柜台处接客的是一位小姐。一条大辫子甩在背后,粉红色的旗袍衬托出炉火纯青的丰乳肥臀。后来我知道人们都叫她赵小姐。知道她同翔哥一样也来自于台湾。搞不清的是她的嘴很大,为什么她的嘴很大却只会令人感到性感。是的,她从头到脚都散发出性的恍惚。我一下子就喜欢上她了。我同时也喜欢与漂亮的女人做朋友。我们成为朋友后她经常到我家里来玩儿。一次我正和翔哥吃饭的时候她突然来访,虽然我故意将翔哥介绍成我哥哥的朋友,她还是发现了什么。她发现了什么是因为她不仅是我的朋友,她同时还是翔哥的太太的朋友。她将在我家里遇到翔哥的事情说给了翔哥的太太,事情差一点儿复杂,这是后话,以后再说。
赵小姐带我乘电梯从四楼出来。看上去十分慈祥的一个老人坐在一张小桌子的前面。“猫宁。”赵小姐突然叫了一声。
以为猫宁是老人的名字,不想老人回了一句你好。我方才明白猫宁是英文的Good Morning,是早上好的意思。我有一点儿哭笑不得。
老人来自于广州,是富贵阁的部长。面接简单得令我不敢相信。部长只问了问我是否有外国人登录卡,是否会说日语。然后部长就问我什么时候可以到饭店工作。
工资比工场高很多。虽然我刚刚到国外对金钱还不是十分有感觉,但是对分外不同的数字的差异我还是感觉到了。
我本来想明天或者即可离开工场到富贵阁,但是我想起刘利。我在选择日期时犹豫了几秒钟。这几秒钟很是漫长。我将到富贵阁的日子安排到三天以后。
我当真以为部长是中国人所以我才会如此简单地就职。到富贵阁以后我才知道部长有一个儿子也在富贵阁。部长的儿子叫桥本。桥本三十七岁,独身。开始我不明白高大英俊的桥本为什么一直独身。后来一起工作,后来我和桥本做了邻居桥本成为暗处默默窥视我的一双眼睛,桥本是秃顶,桥本有太多令人产生生理厌恶的嗜好等等,我才完全理解了。并且我知道了部长在面接时决定采用我的那个瞬间就将我看成他未来的儿媳妇了。这也是后话,也留在以后说。我是趁陈师傅有事外出时偷偷溜到富贵阁面接的。我回到工场的时候陈师傅还没有回来。一切都做得天衣无缝。
我不直接对刘利说面接的结果。
我对刘利说:“卫东可以放下一半的心了。”
刘利什么都明白了,他无精打采地问:“你什么时候过去?”
“三天以后。”我说。
刘利说:“谢谢。”
我说:“虽然你在日本只打算待一个月,一个人对付陈师傅或许会比较难熬。”刘利冷冷地抛出一句话:“大不了我当柴火劈了他。”
我吓了一跳。隐隐觉得有一点儿对不起刘利。说好了相互安慰的我却先走了。我好像是逃跑了。是什么将我们的处境搞得乱七八糟的呢?午休的时候,在三楼的空房里,我觉得自己的双手冰凉冰凉的。我想用这双冰凉的手抚摸一下刘利以表示我对他的担心和安慰。但是刘利面无表情地凝视着窗外。在刘利的眼里,或许看见天空有悲伤的云。是悲伤的云在飘逝。我离刘利很近,我们胸前都挂着翡翠的玉,我却只能无奈地看着他无法将他带到我可以去的地方。我和刘利面对面地坐着暗自忧伤。
休息快结束的时候我对刘利说:“我先去富贵阁,也许富贵阁还需要工人好比男服务生或者洗碗工什么的,我即刻就介绍你过去。”我说:“你去了富贵阁也许就不必急着回国了。”
类似的承诺在我到日本之前对大头也做过。明知道是空洞的也还是要说。虽保证不了什么但是好像一种支撑在心里。至于大头,至于刘利,我是他们特殊的朋友。是永垂不朽的那一种,从来不需要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
下午的工作是我和刘利一起洗蒸肉包的机器。陈师傅已经回到了工场。水流溅到机器上,溅到我的手上,溅到刘利的手上,再溅落在沉默着的我和刘利的四周。
一个下午我都在走神,陈师傅也终于忍不住对我说你干活最好有一个干活的样子。长到这个年龄在工作上被人指点还是第一次。我在心里说“操”。我很想就这个机会歇斯底里地发作一次。因为不习惯被人指点,我觉得是人格上受到了伤害。然而想到刘利我还是决定忍气吞声。我只是觉得不自在,觉得有一点儿羞耻。我本来应该在北京和那些编辑、作家朋友们在一起,应该在鼓楼的小店里吃爆肚,在前门的全聚德吃烤鸭。今天我所面临的一切我应该如何接受?我自作自受顾影自怜、我是自找的。再见我的爱人。如今我非常非常想回国,想大头。
犹豫了很久我终于从胜见的家里溜出来。我走近一座公用电话机将几个铜色的硬币投进收钱口,拨了几个号码,我一鼓作气地说下去。
“你欺人太甚。”
“你乱用职权。”
“为了报复我不和你睡觉,你就故意刁难我。”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和林真搞在一起。你和林真在我们下班后就在工场里做那种事。你卑鄙无耻下流。”
不知不觉之间我真的来了气变得更加气势汹汹。
“你故意跑到老板那里说我和刘利的坏话,你故意想老板炒我们的鱿鱼(这是卫东告知我的)。”陈师傅说:“如果我想炒掉你们你们也没有办法。”
“怎么会?”我说:“我当然有办法。反正我三天后就离开工场,但是你会继续留在那里。我可以令你家破业失。刚才的话我会告知你的太太和老板。我知道你太太在哪里卖月饼。我也知道老板每天几点钟在哪里饮茶。”
我流泪了。一种污浊的东西一泻千里般地逝去。我心情舒畅地放下电话回到胜见的家里。或许我真的没有说错话也真的没有做错事。但是我自己也觉得自己的这个手段有一点儿低级。每一个人都有这样低级下流的时刻。我的对手陈师傅他简直就是人渣一具。
夜里我无法入眠。以为翔哥会有电话来可是翔哥没有打。失眠的时候我想到要翔哥来陪伴我。期待是模糊的破碎的充满想象的。劳伦斯说所有的性都来自于脑。我在想象中觉得开始窒闷觉得透不过气。第一次,有生以来第一次我一边想象一个喜欢的男人一边玩弄了自己的那个地方。我疲倦至极,酣然而睡。
工场位于石川町车站的北面。由车站到工场是一条迷惘忧伤的曲曲弯弯而细又长的小路。不久就要向这条小路分手说再见了。忧伤令我想起俄罗斯民歌小路中那只肩头上的鸽子。小路的中间有一所加油站。加油站的附近有成群结队的流浪汉总是蓬头垢面地坐在角落中的纸盒上。他们目中无人。与他们形成强烈比照的是几个韩国人,每天都能看到他们。他们总是通宵达旦地喝着酒,阳光下他们面孔是紫红紫红的。他们的目光追随着所有过往的行人,用我听不懂的语言打着看上去猥亵的招呼。他们也向我打招呼。我想除却酒他们应该没有别的乐趣。因为他们不可能得到女人。日本社会曾经是富余的,现在不景气也不至于贫困。过剩的生产中有一部分人不被社会所光顾。自由是安慰他们给他们活下去的借口的一种宗教,而他们大多死于孤独、寒冷、饥饿和疾病。是的,日本许多繁华的大车站和美丽的大公园里生存着的几十万流浪汉,他们是我对日本社会的新的发现。流浪汉像日本社会的一块不体面的招牌。
或许我感受到肩头上有那只忧伤的鸽子,我第一次对那几个韩国醉鬼们做了一个手势。韩国醉鬼们哇哇地欢笑起来。我有一点儿幸灾乐祸。幸灾乐祸的心情是今天一天的开始。
我正想推开工场的大门,陈师傅从门缝里挤出身来。
“我们两个人再好好地谈一谈。”
陈师傅用手指着我曾经用来休息的那个台阶。陈师傅曾经在那里吻过我的额头。我随陈师傅走过去。
“昨天你放下电话后我觉得还有一些话没有来得及说。我本来是喜欢你想给你钱,想可以有机会常常在一起。但是我现在知道我错了。你可不可以原谅我?”明知道陈师傅其实只是在恐惧老板和太太,我还是一下子就原谅了陈师傅。理由很简单,陈师傅毕竟是如此的一大把年龄。不偷情的男人是世界上最后的一片净土,而净土已经稀少。据电视节目的报导,由于地球温暖化的影响连珠穆拉马峰也出现了苍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