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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I

I的注解:平白,简洁。看似稳固的柱,却时刻面临坍塌的危险,因为肩上的云密集,爱恨太多,巨人也会被击溃。更何况,这个字母是最瘦弱,最单薄的一个。

她的名字叫暧暧,暧昧的暧,读起来好象在亲昵的轻声的喊:爱。

她十八岁的时候有人说她的歌声很像黄小琥。一个低调沉默的台湾女歌手,有倔强的嗓音,有凶狠的眼神,还有挥霍不尽的无穷光芒。

暧暧在十八岁之前,留着齐而的短发,是只人人宠爱的小猫,温驯的性情和丝绒一样闪亮的眼睛,经常坐在临家公园的绳索秋千上,听比她大的孩子诉说一些浪漫的故事。地上有青草,荡秋千的时候如果不闭上眼睛,可以看见深蓝如黑暗处的宝石的天空,往上,再往上,她年迈的奶奶说那叫天堂,是快乐的孩子最后会去的地方,是她未来的家。

荡啊荡啊,孩子的秋千是通望天空之城的桐木小船,在云层深处遇见惊涛骇浪。

她有一个失败的母亲,漂亮而不失幽雅,却有着种种不甘心。爱情是不容对错的,她的母亲认为自己人生最大的错误,在于她嫁给了一名不能够给她带来幽雅而充满了惊喜的生活的平庸男人,这样的悔恨愈演愈烈,让对家庭的抱怨已经燃烧成对亲人的憎恶,她用最恶毒最尖刻的话来刺激暧暧的父亲,她流着眼泪拿着廉价的口红往憔悴而疲倦的嘴唇上乱抹,还用过期的发胶,把头发整理成古怪的模样,她总是怀念与暧暧父亲初恋时的激情与容貌,那时她竟可为几朵未修剪的偷来的玫瑰而哭泣,她在半夜爬出窗子与他约会,两人在无人的码头迎着大风激吻,然后许下不可变不可变的诺言。

她满心欢喜的认为爱情是一把锋利的岁月之剑,能够阻挡一切变迁带来的困难,包括时间。

可是她错了,二十年的平庸让她恶心,她反感一切能够在清晨进入她眼帘的事物,丈夫买来的油条与粥,干净却朴素的床单,桌上的塑料花,破旧的自行车,还有老实敦厚的丈夫与不爱说话的女儿。

她也恨过自己,这些是自己用青春争取来的美好未来,为什么现在看来,却如此黑暗。她倔强的砸碎镜子,丈夫与女儿看着她不吭一声,她看不见那么年轻而骄傲的脸了,她恨所有人。

暧暧的母亲终于在一天离开了他们。

那天父亲在哭泣,却不许暧暧送她上车,他用强有力的手拽住暧暧说,她已经不再是你的母亲,她不配。母亲出门时滑稽的摔了一交,然后冷静的站起来。继续走。

暧暧在母亲离开之后一度患上失语症。拒绝说话,拒绝交流,拒绝感动。

暧暧尝试一个人唱歌,她在极度孤独中唱给天空听,她再也不愿意荡秋千,反复的摇摆,就是无法直上天堂,这样的反复是耻辱而痛苦的。孤独的人,还要惩罚自己,连上帝也会落泪,她要好好的站在这里歌唱,看着这架轻巧又精致的秋千要何时才会用最大力飞向天空,然后永远幸福,不再有雨水,不再有疼痛。

绝望的时候也有朋友。当黑暗降临,她无法看见天空,还有一群善良简单的朋友陪伴,彼此不问姓名,不问来处。他们一起弹琴,唱歌,在忧郁又寒冷的每个夜晚共同度过。这个城市有不一样的人群,但大家都有寂寞的心灵,热闹的相处与音乐是任何人都不愿摒弃的珍宝。如果命运对你不公平,就请你唱一首歌给自己听。善良的朋友这样对暧暧说,他们教会暧暧唱黄小琥的歌,还告诉她,这是动人的音乐,你厚实的嗓音唱出来有真实的美和悲伤的尾音,我们都为此感动。

黄小琥是谁呢。暧暧不去多问,唱歌让她愿意开口,表达与倾诉是每个人都需要的行为,如果失去,就等于死亡,年轻的少女可以等待爱也可以等待安全,不用那样亏待自己。

所有人都在一起,快乐的唱歌,唱黄小琥的歌,《不只是朋友》,《港都夜雨》,《第十三个月》,《快乐酿的酒》,《FIRE》。

如果可以一直这样该多好。

缤纷的岁月。纯色的故事。好女孩,为谁伤心落泪。

暧暧渴望幸福的生活。

暧暧哭了一个又一个夜晚。父亲在工地上失事,淋漓鲜血落在砖石和钢筋上,所有人都很平静。暧暧已经很久没有流泪,这个安静而淡然的父亲,一直不说出自己的不快乐,一直给自己的女儿最安全的呵护,在失去妻子的时刻也未曾对生活失去希望,他总是告诉暧暧,你要开心一点,我尽我所能给你所有,你要健康的长大,不留丝毫遗憾。

现在,他不在了。抬头望见天空,北斗星不见。

暧暧没有告别那群热爱生活整日唱歌的朋友,很多欢乐是不容许留恋的,果断的离开,给自己一个断层,才能好好的脱离,好好的重新开始。

她拿出一个大箱子,似乎是当年父亲娶母亲过门时买的,箱子对那个年代的人来说很重要,它装着两个人的全部秘密与世界,人走到哪里,箱子跟到哪里,母亲走的时候没有带箱子,父亲走的时候也没有带箱子。这个淡色的格子花纹的布箱不动声色躺在床下,从十多年前来到这个家后便没有离开过。离开时已换了主人。暧暧装上衣服,CD,还有一些父亲的遗物,空荡荡的心情是有些复杂的。她也离开了这个城市。一样的天空下的人们,过不一样的生活,什么样的天空才会给人归属感,我们的天堂在哪里?

暧暧边走边唱。

暧暧来到经历了一次简陋的旅行,在昆明的小旅馆和人聊天,在蓉城的路边唱歌无人喝彩,在长沙的酒吧附近徘徊。最后身无分文的来到重庆,这是美丽的小城,名字也好听。

重庆是天空的宠儿,这里也许可见天堂。重庆还是钢筋混凝土的森林,在这里可以放心大胆的迷失自己的青春。一段时间的游历不为别的,暧暧知道自己的窘迫,她需要做的只为一件事:重新获得丰盈的泪水,让自己的心可以爱。

暧暧也是需要温暖和微笑的女孩。

先不要别的,不要勉强自己可以开心的大笑,至少,内心不会像冰一样坚硬。锋利的冰刀最后会刺伤自己的灵魂,流血比流泪痛苦,像她这样可怜又可爱的小女孩,如果还要这样折磨自己,命运之神是难逃谴责的。

所以,先慢慢的,不激动,不愤怒,先试着生活。

暧暧在一家叫"荷花离开"的酒吧找到了工作,跟陌生的乐队合作。她主唱,乐队的朋友是没有心机有些玩世不恭的小男孩,一副浪荡子的模样,却极易相处。他们配合默契,酒吧老板喜欢她的声音,他平淡的说:你来工作吧,唱自己喜欢的歌,我不要求你。

暧暧亦平淡的回答:谢谢。

暧暧很快就征服了这里的观众,她总是穿干净的棉布衣服,戴细小的水晶珠链,眼睛看着正前方,蓬勃的头发披在肩上,每当演出开始,她的情绪总可以像快乐的人们围绕着的篝火,瞬间迸发渴望而忧伤的剧烈火花,在喧闹的酒吧升腾起一种爱的力量。玩世不恭的小男孩,做乐手以来从未有这样的热情,暧暧让他们意识到,音乐的黑洞是深邃的小宇宙,唱歌的孩子不可以庸俗的苟活着,而要努力的愤慨,努力的生活,努力的爱。只有和暧暧合作的时候,大家才会面带微笑的弹奏,暧暧的歌声是温暖的呼吸,也是轰轰烈烈的讲演,她是用心来表演的,仿佛透过这些充满张力的声音,可以看见她背后的鲜血和骨骼。

暧暧的表情却始终不变。她不是为生存与喝彩而唱,她唱的是自己的命,是自己的灵魂。

冷漠的女子。孤独的哭泣。深刻的黑暗里有很多故事正悄悄发生。

我是需要感谢你的,可以让我活下来,精神和物质,都是从你这里获得。暧暧对"荷花离开"的主人说。

你有咄咄逼人的魅力,需要的只是机会,你的表演真的很精彩,我会祝福你。

如果有机会,让我给你爱,或者,你并不稀罕。暧暧此时是有泪的。

亲爱的孩子,你快乐的唱歌吧,无所谓报恩与怜悯,我们都需要简单的生活。

"荷花离开"的主人是温和的中年人,他不爱说话,从不热情,不在任何地点停留。他有幸福家庭,聪明的女儿讨人喜欢,贤惠的妻子宽容而含蓄。

我是无法越过这一切障碍的。暧暧对乐队油嘴滑舌的小乐手说。他们刚刚排练完毕。

老板是感性的人,你可以尝试用女人的方式拥有他,不要让自己封闭,也许他讨厌你现在的样子,你需要主动。小乐手的嘴很贫,认识暧暧之后他改变了很多,他非常享受暧暧在他的伴奏下高亢歌唱,有种共同飞翔共同老去共同富有的感觉,暧暧是他很好的朋友,他不忍见她面对爱情不敢动弹。

他是干净而透彻的男人,我是复杂而罪恶的人,我的故事太多,也许我们并不适合。

你确定自己在爱,而不是在为自己的幸运而感激吗?

是的,我在爱,我爱得很彻底,我不否认我想报答,可是他对我来说更多的是爱。暧暧认真的说,她是一次又一次的发现在自己冰冷傲慢的外表下,有着一颗怎样的容易击败的心,一个倔强的可以将全世界抛弃的复杂女子,可以为一个深爱的男人低下头脸红,爱的力量是如此伟大的。是"荷花离开"给了她爱的天空,生命的意义,是主人给了她真实的享受与安定,如果可以,暧暧希望把身体与灵魂一同交给他。

小乐手感动了。真实的话语最动人,即便是玩世不恭的孩子也可以变得简单而善良。

唱着歌的暧暧,她最爱在深夜抬头看天空,什么时候可以穿透云层,直接看到天堂。

我的天堂在哪里呢?

暧暧的天堂,什么时候可以真实的触摸到,并且站在自己的天堂门口,唱得好听的歌曲等待爱人回来,然后一起煮牛奶,吃小孩子最喜欢的手指饼,然后打开电视,两人拥抱着陷入肥胖的沙发,进入彼此的世界呢?这个曾经有过惨痛的经历并且一直孤独沉默的冰冷女子,也慢慢开始学会爱了,她的单恋并不苦恼,而是幸福的。每个喧嚣的夜晚,她用一种近乎于沉沦的声音唱出她的爱,微笑的小男孩在旁边伴奏,听众为她狂欢,大家举着大杯啤酒庆祝每个人每件幸福的事,庆祝疾病与痛苦永远不复存在。她虽已忘却微笑的方式,但内心是暖洋洋的。

暧暧等待有一天,在青草熠熠的午后,头顶是像海洋一样汹涌的蓝天。她和心爱的人往后倒下,在柔软的草地上,她将为他奉献纯洁的处子之身。

暖暖认为,有希望的人生才是健康的。天空永远光芒万丈。

暧暧明白,独自一人也可甜蜜的醉倒。

她日复一日在"荷花离开"唱歌。

她注意到有三个人几乎每天都会来。两个粉红的小女孩,和一个干净的男子。他们不像别的客人那样,喝酒,大笑,或者大声喝彩。他们安静的坐着,像三个童话中的天使一直在"荷花离开"的某个角落用炽热而渴望的目光注视着她,那名干净的男子不如别的酗酒客人那样猥亵,而两名少女也像班驳的阳光那样,碎碎的明亮,在心中可以旋转成一片光晕。

但她从不对三人投射亲切的目光。那样的举止,不是暧暧会做的。她的微笑只会在所爱的人怀抱中才会绽放,那是她生命中重要的时刻。

直到那名男子托侍应生递来一封信,他说:我叫红。

他说他叫红。他对总在他身边的两位少女只字不提,他说,红是剧烈的色彩,也是凝聚希望与爱的色彩。让我们一起丰盛。

一起丰盛?

一起丰盛,变成挥洒在天边的血样夕阳?

小乐手说:或许可以试试,空守得不到的爱情,不如自己去寻找。

红约她在公园见面。他说:公园有河,晚上的河水有漂亮的浮萍,我们可以站在那里看它生命的搏击,我们还可以尝试着聊一些温暖的话题,比如你的音乐我的事业,比如你的惆怅我的幸运,或者,我们甚至可以像小孩子一样在公园的秋千上过天堂一般的生活,也许你不知道,爱即天堂,我们一起荡秋千,一起升向天空进入充满了恩慈和花朵的繁华之都。

红反复强调,充满了恩慈和花朵的繁华之都。

红是谁。

红的欲望。

红的诱惑。

红的干净与鬼魅。

红是一扇通往天堂圣洁宫殿的门吗?

她被他侵犯了。

他们在公园的草地上,肮脏又潮湿的草地,天空是灰色的,秋千断了,没有天堂。

她的第一次奉献,并非给一个深爱的男人。而是一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他承诺带她去像小孩子一样荡秋千,荡到最高点时抬头看天空,那里有拨开混沌与乌云的梦想天堂,有蓝色白色的飞鸟和鱼。他欺骗了她。他毫无表情的侵犯了她,他进入她的身体时,她只感到绝望与寒冷,没有音乐与热情,也没有恩慈与花朵。

她把他告上法庭,她恨这个人。他让她最原始的梦想毁于一旦。他让她死了一次。

她在开庭前两天,突然想见一见红。

她穿素色长裙,留美丽的发髻,她问:你并不爱我,为何要如此?

他回答说:你是我所爱女子的偶像,得到你仿佛得到全部,她们就是常与我出入"荷花离开"的两位女子,我深爱她们不可自拔,她们一个叫古小荷,一个叫何小海。我为她们痛不欲生,爱迫使我渴望你的身体,就好象你一味的追求天堂的幸福。我深知自己的罪孽,如果可以,让我死。完全的消失对所有人都是明智的结局。

听完,她便离开。

乐队的小男孩和沉默的主人再也没有找到暧暧。

她从此失踪。

爱与不爱。

毁灭与负担。

别离与纠缠。

谁都想幸福的生活,哪怕是假设。

后来黄小琥出了一首新歌。歌名叫《什么样的天空才是家》。

这首歌的歌词很普通,告诉我们一个道理:生命是手心的掌纹,我们只有在时间与爱的夹缝里,获得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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