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妆」
新年快到了。
他化过妆后在空气浑浊人声沸扬的舞台中间卖力表演,不同的动作配加特定的眼神足以逗得在场观众捧腹。他擅长扭曲常态下人们无法做到的肢体动作并加以深层次丑化,让柔软的肢体错位,有时让脚趾触碰鼻尖红球,偶尔伸出舌头顶黏了脏灰的驯兽棒。其精湛的表演让马戏团很少有闲位,来者也大都为他而来。
卸妆前谁都认识他。卸妆后的时间里,这时候人群和喧嚣都消散在紧闭的场外,他会坐在装束台前对着镜子发呆。最近,他诧异地对镜中呈像感到陌生。这张脸是不是他,还是,他存在的意义仅是人们眼中丑化后的东西所固有的滑稽感。
小丑之前认真思考过,而后又放任了这种习惯性认为。
渐渐地,白昼里他不再卸妆。
成功伪装了自己脸的人走在随处随处受欢迎。脂粉浓堆,使他的面部变成放佛因拥有无穷尽开心而笑着的嘴脸,连撇难过的嘴也是一种笑态,以至于遇见他的人无一不露出笑脸,提袖掩口或遮脸。
小丑想,瞧,我给他们带来多少欢乐。他开始喜欢上自己脸上花哨的浓妆,充满对它的谢意,是它带给观众娱乐和带给自己这种说不清是虚荣感还是荣耀感的奇特感觉。
慢慢地,他迷陷入这种混淆后的感觉。
马戏团转变了演出形式,由动物为主变为以人为主,四处宣传小丑略带可爱的滑稽形象,带着全体演员配合小丑的演出。一时间,他的形象在当地无人不知。
满足的时间并未持续多久,过度卖力的表演让他的身心感到有些劳累。人们见到他就哈哈大笑个不停,对他进行肢体上的捉弄或是言语上的戏谑。不管如何,小丑的名声日愈攀升,马戏团的生意越来越好,很多人从远方专程赶来为目睹一次当地人口中所谓无比滑稽的表演,以至于团长不得不扩建了表演场地和观众席位,同时团长命令小丑在短时间内编出能引发更多笑点的表情和动作。
出于忙碌,入睡前他也不再卸妆,偶尔卸掉一次会发现,镜中的呈像仍旧让自己感到陌生,不过这些都不是他这样的人该在意的了。他是这个时代的小丑,瘦子带胖面具张望,矮子踩高跷垂目。活在真实的世界又将真实的自身囚锢在冰冷的镜片中,获得的掌声和关爱离不开悲哀。他的日子分隔俨如昼夜,如同一条断链的两端各自连牵了两个自己。镁光灯照射外的小丑显得痛苦不堪,痛苦不堪的日子不对外人提而且持续了许久。
他的日子在某一天有了改变。
演出休息期间有一个蛮横粗壮的中年男人,可能是小丑上上一场精彩演出的目睹者,他要求小丑像上一次在舞台表演时那样在地面打滚。脱身走离马戏团外出闲逛的小丑无奈打发了中年男子,接着小孩们拿棒糖模仿台上追逐小丑的配角在街道上追赶小丑。小丑带着狼狈钻入人群蹓蹿进一条颓圮的小巷,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爱跟自己较真儿的人。
小巷的尽头连着另外一条街,这条街道以及这条街上的人存在于他不曾关心过的另外一个地方。卖花女身处远离喧嚣闹市的小巷尽头,小丑第一次与她相遇时她正埋头整理散乱的花卉。小丑惊叹了,她择花顺花插花的动作比自己在舞台上的演技更具娴熟美。
两个人的相识用了一个抬头微笑的时间。那天,小丑在别人面前的微笑头一次没有借助妆束带来的效果。此后,小丑经常挤出空余时间来此光顾。有时并不买花,也许只是来看看卖花女。小丑发现卖花女的生意似乎总不兴隆,而她却很高兴能与这个脸上涂抹了好几层脂粉的人相识。渐熟起来,他成了第一个买下她所有花的人,只是其中有近半数她不愿收他的钱,卖花女认为偶尔能陪她度过寂寞时光的他已经让自己很开心。而她成了第一个希望他卸去装束的人,只是他除了腼腆地笑笑也不曾卸妆。
卖花女收养了一个无以为生的孤儿,卖花女说两个孤儿在一起就是一个家。当然,她并未告诉小丑这些。卖花女想,现实存在的隔阂或许真的会让自己失去小丑这样一个知心朋友。
两人再熟一点后,小丑会给她讲述自己再台上的经历如何,台下观众的表现又如何。卖花女听得很细心,偶尔会抿嘴笑笑。有时她也给他讲述这些天都来了些什么样的人买花,为什么买花,给谁买花。比如今早有位妇人为她早逝的儿子选了一支紫玫,说是去看望他。再比如黄昏时有位绅士买了一束红玫,说是去向心爱的女孩求婚。小丑听得一愣一愣,他明白,除了自己其实少有人至此僻静之地,这里不会有巡城人员向卖花女索取地摊费,卖花女剧烈咳嗽时也不用遭受路人异样的眼光。
微笑的卖花女也有忧郁的时候,小丑若有所洞察,便会将最近新编的一套动作表演给她看,逗她笑。在这条狭窄的巷道,他是唯一的表演者,她是唯一的观众。有钱的人看不到这样的表演,无关的人看不到这样的表演。伴随那段沉静欢愉的日子缓逝,两人仿佛置身尘世之外。
随着小丑愈发受欢迎,马戏团举办演出的次数越来越频繁,小丑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去过卖花女那里。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过了更久,小丑盘算着抽空去看看她,并告诉她自己如今是多么受欢迎。小丑来到那条熟悉的小巷尽头,却没发现熟悉的人。但泥泞的路面又有明显木轮碾压过的痕迹,墙根还掉落了一支花。不对呀,日暮了卖花女应该正在收花准备回家,对花细心的她不会如此粗心,小丑记得卖花女给他指的她家的住处,那是一处潮湿而乱石堆积的颓圮建筑群,她的家就在一处破败的棚屋内。
小沿潮湿而肮脏的街道前行,小丑遇到一个一年四季都在这里乞讨的人。
小丑上前问乞丐:嘿,你今天看到过一个卖花的女孩儿没,她每天回家都经过这里。
乞丐:是啊,不过有好些日子没见她路过这里了,该不会换地方了吧。我也有好些日子没从她那儿得到一枚硬币了。
小丑吃惊道:她一天卖花赚的的钱从来不会多过四枚呢,何况她是一个人在生活,能从她那里得到硬币,你运气可真好。
乞丐瞅瞅小丑,说:那可不是,还有一个小孩儿和她生活在一起。也许你可以去问问那孩子她的下落。
小丑慌到:是她的孩子吗?
乞丐笑到:是她很久以前收养的露宿街边的一个孤儿啦。
小丑递给乞丐数枚硬币,拜别前行。
夜幕降临,小丑来到要找的地方。打开门,阴湿的角落一个面容伤心呆滞的小孩缱绻了身子整理着花。其中有很多早就失去光泽变得枯萎。卖花女曾为一支枯萎的花哭泣,小丑听见她说花在枯萎前总是盼有人能去喜欢它内在的芬芳,就像一个人的生命。
孩子告知他,卖花女不在已有数月。很长时间没有光顾花摊的小丑自然不知,身体状况日下的卖花女有个夙愿,就是用自己所攒的钱去马戏团观看一次他的表演。怀着这个念想卖花女找到了马戏团表演的场所,她看到入口画报上印有他熟悉而亲切的笑脸,不觉也笑了。可前去的观众过多,致使抬高的入场费用超出了卖花女的预算。卖花女求见了马戏团的团长,乞求马戏团团长答应另用所有的鲜花作为交换换取一张门票,大肚腩团长认为鲜花是容易枯萎的东西,人们出钱来此不过是为了单纯的寻乐子,摆花在入场处毫无用处,拒绝了她荒谬的请求。卖花女回到原来的地方,用剩下的日子等待熟悉的人到来,等他再次为自己表演一次,她想再次听到彼此欢愉的笑声。只是在她的期待中,小丑没有出现。
小丑痴傻般呆立棚内,有什么从他的身体里被无情攫取,是什么却无法言明。他的心静得如一滩死水,脸上的笑容开始失去颜色,眼角旁的脂粉以及夸张上弯着的嘴角边的脂粉成了滑落屋檐的瓦片,开始瓦解。孩子问呆住的小丑怎么了,小丑久久才缓过神,说是脂粉抹得过多过浓以至于让自己的脸感觉不怎么舒服。
小丑:明天有一场加了新动作的表演,你代替她去,好不。
新的一年快要过去了,更新的一年快要来了。
小丑的最后一场演出使得宏大的马戏团内座无虚席。观众们在小丑上台前就已人声鼎沸:这次主角演出的内容是模仿一个伤心而多情的绅士。小丑手握一支无比鲜美的玫瑰,望着大笑的观众,泪水汹涌。人们欢笑得更加厉害了,瞧,他连哭都哭得这么生动。
不再有人见到一个过去经常化妆的人。不知多久以前,或许更久以前,卸妆前的小丑来到她的坟前,望着墓碑前两支被人的眼泪滴湿散去了色泽的花,才知这世上,浓妆原来会掩藏不住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