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切又重归寂静以后，我突然害怕起来，如果我战死了，云国又亡了，齐琪和景琰又该怎么办呢？依颜经天的为人他自不会难为他们，但其他人会怎么办呢？像刚才我杀的四个刺客，他们的亲友会放过齐琪母子吗？
我越想越害怕，我不想因为我的愿意连累他们母子。许久后我才找人取来笔和纸，准备给师父写封信，将齐琪母子托付给他老人家，但最后还是在开头写上了封师兄的名字。
“子超吾兄：
说实话，我心里真的很不好意思给你写信。我想您应该知道我已经继任云国兵部尚书，率军要与君兰决战的消息。记得当日在清风山上，你和师父都力劝我出山为云室效力，当时被我一口回绝，我甚至拿出了天下大义把您教训了一番。想想当时我的慷慨陈词，现在真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那时的我就像个牌坊女，自是对婊子深恶痛绝，只是无奈自己很快也成了婊子，脸上自然有些挂不住。请原谅师弟不恰当的比喻，师父曾说我说话有时有些半吊，这应该是个很中肯的评论。
至于这次令我改变心意，不惜背叛自己，与全天下为敌的原因，封师兄既然知道我的事自然也能猜出原因来，我觉得您在某种程度上是能理解我的。
唉！人生真是无常，大多数人都想知道自己的命运，可惜又有什么用呢？命运是不会让你如愿的。有件事我一直没和任何人说，在我十三岁时曾有一个很出名的相士来山上拜会师父，当时是我在山下做知客童子迎接的他。我知道他的名头，非缠着让他给我看看相，那人的结论很简单——我有大富大贵之相，只是福薄得很，兼且我两眉的距离太窄，心胸太小，注定一辈子郁郁寡欢。
当时山上的人都说我心地善良，宽宏大度，我自己也是这么想的，可这个相士却说我心胸狭小，我自然不信，也没放在心上，只是以后经常会拿他说的大富大贵来宽自己的心。
现在想来，我的一生还真给他说中了。二十岁便封了侯，三十岁又进了公爵，的确够富贵了，但福也薄得可怜，这富贵我一共就没享受几天，然后就中了十几年地，现在再也没有享受富贵的心境了。我应该算是个大度的人，逝去的功名利禄我还真没太放在心上，无奈心包含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其中有一种叫做情的东西，我一直过不了这一关，那位先生说的心小可能就是指的这点，我还真就郁郁寡欢了十几年，人生能有几个十几年呢？
一个出色的商人要学会舍弃，不要被沉没成本所累，师弟我明显做不到这点，如果我做生意注定会赔个血本无归。有人说性格决定命运，那我的命运早就决定了，任谁也改变不了，我只会一条道走到黑，我自己都嫌我自己太固执了。
嘿嘿，一上来就说了这么多废话，倒有些博士买驴的感觉，还是赶快进入正题吧。这次大战，身为云军主帅的我都不看好云国，最可能的结果就是我战死沙场，云国也亡了。这种情势之下，我的妻儿也就十分危险了，我亏欠他们的已经够多的，不希望他们再遭到什么不幸。如果我真的不幸战死，他们就托付给封师兄你了，有清风派罩着，那些江湖宵小也不敢做什么。
女人这一辈子真不容易，我没带给我老婆什么幸福，更不希望她去守寡，虽然我内心还是挺盼着她能守寡的，真够虚伪的！可以的话再给她找个男人吧，只是一定不要给她找个混蛋，否则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唉！这世上还能找到比我这个抛妻弃子的傻瓜更混蛋的男人吗？
我更担心的还是我儿子，这小子和我太像了，尤其是骨子里的那股偏执，他从小便被我们夫妻宠坏了，甚至比我还要固执。如果我死了，他即使穷其一生也要为我报仇。只是能杀掉我的人岂是好对付的，就怕到了最后他把自己也搭了进去。即使他能不死也注定会想我般郁郁寡欢，我不希望他重蹈我的覆辙，而是有一个和我不一样的快乐幸福的人生。景琰就多拜托封师兄了，他会是个好徒弟的！如果我不幸战死，希望封师兄能化解掉他心中的仇恨，我是个不合格的父亲，并不值得他去报仇。唉！我手上沾的鲜血太多了，接下来的大战，结果虽然还不明确，但死几十万人却是一定的。这么多性命，他们也有自己的亲人，我的命赔得起吗？
师父经常教导我们，凡事要尽量往好处想，但却要做最坏的打算。虽然我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但从来没有放弃过活着从战场回来，妻儿由我亲自来疼爱才最放心。
保重了！你和魏悦帮我好好照顾师父吧，算是替我尽一份孝道。
愚弟田靖华敬上”
写完信后我就将它装了起来，准备明天给罗英，让他带给封师兄。但刚把信收起来，我忍不住又拿出来加了一句——“很怀念那天晚上在清风山和大家一起喝酒谈心，希望大家还有机会再聚一聚。”
当我写完这封信的时候天已大亮，我服完大夫给我开的解毒药，径自骑马去了大营，那里有新征集的三万将士，明天我将率领他们奔赴玄武关。
在路上我碰到了程振嘉，他亲热的拍着我的肩膀，由衷的叹道：“你武功可真厉害啊！四个上品高手都奈何不了你，你现在能同时对付几个上品高手啊？”
我想了想，“大概五个吧，没有碰到过这种情形，不是很好说。昨天其实相当侥幸，我中了毒，如果不是先解决掉其中一个的话，四个人合力夹击我恐怕就凶多吉少了。”
我刚说完，程振嘉突然靠近用聚线传音传音的手法对我说道：“天佑那老东西刚刚任命了云玮做监军，还给他颁了一道密旨，那密旨是对付您的，云玮可以在您有不轨之举的时候剥夺您的军权。狡兔死走狗烹，小心了，云氏最爱做这种过河拆桥的事了。”
我听了倒没有什么惊讶，都是意料之中的事，反是很好奇程振嘉是怎么知道的：“这种机密之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嘿嘿，我也是有些人脉的，否则也不敢谋反啊！云玮从禁卫里调来这些年新晋的高手‘三叶刀’苗叶，恐怕就是对付您，多加小心了。”
我淡淡一笑：“现在天佑帝还靠我抵挡君兰呢，即使这次能挡住君兰，接下来的形势对云国也不是很好，他哪有时间去烹我这只走狗啊。况且他已经命我去安抚你们这些贰臣了，如果杀了我你们贰臣还不立即作乱啊，天佑帝可没这么傻。等他要烹我的时候，我早就飘然而去，不知道躲到那个角落里快活去了。至于你说的那个苗叶，他能打得过你吗？”
“这个……打不过我！”突然间程振嘉闭嘴了，我顺着他的眼光看去，发现洪天顺正朝这边走来，赶忙向他打了个招呼。
见到我后，洪天顺一把把我拉到了一边，低声说道：“陛下刚刚任命了韦王殿下做慕君的监军，一会儿我安排你们见一下面。韦王是我的学生，为人相当不错，到时候你们多多亲近一下。唉……”洪天顺突然叹了一口气，压低声音继续说道，“陛下对慕君还是心存芥蒂，给韦王下了道密旨，他能在紧要关头剥夺你的兵权，一会儿见面时你多多注意下，千万不要说一些敏感的话，免得发生什么误会。”
我赶忙表示谢意，但还是有些不明白：“陛下为何不派太子去做监军呢？我觉得太子殿下更合适一些。”
“没办法，陛下现在身体不好，太子不敢擅自离开，历史上因矫诏而被赐死的太子可不在少数。监军一职事关重大，自然不能交给林王，免得他日后做起乱来，如此算来最合适的只有韦王。这次我也要到前线去了，后勤给养的事就包在我身上。我儿子井芷这次也随军出征，他就麻烦你多加照顾了。”
以前曾和洪天顺合作过，他的后勤工作做的很好，有他坐镇我自然放心。唉！有些事情真的不是我该去管的，只是容不得我去多想，便被洪天顺拉去见云玮了。
十四年前我从宏泰归来时，他还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现在已经是个三十来岁的人，时间过得可真快啊！由于云玮的相貌和他姐姐很是相似，我对他很有好感，行足了礼数，格外的客气。云玮也很是热情，一上来便拉着我说个不停，让我都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
寒暄过后，云玮再也不做掩饰，说道：“父皇任命我做成国公的监军，以后要多多亲近才是。只是不知道成国公对现在的局势有什么看法吗？”
我记起洪天顺的叮嘱，不敢大意，恭敬答道：“现在君兰势大，我们大云只有君臣一心才能挡住君兰的攻势，臣愿效死力，只要我还有一口气绝对不会让君兰人越过玄武关的。”
“奥……”不知道怎么的，云玮对我刚才的回答似乎漫不经心，但我不敢大意，他可能是故意装出来试探我的。云玮好像犹豫了一下，才有点顾左右而言他的继续说道：“唉！父皇年事已高，这些年又操劳国事，身体是越来越差，真怕他老人家会撑不下去，到时候成国国公还会尽忠云室吗？”
“陛下已经立路王为太子，到时候自是路王继位，臣自当效忠新君，继续为我大云效犬马之劳。”
“奥！”云玮含糊的答了一声，扯开话题说起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我对自己的回答还算满意，应该也能令云氏父子满意吧。
就在我驻入军营当晚，李明英来找过我，和我交流了一下近日的一些情况。就在李明英离去之时，我突然叫住了他，只是之后我的嘴怎么也张不开。在与李明英对视了许久之后，还是他说出了我想说的话：“倘若云国真的亡了，我会保全云君的周全，用我全家的性命来担保！”
李明英说完后，我在他左肩上狠狠打了一拳：“李师兄，是你将我从坟墓里掘出来的，我现在的痛苦和困扰都是你带给我，我真恨不得一棍子敲死你。唉！为何你是云国的驸马，而我却不是呢？”
一听我又提到了驸马这事，李明英勉强笑了笑，知道不宜和我继续说下去，立即告辞而去。
二月初四很快便来了，全军将士早早便集结完毕，来到天全城南，等待天佑帝的检阅。在过去二百年间，云国主要的战役都是在这里进行出征仪式的，那高大的祭台也不知道目睹过多少人被送到战场上，“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我现在只是希望我能活着回来而已。
拜将祭天这些仪式都完成后，全身戎装的我跟着天佑帝来到了临时搭建为天佑帝歇脚的凉棚里，很多王公贵族还有他们的亲属都在。齐琪和景琰也被天佑帝带来了，人太多我一下子没看到他们，直到齐琪向我招手我才看到他们，赶忙走了过去，期间有很多人想和我说话，都被我婉拒。天佑帝还有一些话对近臣吩咐，趁着这段时间，我可要好好和他们母子亲热下。
我现在是云国的大红人，身边总是围了一群看稀罕的人，虽然和他们母子到了一块，仍不能畅所欲言。这些天景琰胖了少许，看来日子过得很滋润，他还是第一次见我穿戎装，很是好奇，不时摸着我盔甲上的铁片玩。我见他那么好奇，所幸将头盔摘了下来，套在了他头上，那颗小脑袋和这头盔极不相称，眼睛都被遮住了，滑稽到了极点。
景琰啊！你可知道，这一战不论输赢，天下都将传颂起你父亲的勇猛与无畏，但我只是希望你能过得快乐，能够健康茁壮的成长而已。
就在这时候，我突然瞥见了云君夫妇就在不远处，胸口一下子又痛了起来。这些年在我想起云君的时候经常心痛，不是语言的修辞，而是确确实实的心痛，虽然痛不死人但却能折磨死人。我心有所触，俯身在景琰耳边轻轻说道：“人啊，有时候还是自私点儿比较好！至于女人嘛，虽然你还小，但一定要记住我的话，女人这东西玩玩就可以了，千万不要投入太多，否则得不偿失！对了，我后面说的那句你可千万别告诉你娘啊！”
我给景琰的这两条忠告便是我通过自己三十年的人生经历总结出来的，前一条我做的尚可，只是到了关键时刻就犯迷糊，先有拒婚后有这次当炮灰，归根到底还是后面那条没做到，不仅没有做到，更是走向了反面。
景琰一副完全明白了的样子，只看他这神情我就知道他完全不明白，即使明白又如何呢？我还不是一样看不开吗？
正当我想和齐琪说几句悄悄话时，嘈杂的会场一下子静了下来，几名内侍忙着恢复秩序，我知道天佑帝是有话要说了，我这个主角怎能不去听呢，赶忙来到了群臣身边站好。
“此番出征事关我大云生死存亡，事关重大，但我大云得天以佑之，必能击败君兰一统天下。田卿，朕将我的江山可托付给你了，千万不要让朕失望啊！”
我只好再次跪倒，再表一次决心和忠心：“臣定当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好！有田卿这番话就足够了！来人啊！为田卿赐酒以壮声威！”
环佩声起，我起先并没在意，以为只是普通宫娥端酒前来，等到那人走进身旁时我才发现竟然是一袭白衣的云君，我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抖了起来。
“将军披坚执锐，为我大云攘除奸凶，请接受云君的敬意，预祝将军旗开得胜，马到成功！”说完后，云君双手举起铜爵送到我眼前。
我脑袋里一片空白，机械的接过铜爵，不小心碰了云君的手指一下，如果还能保持头脑的清明，我绝对不会去碰她一小下的。
“云君很感激将军，倘若事情真的不可为，到时候将军您自己看着办吧，我欠将军的已经够多了，不希望您再有什么闪失。放心吧！夫人和公子我会为您保全的！”
就在我仰头喝酒的时候，云君突然低声说出了这段话，听了他的话我大吃一惊，好不容易才没有被酒水呛着。我刚才便很激动，现在身子抖得更厉害了，便低着头装作把玩手里的爵，我真的很想再仔细看看云君的容貌，可惜怎么也没有勇气抬头直视她。
哗啦一声，手里的铜爵竟被我硬生生捏碎了，只留下几块大铜片仍攥在手里，大部分的碎片都掉到了地上。
“若不能为大云守住玄武关，慕君愿为此爵！”吼完后，我将手里剩下的碎片也狠狠掷到了地上。被我气势所迫，会场里顿时鸦雀无声，许久后天佑帝才带头鼓起掌来。
我这才抬起头来，对着云君微微一笑。我从来没有对你要求过什么，我也不是个擅长用语言来表达自己感情的人，也只能用实际行动来证明了。我还是有很多话没有说出来，只是恐怕以后再也没有机会说出口了。
吼完之后，我完全忘记了天佑帝是不是还有话要说，径直走出了凉棚，来到雪无痕处翻身上马，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声吼道：“全军将士听令！出发！”
按照预定好的顺序，三万大军整齐有序的列队出发，只是没想到走在最前面的竟然是一具棺材。作为统帅的我端坐马上在旁督视，只是这千军万马并没有映入我的眼睛，我的心还是在那凉棚里面。当我终于下定决心扭头去看的时候，在乱糟糟的人群中已经找不到齐琪和景琰了，唯独身份高贵一袭白衣的云君仍是那么醒目。看了许久后我才有些失神落魄的低下头，不是自己的看这么多又有什么用呢？
我本来对云君心淡了很多，但她刚才说的那番话却让我很是感动。唉！我为云君做了那么多的事，可为什么感恩戴德的人总是我呢？
十四年前我拒绝掉云君的婚事后，难过的想死，如果那时我能带兵出征的话，我肯定会故意纵马冲入敌阵，让敌人将我乱刃分尸。但现在，我只想好好活下去，实在舍不得我这颗大好的头颅被人拿去邀功，我还要和我的妻子厮守下去，看着我的儿子一天天长大，娶妻生子复生男，然后子子孙孙无穷尽。我希望自己能够老死在床上，死前规劝儿孙们不要为我的死而悲伤，含笑而逝……
随着军队的开拨，我这主帅也随着开始策马前进，那种久违了的感觉再次袭上我心头，或许我是个天生的统帅吧。我禁不住又想起了自己刚到朱雀镇当兵时听士兵们唱的歌——“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归来见天子，天子坐明堂。策勋十二转，赏赐百千强。”只是这次随我出征的将士，能有多少人能够活着回来领到赏赐呢？但不论如何，我都是要拼命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