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四月末到五月初,日本的日历牌是一连串的红字。红字的日子是日本的祝日,好比宪法纪念日、儿童节、昭和纪念日、绿色的日子等等。除却星期六星期天,祝日也是公休日。日本人将这个长长的连休的期间称谓黄金周。
日本语有一个单词“甘”,翻译成中文的话指小孩子向他的母亲撒娇。日本女人自己也承认日本男人到老到死都“甘”。日本的表面上一直是男人社会。而日本的男人社会其实是一个依附性很强的社会。打一个比喻,日本男人工作的单位是日本男人在国家与他自己的小家庭之间所寻找的另一个家。日本男人一旦被这个单位雇用便终身受聘。因此日本男人与单位的合作是同心同德。由这种同心同德所产生出的那种精神便是我们通常所说的武士道。
日本的这种男人依附性的制度化可以追溯到天皇制。
太阳女神天照大神住在高天原,她的弟弟的名字叫素盏鸣尊。素盏鸣尊反叛姐姐而离家建了出云国。为此姐姐不承认弟弟。姐姐本来有太子,太子已经为成年人。但是太子因为是男方那边的人所以不被重用。姐姐同时还有一个天孙,姐姐与这位天孙同床共寝来代表女家统治。虽然日本的历史上不乏男性天皇,但是她所代表的女神地位却万世不变。
读过日本古典文学名著《源氏物语》的人,应该知道那个专门喜欢寻花问柳的男主人公源氏公子被喻为天上的月亮。与源氏公子有过关系的女人,哪怕只是一夜之情也一定会拥有她自己的家。
日本的男人支撑着日本的社会和企业,支撑着日本社会和企业的男人却依附在单位和母性这双重的羽翼之下。
在单位为单位献身的日本男人,休息日便是为他的家族女神而献身。连休的日子,当中国男人委在沙发上悠哉吸着香烟,看着电视的时候,日本男人却是开车带上他的太太和孩子们出去吃出去玩。
黄金周的中华街是由无数个日本的家族所聚集成的海洋,大街上举步维艰。
因为翔哥给我租了四○六号房,我将正打着的饭店的工作减少到休息日。平时我去大学院,不去大学院的日子我就和翔哥在一起。平常的日子我是翔哥的爱人是大学院生,黄金周我是富贵阁的工人。
我记下所有的菜单。青椒肉丝、辣炒鸡丁、海米芹菜、古老肉,还有鱼翅汤、蛋花汤、青菜汤以及炒面炒米粉。富贵阁的门前永远有几十个人在排队。直到富贵阁关店为止是无数的盘子无助地奔跑。我在这里说奔跑一点儿也不夸张。我对自己说还年轻还跑得动只要再加加油。
回家时我的脚肿得几乎穿不下自己的鞋子。大学院可以让我学到好多新知识,翔哥可以让我体验太多新奇的爱。但是我看着肿着的脚便觉得混在日本有另外一种太大的代价。我觉得一个黄金周将我一辈子的工作都做完了。
日本上了年龄的女人几乎可以用同一个相同的名字来称呼。
“阿信”。
二十年前我在国内的时候被日本的这个电视连续剧感动得热血沸腾。人生爱拼就会赢。阿信的一辈子是一个女人承受着时代的重压、年岁的重压默默地拼搏将她的家族团团锁住。阿信不是未来的梦,阿信是一代日本女人的标本。标本是什么?几年前去天堂的老作家汪曾曾经为我的一本散文集做序。汪老在序中说读我的作品有一种不可捉摸的东西,但是不要对这种东西做过于质实的注释。不要把栩栩如生的蝴蝶压制成标本。汪老说他小时候就做过这样的事,捉了一些蝴蝶夹在书里,结果蝴蝶死了。
五楼的日本女人,她们的名字分别是远腾、池田、增山和藏下。
远腾
远腾有七十岁,大约是五楼最年长的一位。远腾在大学毕业后结婚,曾经伴丈夫去美国定居过。远腾的丈夫在他们定居美国的时候成为异乡之魂。远腾的丈夫是病死的。远腾的丈夫病死的时候远腾还很年轻。或许因为远腾太爱自己的丈夫所以她没有办法接受死这个事实。丈夫死后远腾变得神经兮兮。远腾的弟弟将看上去神经兮兮的姐姐从美国接回日本。死去的丈夫留给远腾多额的保险金还有一幢二层楼的房子。除了她死去的丈夫留下的财产,远腾每个月还从政府那里领遗族年金。好多人不知道不缺钱的远腾为什么要在富贵阁打工。远腾和她的丈夫也没有留下子女,好多人更加不理解远腾为什么要挣钱。还有,我在富贵阁打工的时候午饭就在店里吃。厨房里都是台湾和香港来的师傅。这些师傅经常会路过四楼,每一次路过四楼的时候都会被增山拧一下他们裤裆里的“鸡”头。四楼与厨房之间这种其乐融融的关系使我们得天独厚。职员餐吃腻了,只要背着老板跟厨房的师傅打一声招呼,想吃什么师傅就给我们做什么。我们变着花样儿地吃。远腾好像来自于另一个世界。远腾在店里永远只吃一种东西。远腾只吃白米饭。远腾在白米饭上洒一点点儿盐。有一次我在吃饭的时候对增山说:“远腾好像一个谜,令我觉得不可捉摸。”增山说:“我也捉摸不透。”
增山说起她去远腾家的事。多少年前增山去远腾家,增山敲远腾家的门,远腾迟迟不开门。增山从门锁的方眼看到远腾一个人坐在一架很大很大的古钢琴前弹曲子。增山说:“我奇怪我没有听到乐曲声。”
还有,我曾经跟远腾开玩笑。
我对远腾说:“远腾,我干脆给你做养女罢,为了你有这么多的遗产留给我,我愿意为你养老送终。”远腾眯着眼吭出一声笑。
“我家里有幽灵会吓着你。”远腾说。
说这话的远腾更像她自己所说的幽灵。远腾在她的丈夫死后一直没有再婚,她留在她丈夫留给她的那幢小楼里。或许她自己也很矛盾,她受不了对死去的丈夫的思念想逃离,她又想永远留在寂静和孤独中渴望。富贵阁是她的逃离。远腾是一缕垂死的芳魂,是一丝颤动的渴望。
池田
中国的夫妇关系最坏也可以笑微微地说一声再见而离婚。日本有一种极可怕的夫妻关系。同床共寝的对方突然间就从眼前从家从单位从城市蒸发掉了。日本没有固定的户籍制度,因为蒸发掉了的人可以自由选择居住地,所以没有人知道他或者她去了哪里。是夫妻而不在一起生活,想离婚而找不到对方。夫妻间所有的乱七八糟无法整理,留下来的人的状态不死不活。
池田本来出生在京都。池田在京都读完小学、中学和高中。因为池田花容月貌,虽然池田不喜欢学习不求上进,但是就因为她漂亮,她在一个男人那里找到了日本社会中最安全的保障。池田嫁给了一位永远都不会有失业危机的公务员。
好像婚姻在某一种意义上是一种协议一样,池田每天早晨起来烤好面包,煎好荷包蛋和火腿,当她的丈夫分秒不差地坐到餐桌前,她再为丈夫冲好热滚滚的茶。池田看着沉默不语的丈夫吃完饭喝完茶,看着丈夫系好领带穿上西装。池田送丈夫到大门口。
我走了。
早一点儿回来。
继丈夫后是已经上了高中的儿子。同样的过程又重复了一遍。
天天如此。
丈夫走了儿子走了,池田依然精力充沛。但是池田无事可做。有一天,池田坐在阳光普照的沙发上看窗外庭园里停在树上的一只小鸟。小鸟歌唱。小鸟飞走了。池田为小鸟想象了几个只有小鸟自己才会知道的故事。池田开始羡慕起那只小鸟,她想像小鸟那样自由自在地去留,自由自在地飞去自己想去的地方。
池田说她仍然清清楚楚地记着那个夜晚。
风突然刮起来。雨混乱地倾泻下来。丈夫在酣睡。池田默默地取出白天里预备好的皮箱。皮箱里装有一定的存款和衣物。池田说她最后回眸庭园里小鸟停留过的那棵树的时候,发现树底下站着她的高中生的儿子。
池田说虽然她不敢多看她的儿子匆匆逃去,但是那个时候默默凝视着她离去的儿子的双眼,常常出现在日后的她的日子里,至今也历历在目。
增山形容池田是“那一个类型的女人”。
池田离开家来到了中华街。或许以她的想象,中华街充满的中国人可以令她将大脑中儿子的双眼连根拔掉。
一次去卡拉OK的时候,池田结识了一位小她十几岁的男人。与尚且没有结束的婚姻不同,这一次池田要痛快地玩儿。她除了去卡拉OK,她还去拔金库赌钱去斯那库喝酒。她和男人共同出钱租了一件小屋,为了她和男人谁也不会将自己的乱七八糟交给对方,除了电气,屋里的煤气和水电被他们刻意地停掉。他们各自在公共浴池洗澡,他们在商店里买喝的水,他们在外边的餐厅吃饭。他们只在那间小屋里一起喝光冰箱里的啤酒,然后一起睡觉。
涂着红嘴唇红指甲,头发被整理过整齐地挽在脑后,穿着和服来来回回地走动在长廊里的池田,好像浮市绘里走出来的美女。
我们见过池田太多的泪水以致于不再同情她。每一次闲聊池田都会从钱夹里取出那张新闻剪纸。剪纸上报道着发生在京都的一起交通事故。池田的儿子所骑的摩托与十字路口右折的自动车相撞,当场死亡。池田一边用手指抚去面颊上的泪水一边说她是偶尔看报纸发现的。
池田流泪的时候还是一位母亲。
池田热衷于减肥。池田花高价通过通信贩卖买到一种汉方。她每天喝汉方。因为汉方的功效,池田常常控制不住地跑去厕所拉肚子,常常控制不住地在我们面前放屁。
池田追求的一切都与她的年龄不相适应。池田活着是为了她自己的自由和自己的嗜好。
“这个女人越活越没有脑子。”增山指着池田美丽的背影对我说。
藏下
一口流利的中国话,如果她自己不说她是日本人我还以为她也是中国人。
藏下曾经在日本的一家公司里做会计,常年握笔的缘故她的右手患了严重的麻痹而成为轻级残废。
藏下曾经喜欢过几个男人,但是藏下不仅不漂亮还矮且黑。她一直也没有能够真正结婚。
残疾后藏下到富贵阁打工。因为她的手,藏下只躲在餐厅的后边洗酒杯。
藏下的丈夫是上海人,他长得眉清目秀,给人一种温柔缠绵的风情。为了藏下真的是对他一见钟情,也为了藏下是日本人,与藏下结婚可以永住日本,他在藏下求婚后闪电般与藏下结了婚。与日本女人的婚姻给他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好运,他很快被提升为楼层支配人。他不仅不用端盘子,他还利用职权将他的中国亲戚一个接一个地介绍到店里打工。他是好心好意的。可是好心没有好报。他的一个亲戚偷窃店里冰箱中的冷冻水饺和小笼包,他的亲戚被老板解雇,而他自己也引责辞职。
辞职后他的生活不得不靠藏下来支撑。藏下自从见到他的那个瞬间就决定将她的心她的魂她所拥有的一切都交给他。为了他藏下什么都肯做。
他当然感受到这一点。有一种爱星火缭原般地烧尽了他心头隐藏的许许多多的杂念。那些杂念如今是聚集在心头的垃圾。他开始心甘情愿地待在家里做主夫。他买菜,打扫卫生,洗衣,做饭。
他偶你也到店里来,他对着藏下“妈妈”长“妈妈”短地叫。日本夫妻间随孩子称呼对方,所以藏下也“爸爸”长“爸爸”短地回答他,恩爱无比。他与藏下说话不如说是商量或者请教。又黑又矮又丑的藏下的笑容里有一个普通女人的一辈子的幸福。
增山
如果没有那一次意外那一次事故,增山更加和千千万万的普通女人一样,几乎找不到什么专门属于她自己的故事。
增山普普通通地和喜欢的男人恋爱然后结婚。结婚后增山家里添出两个男孩。平凡而自然的生活过了几年,直到那一个夏天的傍晚。
增山一家人围在饭桌前热热闹闹地吃过饭,因为天气太热,她和丈夫喝了很多啤酒。增山晕晕乎乎的,增山的丈夫也晕晕乎乎的,他们准备洗过了澡就和孩子们一起休息。
但是增山等了很久也没有丈夫从浴室里走出来的迹象。墙壁上时钟的秒针在走,滴滴答答地打发着时刻。增山大声呼唤丈夫的名字,因为没有回音增山去浴室,增山推开门,突然十分惊慌十分惊恐地喊叫起来。
人生有多少捉摸不定的困惑啊,增山感叹地对我说。如果可以事先预料到灾难和不幸,喝了酒就不会去洗澡了。在自己家里的浴室里,因为喝多了酒,因为脚滑倒时头部撞击到浴缸。
相亲相爱的人一瞬成为另一种相思的人。与丈夫有关的一切因着那一次意外的事故而成为增山对以往的怀念。
丈夫走了多少个年岁,增山的两个孩子终于已经成家成人。在每年都拿着鲜花前去的墓地,增山对睡在石碑里的丈夫说,虽然她仍然会与家里的那条中国系长毛狗相依为命,她决定晚年的人生要开始为自己而活。
远腾、池田、藏下与增山,从上看到下,从里看到外,虽然我认识她们有一段日子却无法找到任何共同点。她们是拼图里的一个个独自的碎片,有各不相同的线条和图案。她们的命运是她们用来装满破碎图片的盒子。
当远腾、池田、藏下与增山,当这四个女人穿着和服出现在饭店里的客人面前,当她们跪在榻榻米上为客人斟酒,当和服的下摆露出她们仍然白嫩的大腿和小腿,当她们微笑的时候,我总是会想起徐志摩的那一首诗:
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
似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道一声珍重
道一声珍重
那一声珍重里
有蜜甜的忧愁
这首诗已经快成为古诗了。志摩是日本的一个很古的地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