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总是寂静的可怕。
姜环岛的顶端,一黄衫女子环膝而坐。海里的星光随波起伏,比天上的好看许多。很久没有这样好好的看看夜色了,双亲离世,她悲伤的不过是孤独感罢了,而水珞宝离开,她一个人的时候,却没有那么孤独。
晕眩感袭来,她适应的向后倒去,果然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我想跟你说说话。”她无力的靠在熟悉的胸膛,伸手摸索。
那人身形一滞,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我想起小时候,爹爹带我们到雅竹山拜师,我从没见过那么美的风景。”
“第一次见到师兄,我便再也忘不了。那是我从未见过的美,和惊羡。”
“三个弟子中,我是学的最慢的。可师父说,每个人体质不同,不该拿自己的短处和他人的长处相比。”
“师祖是个可爱的老人,师兄总称呼他为老头子。山上的其他弟子也都很好,对我们总是很尊敬。师父呢,师父是什么样的人?”
那人僵直的身体颤抖,水瑶心映着月光的脸有些透明,挂着浅浅的甜笑,“师父,怎么不回答?”
男人听到后,吓得倒退一步,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能的事一般慌张。
水瑶心顺势离开了温暖的胸口,暴露在夜风中,有些冷。“奇怪我为什么知道么?”
“开始那几年,我真的好恨师兄。我喜欢他,小时候就喜欢他。师傅你总说我好胜心切,我不懂女子该如何才是好的,我努力想做到最好,不过希望能引起他的注意罢了。”
水瑶心虚散的声音断断续续,听得人心中不大舒服。
“可是终究,他选择了下山,选择了入世,丢下我和珞宝。也就是那时候,我决定出师下山,否则,我真的希望能一直待在雅竹山,不必沾染这些复杂红尘俗事。”
男子的脸在阴影中,看不清面容。
“从一开始,我便知道不是他。他从来没有展露过真正的自己,从小到大,他对一切事情都淡然洒脱,直至在江湖上逐渐扩大的风流名声,我知道,那都不是他。”
月色的衣襟落了几滴血混合着海风,腥甜。
“从雅竹山到姜环岛,你始终不肯放过我。我年纪小,你人又正派,自不会想到你头上。可是师父,纸包不住火的,我查了江湖上所有的迷药,却都一一排除。那么,只有一样东西,师父,师祖传给你离魂钟的时候,是要你用来做这种事的么?”
水瑶心面色有些骇然,额上还有细密的汗珠,如同一块棉絮飘落下来。
“心儿!”接住颤颤巍巍的身体,男子撕心裂肺的吼出。
“这么多年,我之所以苟活,是因为不甘,可知道了真相,却觉得一切那么不真实。我不能让他们知道,只有我死了,你才能继续是我师父。”她终于松了一口气,一直以来都不敢承认心中扭曲的感情。被那样对待,该是恨极了的,但为何,有丝丝期待。她看不到未来,却觉得这样,才是最好的结束。
男子迅速封住水瑶心的几处大穴,耳边却传来冷笑:“腐心炉的丹药难吃,效果却很明显。”
“不——”凄厉的咆哮声渐渐被海波淹没。
自那日回来同萧歇交涉后,钟杳在无音楼待了七天方才出来。
水珞宝犹豫着要不要去叨扰,毕竟正主回来不做表态,甚至不见他,让他不由的猜疑。正闷闲之际,却有人通报,钟杳要见他。
水珞宝跟着那人绕了几个院落,来到一处亭子。
只见钟杳青衫翩然,仿佛沉静无波的古井旁星点的青苔,面带温色却气质凛冽。
钟杳似是看出了些什么,飞快的打量着水珞宝,最后目光停留在亭外一杆枯枝上。
“水公子,坐。”伸手让了让,钟杳先坐了下来。
水珞宝不好意思的坐下来,他不敢直视钟杳。
“水公子不必拘谨,既然公子愿意留驻翠微阁,自是一家人。”钟杳温和的开口,和着冬日暖阳,冰雪消融。
“帮主,唤我名字便好。”水珞宝从没见过这样好看而温暖的人,听他这么说,也腼腆的说道。
“嗯,你年纪尚轻,暂时跟着萧副帮主。”钟杳淡淡的收回目光,落在水珞宝稚气的脸上,“花玉然,如何喊你?”
“小、小宝。”钟杳说的太温柔太自然,水珞宝磕磕绊绊的回答,倒也没多思考。
“小宝。”钟杳笑了笑,向侧一靠,倚了亭柱,悠然道。
水珞宝坐不住,被钟杳那么一叫,怪异的喘不上气,只好垂着头向钟杳告了退,快步离开了。
付青颜近日觉得压力比较大。她一直充当着钟杳的护卫,但目前翠微阁外表无恙,内里却支离破碎。四个堂主两个下落不明,一个精神恍惚,就她自己也要撑不下去了,钟杳不知怎的,平常不会叫她多做一件事,如今却多了这么多本该是萧歇的任务,而萧歇这几天也不见人影,帮里一下子又来了三个不速之客,她本就睡不好,压力一大,连着失眠好几天。
这些事若是发生在其他人身上,一定会受不了的抱怨,可是付青颜冷情惯了,对这些并不在意,一切看得都很淡定,因而没有衍生出将钟杳直接宰了安然睡觉这种理所应当的想法。
基本上,这是一个很不寻常的年头。自那日塞外开始,就注定了一场血腥。钟杳织了一张时间的巨网,开始等待猎物的上钩。而真正的猎物到来之前,他捕杀的,不过为了求得生存之道而已。
玄青色的衣衫端正的裹在比例恰当的躯体上,少年眉眼中有笑却没有笑意。与他相对的,是一个素衣女子,眉目从容,面上素净,是个干净的人,让人觉得舒服。
“这个交易你完全不吃亏,好不容易将不相干的人都请走了,偏偏囚着她,不就是为了同我商量条件么。”女子的清雅声音仿佛一朵刚经过碎雨疼爱的荷苞,自内而外欲开还羞。
见钟杳不说话,女子挑眉:“得了,别装了,我知道你在等我。”
少年冠发如墨,墨瞳如砚。脸上的笑意完全消减,显然,从不表露情感的钟杳对于眼前的人,有着超乎寻常的警戒。
“你那是什么表情?”女子绽放一个干净的笑容。
“不是你希望的么。”冷淡的口气,听不出丝毫的友好。
女子眨眨眼,摇了摇头。“也是,你这人唯一会的便是伪装,不装善良温柔,又装冰冷恼怒。”
少年眉目远眺,透过窗口,这一年匆匆,时间不多了。
见他不搭话,女子也不自讨没趣,开口直截了当:“混蛋这个词真不足以让我形容你们这些四条腿的走兽。”开场白说得铿锵有力,以至于她要喝口水润润嗓子才能继续开口。
“这世界本来好好的,你们偏偏拿尘世找乐子,陶家,水家,容家,孟家,哪一个有好下场?”女子顿了顿,声音慢悠悠的,字字认真。
“不过这都不关我的事。你们玩江山,玩天下,玩女人,甚至玩男人,都不关我的事。但我的湘漓,谁来赔给我。”女子幽幽的声音有些凄冷,映衬着面上的素雅,一种不合时宜的美艳浮现。
少年面无表情的看向她,只看了一眼,继续远眺。
“阿歇原本不该搅合进来,他是尘世之外的人,天下事,没有一件能逃脱他知晓。之前我们见过一面,你猜怎么着?”女子浅浅的笑容背后藏着巨大的旋涡,少年不再远眺,蹙起好看的眉。
“我不知道你还有这种手段,假意亲近孟醒醒,让阿歇以为她是小狐狸,甘心留在韶华年间多年。而后你掌控翠微阁,又不惜踏平韶华,让阿歇背负不忠之名以此禁锢。”
女子翘了腿,呷一口茶继续道:“这些年阿歇不论怎么算,都无法知晓小狐狸的去处,寻我帮忙。啧啧,真令人称奇,连天机训的嫡传者都查不到,那说明了什么?”女子笑意渐渐打开,紧盯着钟杳看他作何反应。
“他虽然是嫡传者,天机囊并不在他手中。”钟杳扶了扶茶盏,冷然道。
“呵呵,天机囊?你若有心,天机囊就是在他手中又怎样?谁也想不到,刹魂索,一直在你手里。”
钟杳手上顿了一顿,如玉的面上点了秋霜,除此之外,并无他色。
“我倒忘了,你也是个狐狸。”女子耸耸肩,失望的神色一扫而空。“罹华上仙,我不知道你用什么手段让小狐狸轮回变道,让一切与之相关的人都无法比你先一步找到,可我却知道”,女子来到钟杳面前,几乎贴面。“这是你最后的棋局,我知道你想做什么。”
“好。”低低的一声,让女子一时没反应过来,等她反应过来,不自觉的倒退了几步,不可置信的盯着钟杳看了又看。
这一声“好”,她无法估量,可她知道,一向淡漠冷血冷心的罹华上仙,从不受他人摆布,哪怕仙身散半,也不接受有条件的好意。他生来是主导者,有着天生的威严和强大的尊严,此刻一个好,锦晓震惊,他,破格了。
钟杳慢慢站起,如同一座青山自江面缓缓而出,坚韧,苍翠。
“锦晓”,少年的目光沉如死水,周身盈盈着淡淡的仙气。“今日之事,仅限于此。”
纵然是锦晓,还是怕这样的钟杳。她蓦然笑了,匹夫一怒,血溅五步。钟杳动怒,该是如何?他是有仇必报之人,更是无心无欲之人,天地浩渺,他无可惧。
无可惧,便是最可怕。
“你该知晓,凡事我只允许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