于一个层次,美与大属于高一个层次,圣神则属于更高一个层次。自我认识的层层推进与深入,人格形象也越来越丰满,精神境界也越来越高超。杜维明对孟子此说给予高度的认同。
正如杜维明指出:“德性之知是儒家特别的体之于身的认识,它有本体论的基础和实际运作的内在逻辑,它是先验的但又和经验世界的闻见之知有紧密的联系。它的体现不仅在精神生命的高明处,也在人伦日常之间的平实处。如何通过超越的体会建立人格的主体性,并由社会实践达到礼乐教化的大同世界,即是儒家体知的终极关切。”②体知可以看作是一种人格之知,通过体知确立自我意识,体会到人格的尊严与精神的高贵。
三、体知与波兰尼的个体知识概念
杜维明对体知概念的阐发是有原创性的,也是有当代性的。从西方哲学的背景来看,一些哲学家也触及这一话题。波兰尼(Michae1Po-1anyi)就是其中一位。比较一下杜维明的体知观与波兰尼的个体知识(Persona1Know1edge)观是一项有意义的工作,至少可以见出体知概念的当代意义。
很明显,杜维明的论述与波兰尼的观点有不少相近之处。最主要的相近之处体现在体知观之于认识论的意义上。无论是杜维明的体知观的提出,还是波兰尼的个体知识观的提出,都是对传统纯粹知识观念的质疑,为知识论的发展提供了一个新的思路。
①杨伯峻译注:《孟子译注》,中华书局,1995,第334页。
②《杜维明文集》第5卷,武汉出版社,2002,第352页。
受西方自然科学知识观念的影响,人们一度认为,科学形态的知识才是真正的知识,这类知识具有可重复性、可验证性、客观性、非个体性等特征。我们习惯于把这类知识称为客观知识或科学知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这是知识的唯一标准形态或科学典范。社会科学甚至于人文学科的发展也受制于此。在十七八世纪,许多社会科学家纷纷以自然科学为范本,试图在人文或社会领域内构建逻辑推论严谨的、排除主观因素的知识体系。这样的知识范畴其实是大有问题的。在20世纪,波兰尼以一个科学哲学家的身份对这样一个科学主义的知识观传统提出质疑。他认为知识具有个体性和默会成分,例如许多技能是不可言传的,它的流传只能通过师傅带徒弟的方式。在师傅的示范下,徒弟通过仔细的观察和模仿,在不知不觉中学会了这种技艺的规则或知识。从知识的获得过程看,个人性的因素或默会的因素就包含知识之内。这些因素的融入绝不意味着知识的美中不足,恰恰是知识的有机组成部分。这类个人知识也可以被称为默会知识(TacitKnow1edge)。
波兰尼的个体知识概念为我们理解杜维明的体知概念提供了一个极好的参照系。杜维明和波兰尼一样,也指出了知识的默会成分。杜维明把认识活动分成三个层次。第一个层次的认识指主观性很强的认识,考虑任何问题都含有价值预设或宗教感情在内。例如一个信佛教的人讲佛教当然就是宣传佛教。这种现象在日常生活中比较普遍,不是知识界关注的重点。第二个层次的认识指“隔离的智慧”,可以保持价值中立,把感情等干扰因素降低到最低限度。用分析、讨论、批判等方式来比较客观地研究事实。自然科学是这种知识的一个典型代表。它把世界分门别类地加以研究,遵循客观事实,求得正确的知识。第三个层次的认识指的是这样一种情况:在第二个层次的基础上意识到自己对伦理学或美学的问题与意蕴一时无法参透,需要寻求更有效的途径和能力,如悟性、默会等。①这一层次的认识就涉及到体知。如果把常识经验当作第一层次的认识典型,把认知(自然科学为代表)当作第二层次的认识典型,那么,体知可以称作第三层次的认识典型。冯契把这第三层次的认识称为智慧或德性之知。从上述认识层次的划分系统看,体知概念的提出至少拓展了我们现有的知识架构。知识不能仅仅被理解为那种冷冰冰的概念架构,知识还应该包括体知在内,包括默会成分在内,体知包含了体验、评价、德性之知的体探等具体面向。从这个意义上说,波兰尼的个体知识概念与杜维明的体知概念具有异曲同工之妙。
①参见《杜维明文集》第5卷,武汉出版社,2002,第372—373页。
进一步考察,同中有异,杜维明的体知观与波兰尼的个体知识观仍然存在根本的差别。简言之,前者立足于建构一套启蒙话语,后者立足于破除启蒙以来的那套话语体系。
杜维明的体知观关怀的仍然是现代中国的启蒙话题,即如何在儒家传统文化的架构下开掘出现代科学知识,如何将儒家的体知(德性之知、人格之知)传统与希腊的理性传统沟通与连贯起来。杜维明指出:“作为德性之知的‘体知’活动是人类认知的基本形态,这种活动可以通过群体的、批判的自我意识而转化为探索科学理论的认知。......立基于德性之知而由体知转成的科学认知,是‘范围天地,曲成万物’那种涵盖性极大的人文精神的体现。”①这里强调的主题是由“德性之知”或体知转化出科学之知,落脚点在科学知识,从历史之维看,这一思路并没有突破“五四”思想家的启蒙思维范式。
前面已经阐明,波兰尼对个体知识的论述,揭示出科学之知并不是像一般的科学家所认为的那样是一种客观知识,这种科学知识追求一种纯粹的、客观的状态,清除科学家的热情和人性的因素。波兰尼通过对实证主义的知识观的剖析与批判,表明知识的获得需要科学家的热情参与,科学家的个人判断、想象力在其中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同时,知识还具有不可言说的默会的成分和寄托的性质。在很大程度上,知识表达的是一种信念。在通常情况下,在确认一个知识之前,认识者往往已经接受了并相信了相关的事实或证据。
①《杜维明文集》第5卷,武汉出版社,2002,第352—353页。
波兰尼揭示了科学知识的默会或体会性质,杜维明揭示了体会或默会转化为科学知识的可能性,他们都谈到默会或体会,但是背后隐藏的旨趣是不同的。换言之,他们是在不同的语境里谈论默会(体会)的话语。杜维明的体知观仍然驻足于中国的现代性语境,试图在有限度的意义上恢复实证主义的科学知识观(尽管他也主张破除科学与道德、“闻见之知”与“德性之知”二分的做法),纠偏于中国传统文化中科学知识系统匮乏的弱点,从而推动中国科学知识体系和学科谱系的建构,为中国的现代化事业注入一股强劲动力。而波兰尼的个体知识观却试图走出实证主义或科学主义的知识观,以批评实证知识观为己任,阐明在默会知识的基础上可以更好地理解科学家的求知活动和知识的形成过程,建构的是一个包容默会知识在内的新的认识论系统或广义的知识理想。
不同的讨论语境恰恰赋予杜维明的体知概念一种崭新的意义:它开辟了一条在现代性语境下创造性阐发儒家德性知识论传统的新思路。它启示我们,一方面,要挖掘儒家传统中具有生命力和原创力的观念元素。杜维明的体知概念无疑是一个极好的例子。体知概念是杜维明首创的,但并不是没有思想史的渊源。体知概念是从宋明理学家的“德性之知”那里来的,是对儒家德性之知传统的创造性阐释。另一方面,要融入到与西方哲学的对话洪流中。我们现在的态度已经与一百年前学者的心态有所不同,也就是说不仅要像前辈学者那样吸取与借鉴西方哲学的长处,而且要以自己的努力对世界哲学有所贡献,对一些普遍性或全球性的问题提出我们自己的见解,使经过阐释后的传统观念成为解决现代性问题的一支重要精神力量。体知概念从一个侧面实现了贺麟提出的“儒家思想的新开展”任务。
另外,除了从立论的旨趣上看两者的差别外,我们还可以从论述的内容来辨别他们的同中之异。这里从体知与想象的关系、体知的表达两方面作一个简单的剖析。
从已有的论述看,杜维明似乎对体知与想象的关系谈论不多。波兰尼在论述个体知识概念时对想象、幻想、信念、激情均有所涉略。他指出,科学家的原创力必须具有想象力,具有“杰出的个人首创精神和矢志不渝的热情”,他们在发现、讨论和解决一个问题的过程中,“受到个人幻想的引导,并得到坚定的个人确信的维持”。①回到杜维明的体知概念,我们认为,体验、感同身受固然是体知的一个向度,但是想象也是不可或缺的一个向度。如果撇开了想象,体知可能下降为与感受同层次的认识活动。
当然,如何理解体知与想象的关系以及如何理解想象本身还可以继续讨论。对想象可以有不同的理解。第一,从主客体角度理解,想象意味着在意识中对外在客体的模仿或复印。这种想象在体知中并不占据重要位置,但在认知体系中具有相当的作用。第二,从存在论的显隐之辨角度看,想象意味着通过显的东西把隐的东西同时再现出来,使两者综合起来构成一个整体。这种想象实际上构造了一个境域,使显的东西与隐的东西沟通,使得我们可以完整地、同时地把握一个“事物”及其与他物的相互关联,当然,这种对隐的东西的想象、再现并不是说它真的成为了现实的东西,隐的东西仍然保留着不在场的性质。正是通过想象,使宇宙中无限多的、隐蔽的事物与有限的、显现的事物融合起来,使我们在意识中把握、体知宇宙万物得以可能。这种想象无疑构成了体知的一个内在维度。(下文在谈到自我陈述与人格言说时还会提到此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