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秀身上穿的本就单薄,只胡乱套了几层单衣,马鞭力道巨大,一下子卷在杨秀身上,顿时就将衣服撕裂开来并显出一道红痕。
杨秀吃了一鞭,痛哼一声翻滚在地。那个骑士一鞭打得还不过瘾,抖了一个鞭花蓄势待发,少女却是纤手一扬,盯着地上那个比自己还要小几岁的少年皱眉说道,“算了,小小惩戒一下就好了,让他长长记性,我们有要事在身,可别瞎耽误工夫。”
“是,小姐。”侍卫应声收起了马鞭,随即几匹健马再次奋蹄,奔雷般卷向远处。
杨秀紧紧的抱着怀里的老母鸡闷不做声,过了几息功夫才从地上挣扎着爬了起来。刚才那名侍卫可是发了狠劲,那一鞭子抽得可不轻,杨秀身子才动,扯动了那道伤口,顿时鲜血汩汩渗了出来,疼得他龇牙咧嘴。
杨秀咬牙从地上爬了起来,担心着妹妹病情,头也不回的继续朝前走去。
生逢乱世,人命贱如草芥,似他这等逃难来此的难民的小命就更加不值钱了,就算当街被人打杀,最好的结局也就一张草席卷了了事。如果还想着做那威武不能屈的大丈夫,只能是在梦中了。
杨秀一瘸一拐的跑到三里街一家名叫金针记的药铺前停下,抓着门上的铜环使劲拍了起来,“孙老爷!快开门啊!我妹妹快不行了!”
杨秀父亲以前生病就是请的这家药铺中的孙大夫诊治的,孙大夫的医术如何杨秀不甚明了,但在这举目无亲的凤远城他也不可能认识其他医生,遇见此等要命的急事只好求上之前有过交集的孙大夫了。
叫了一阵,药铺店门伴随着一声不满的嘟囔打开了,“号——号什么丧呢?大——大清早的也不让人睡个安生——生觉!”
开门的是个矮胖的小厮,短小的脖子往外一伸,猛的瞧见一个披头散发衣服破破烂烂大口喘着白气的人形生物,尤其是背上那道触目惊心的伤口,以为是见了鬼,吓得连结巴都好了,“我的娘嘞!”一声怪叫。细看了几眼才发觉有些眼熟,不由抚着胸一声叹,“原来是,是老杨那死鬼家的倒霉孩,孩子啊,快把我吓出心脏病了,了啊。”
杨秀跟着矮胖小厮打过几次交道,知道是金针记的伙计,立即叫道,“张大哥,我妹妹她病了,求求孙老爷前去诊治!”
“啥?你妹妹,那个很可爱的小女娃娃,病病了?”
“对啊,妹妹她不知怎么回事,突然烧得厉害,这会儿已经人事不省了,麻烦张大哥通报一下孙老爷,救救妹妹!”
生逢乱世天道沦丧,什么样的惨事发生都不足为怪,杨秀一家的际遇也显得很稀松平常。矮胖张对杨秀家有些印象,不是因为别的,正是因为杨家幼女杨余欢。
杨余欢虽然才六七岁年纪,却是生得粉雕玉琢水灵可人,明摆着就是名超级大美女的坯子。这让见过这个小萝莉的人都啧啧称奇,说老杨是老骡子生出了千里驹,草鸡窝里飞出了金凤凰。见老杨家家徒四壁穷困潦倒,一直都有人想把杨余欢买走,这个世道卖儿卖女甚至食子的都有,杨老爹却一直死活不肯答应。
矮胖张想起杨家小妹妹,眉头不由皱了起来,指着杨秀的鼻子痛心疾首的道,“你你你你你!哥哥怎么当,当的?咱让妹子生病了,了?”
看到矮胖张脸上露出的关切之意,杨秀只道是世道虽艰人心却是向善的多,料想一定能将孙大夫请回去。
“是是是,都怪我一时疏忽。病情危急,还请孙老爷早施援手!”
哪想矮胖张却跟台上的唱角儿一样,蓦地切换了脸色,换上了一张扑克牌,“你这倒霉孩子,口气倒是不小,小!你那死老爹还欠着一屁股诊金没还,还呢!看你们兄妹俩,孤苦,苦无依,孙老爷慈悲心肠,免了你们的诊金,这会儿又想来招,招摇撞骗!趁早死了这心吧,吧,我们这里可不是开善堂的,的!”
“我有诊金!”杨秀急忙将老母鸡举到矮胖张面前,老母鸡看到矮胖张那张胖扑克脸似乎受了惊吓,咯咯的叫唤几声,双腿猛的乱蹬,登时在胖脸上划拉出几条血印。
矮胖张惨嚎一声,结巴立时又痊愈了,“哎呀,我的花容月貌啊,这下可全毁了!”一手捂脸一手指着杨秀,矮胖的身子气得过电似的抖个不停,“你这倒霉孩,孩子!快点滚一边去!一只破破,破鸡?半钱连翘也换不来!快快走,走开,别耽误我们生意!”
杨秀哪里肯走,只是在一旁不依不饶的哀求。
两人在这里磨嘴皮子磨得正欢,一个穿着青色棉大褂带着皮帽,面容十分和蔼可亲的老者从里间踱了出来,“大清早的吵什么吵?”
“回老爷,爷,老杨家那倒霉孩子,一大,大早就跑过来聒噪,我,我正赶他走。”矮胖张回道。
孙老爷看了杨秀一眼,哦了一声,“你这孩子,不好好呆在家里替你父亲守孝,跑我这里来瞎闹腾什么?”
“孙老爷,我妹妹病得厉害,你老发发慈悲去看看吧!”杨秀见正主儿来了,立即弃了矮胖张跳过去抱住孙老爷的腿哀求。
“你妹妹?”孙老爷双眼一眯,记起那个十分惹人喜爱的小女孩,眼中顿时有一抹微微亮的光芒闪过。
孙老爷名叫孙无忌,一身医术虽称不上杏林圣手但也颇为了得,行医三十几载,赚下偌大一份家业的同时也活人无数,医德虽然称不上高尚,但也从未干过见死不救的事,是一个典型的有些贪婪却未曾泯灭良知的普通人。
孙无忌生有一子,是个先天痴呆,如今已经十七岁,智商还不及三岁小儿,甚至连吃喝拉撒都还要人侍候。孙无忌还指望着这个儿子传承家族香火,可儿子这个德行还有哪个女子愿意嫁他?为此,表面光鲜的孙老爷子可是急得团团乱转。如今看着哭得跟泪人儿似的杨秀,孙老爷心中狂喜,这不有人送货上门来了么?
以前孙无忌也曾跟杨父提过,欲聘杨余欢为媳,年龄虽小,再养几年就成了,奈何老杨死活都不同意。如今老杨一命呜呼,留下这个瘦得跟柴棍一样的半大小子,哪里还能守得住他那个必将如花似玉的妹妹?老杨身死的消息一旦传开,说不准那些觊觎杨余欢的主儿就要动手抢人了,本老爷可得赶紧行动,可别错过了这个好媳妇儿!
孙老爷按捺住心中的狂喜,装模作样的询问了杨余欢的病症,摸摸颌下胡须,淡淡道,“春日将至,昼夜温差巨大,小孩子天生体弱,抵抗力低,极易感染风寒,虽是小疾,如果救治不及恐出人命啊。”语气突然转厉,如同指挥百万雄师过大江的小平同志,大手一挥,喝道,“快备车!”
矮胖张虽然身材肥胖,手脚却是极为麻利,眨眼功夫马车药箱已经准备妥当,孙无忌与杨秀上了马车,矮胖张坐在外面御座上一抖缰绳呼喝一声,驾着马车朝竹笋街驶去。
在马车上孙无忌替杨秀将背上的鞭伤稍稍处理了下,听过缘由后,只是告诫杨秀以后做事要当心处处得多长个心眼便不再多言。
很快三人来到竹笋街杨家,一看见床上的那个烧得一声不吭的小女孩,孙无忌就是一声怪叫,跑上前去一把脉,幸好还有一线微微生机,这才放下心来,也不敢耽误,立即从药箱取出一副金针,竟是施展开了中医医术中最为高深玄妙的金针刺穴。
金针刺穴每个动作虽然都很轻柔,不过要认穴准扎针稳,捻转提插之间之精妙甚微,哪一点都极其耗费心神。忙乎了好一阵,孙无忌累得满脸都是汗水,杨秀与矮胖张在一旁看得也是紧张无比。
“恩。”一直昏睡不醒的小女孩突然从鼻孔了发出了一声轻哼,跟着睫毛一阵乱颤,慢慢睁开了眼睛。
“水,我要喝水。”小女孩有气无力的说道。
孙无忌大喜,长长出了一口气,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快拿水过来。”
杨秀急忙端过一碗早备好的温水递道妹妹唇边,小女孩立即抱着碗咕叽咕叽喝了起来,杨秀拍着妹妹的背连连说着,“慢点喝慢点喝,别呛着了。”
小女孩一口气把一大碗水全部喝完了这才觉得好受了些,把目光投在身边那张熟悉的脸上,微微一笑,“哥哥,我好困,我要再睡会儿。”才说完,居然就眯上眼睛靠在杨秀怀里沉沉睡了过去。
“妹妹,妹妹!”杨秀唤了几声,小女孩没有丝毫醒转的迹象,不由大急,“孙老爷,我妹妹她怎么了?”
“无妨,小丫头已经被我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她这时候身心俱疲,需要好好休息。”
听孙无忌如此说,杨秀这才彻底放了心,“多谢孙老爷救命之恩,我杨秀定然没齿难忘,来日做牛做马结草衔环以报此恩!”杨秀说完,对孙无忌郑而重之的行了一礼。
老杨家的二小子孙无忌从前自然也是见过的,对他的印象就是一个瘦小懦弱的小男孩,今天这孩子却隐隐给人一种不一样的感觉。由于关切妹妹多少有些焦急,但是方才求医之坚,叙述不公遭遇时之冷静,以及此时道谢之郑重,完全不似一个十二岁的弱龄少年,倒像一个饱经风霜的成年人。
孙无忌虽然对这个小男孩有些刮目相看的意思,但心中的盘算丝毫没有松动,“举手之劳而已,不过令妹刚刚缓过一口气,处境还是十分危险,一不小心就会复发甚而病情加剧!”
才放心下来的杨秀被这句话搞得又蓦地紧张起来,“那要怎么办?”
孙无忌呵呵一笑,面露慈悲相,“我孙无忌医德虽不称高尚,但也从不行见死不救之事。”假意扫视了一圈家徒四壁的杨家房舍一眼,说道,“这里也不是安置病人的地方,这样吧,你妹妹就先送去我诊所,由我负责照料,等病情好得差不多了,你再接回来。”
“这如何使得?”孙无忌自告奋勇要当自己妹妹的私家医生兼护士,杨秀心中自然无比高兴,此时看孙老爷子的笑容,果然堪比南海观音大士,无比慈祥温暖,他哪里知道老爷子心中已经重新燃起了“媳妇养成计划”。
“怎么使不得?救人要紧!就这么办了!”孙老爷子大手一挥下了定论,杨秀自然乐滋滋的答应下来。
于是杨秀兄妹俩随着孙无忌回了三里街的金针记,孙无忌又即刻替杨余欢开好药方,吩咐下人按方抓取了再去煎好。中午时分杨余欢就醒了过来,喝了早就煎好的药汤,果然精神了几分,陪杨秀说了几句话再次睡了过去。
第二日一早,杨秀正服侍妹妹喝了药,矮胖张走进来笑嘻嘻的问道,“余欢妹妹,好些,些了吗?”
杨余欢十分乖巧,朝矮胖张微微一福,“有劳张大哥关心,余欢好多了。”
“那就好,那就好。”矮胖张笑得恰似怒放的秋菊,跟着对杨秀说道,“秀,秀哥儿,老爷有事找。”
杨秀立即放下药碗,扶着妹妹躺好,便随着矮胖张走了出去。
孙无忌正在客厅煮茶,见杨秀进来招呼其坐下,开口说道,“阿秀今年多大了?”
杨秀不知道孙老爷子怎么突然问起这个,还是恭敬的回答,“过了这月刚好十三。”
“十三岁了,也老大不小了。”孙老子似是自言自语道,“我似你这般大小的时候,早就在药堂中打熬讨生活了。”
杨秀知道古人一般都比较早熟,别说十二三岁,七八九岁的幼童赚钱养家的也比比皆是。他重生于此两年,一直心结难解,浑浑噩噩度日,如今幡然醒悟,想着如果一开始不那么懦弱无能帮着父亲照料家务,父亲也不会早死。现在孙老爷大发慈悲救治妹妹,自己难道还要跟着妹妹在这里白吃白喝?
想到这里杨秀不由脸红,说道,“多谢孙老爷提醒,你们这里可还有什么差遣活计?我虽然羸弱,也可做些力所能及的杂务。”
孙无忌赞道,“男儿当自强,难得你有这份志气。不过我这里人手已经足够,不缺伙计杂役了。”
杨秀正觉泄气,不料孙无忌话锋又是一转,“你如果真想找个营生,我倒是可以替你指条明路。”
杨秀喜道,“还请孙老爷明示。”
“城南松夫山有一处明德绣庄,如今正缺少一批匠人帮工。明德绣庄主人与我有旧,你如有心可持我书信前去,必会给你安排一个好差事,学些本事。”
杨秀有些迟疑,“好是好,但妹妹她——”
“呵呵,等你妹妹痊愈,我自然也是要派人给你送去的。明德绣庄主人可是一代刺绣大家,她曾多次向我提及让我替她物色几个弟子,我看你妹妹天资聪颖聪明伶俐,正好推荐给她做学生。你妹妹只是晚几天就到,有什么不放心的?”
明德绣庄?刺绣大家?好熟悉的词眼。
杨秀的心渐渐热了起来,前世今生他最大的成就便在刺绣女工上,如果到了明德绣庄,自己必将能大展身手!
虽然还是觉得有些不放心,但却暗中告诫自己,男子汉应志在四方,不能太过受亲情的羁绊。妹妹只是晚几天就来,应是无妨。想着便点头应了下来,“好!一切但听孙老爷安排!”
孙无忌哈哈一笑,“老杨不错啊,生了一双好儿女。好,这信你拿好,交给绣庄主人,她定会给你安排个好差事。事不宜迟,你跟你妹妹说一声,这就去吧。”
杨秀从孙无忌手中接过一封书信,想着虽是小别几日,但是兄妹俩相依为命兄妹情深,见了妹妹眼泪只怕就舍不得走了,再说妹妹此时正在休息不好打扰。狠了狠心,一咬牙说道,“孙老爷您替我跟妹妹说一声就成,反正再过几日就能见面了。”
拒绝了孙无忌派车相送的殷殷盛情,杨秀离了金针记,怀着炙热的憧憬迎着刺人的寒风,朝城南松夫山上的明德绣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