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女主人胜见画好的地图,我乘东急东横线又换山手线抵达东京的池袋。
连金在电话中叮嘱我不要出站台,只要站在月台上等他就行。
我和连金的相识纯粹是一个偶然。
那一年的冬天格外温暖。在那一间画廊里,阳光在素描画上起伏。连金的眼睛隐没在阳光遗漏的地方。我一下子就看到了连金—在十几个人中,我一眼捕捉到的人就是连金。
我心里有一种东西闪了一下,这个东西应该是感觉。感觉似古典雅乐器中的长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空灵而且微妙。我知道有连金这种目光和神情的人,一定就是中国人。
直到我、连金以及这次画展的主人锦华同时坐到沙发上休息,连金才一边喝着茶一边对我说:“我看你的那一瞬间就知道你也是中国人了,你理解这种感觉吗?”
当然理解。只是这种感觉绝对无法用语言来形容。都是黄皮肤黑眼睛,可是你走在人堆里,一眼就可以看出哪一位是自己的同胞。哪里不一样呢?没有人能够说得清楚。感觉本来就是说不清楚的。
我费了很多心思向连金表述我很想要他来帮助我的意思。我无法直接说你来帮我找一份工作吧。我有意不卑不亢,把我找了一百多家都没有结果的找工经历描述得像闯江湖。
连金说:“原来如此。”
连金又问我:“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说:“我打算回国,我将这一次来日本看做旅游好了。”
我说的是真的。
从北京飞往东京时,我就已经感觉曾经拥有过的世界在起飞的刹那间便荡然无存了。以后的日子我只能靠我的运气了。透过飞机窄小的窗口,我看到轻轻飘动的云像浮游的棉花垛。我想我飞抵了虚无。不,不是虚无,我的大学学友冷杉曾经形容云是物质。我十分喜欢这句话。我每次乘飞机的时候,一看到云就会想起冷杉的这句话,我只是不知道下了飞机有没有人接。还有,我不知道我到了日本以后睡在哪里,我非常非常害怕。
随身带了一本诗集,是艾略特的。我只记住《荒原》诗句中的一句话:在那里,死人遗失了它的骸骨,如果我当真年少。
如果飞机可以一直飞下去,没有终点。
雅子将我安排到横滨国际宾馆,并且告知我至少也要住一个月。
一天晚上一万八日元,我只带了一万美金,相当于一百三十万日元。
雅子还告知我工作不容易找,怎么地也要几个月的时间。
雅子走后,我用一百三十除十八,随遇而安,我决定只在日本逗留二十天。这是到日本的第一夜。不安、紧张和疲劳膨胀着我,我睡不着觉。国际宾馆听起来好气派的名字,房间却小得只能放得下一张单人床和一张床头柜。我觉得心里乱糟糟的,只有一丝悲伤清晰如挂在心头的彩虹。我想到外面走一走。横滨这个我刚刚光临的城市里有太多我的想象。外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竟下起小雨来,小雨如泣如诉般落在我的皮肤上。雨中闪烁的霓虹灯使街道看上去像电影中的一道布景。我的心是悲伤的,悲伤的布景。我是悲伤布景中无声也无响的游移的影子。我开始觉得肚子饿了,我漠然走进一家餐馆。餐馆里所有陌生的面孔令我在悲伤的同时感到刻骨铭心的孤独。叫不上名字的菜,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的汤,身边听不懂的人的语言,还有,如今我孤零零一个人不知道明天会是什么样子,所有我的朋友其实都离我十分遥远。横滨的第一顿晚餐是失魂落魄的。
回到旅馆,唯一能够消遣的就只有电视机了。打开电视,电视里放映的节目我无心记忆因而忘记了。那时我们国内旅馆的电视还没有提供毛片的服务,不知道现在是否已经有了。遥控器上标有“有料”两个字的按钮十分吸引我。我用手指按下它,电视节目一下子就换成男女二人在床上的戏。虽然我曾经看过很多毛片,但是与西方完全不同的日本的版本还是以新鲜吸引了我。几乎都是中学女生,十几岁的样子,身体很美,那种青春的美。只是还不懂得做爱,不懂得放荡。或许这些女中学生们的脑子里正想着钱,她们看上去毫无感觉,木偶娃娃般将她们与生俱有的青春和美在被玩弄的过程中展现出来。我有些迷惑,日本怎么允许未成年的少女拍这种三级片呢?尽管我有一点点儿心痛,但是残缺甚至是变态的性的覆盖还是安慰了我。城市在雨的湿润中,我在热水般的湿润中。无论日后我在日本的运气如何,日本的初夜是娱乐的,新鲜的,此时此刻的我是兴奋的。我忽然觉得自飞机起飞时便困扰着我的不安、孤独以及悲伤都不过是一种临时的夸张。通向新的人生的小路刚刚在我的脚下展开。我才二十多岁,我风华正茂。
直到遇到连金,我悠悠地感到天无绝人之路,星轨不乱。
先是雅子,她只让我在旅馆住了一个晚上就将我带到她自己的家里。在雅子家住了一个星期,雅子的朋友—锦华的丈夫—日升便将现在的女主人胜见介绍给我。胜见本来说不用交房租的,但是我不肯。最不舒服的感觉就是欠人家的情。我坚持每月付三万的房费。用一百三十除三,我可以在日本逗留一年。日升带我离开雅子家去胜见那里的时候,雅子对我说:“安排你住横滨国际旅馆并不是我的错。”雅子说:“是教授要我安排的。教授对我说你在国内是作家,有很多钱。”雅子说:“我曾经想过给你安排一家便宜点儿的旅馆,但是我以为是你自己跟教授吹牛。”雅子说:“我只是想教训教训你。”
雅子最后又说:“我没有想到你一个女孩子会花钱看毛片,我帮付账的时候替都你脸红。”继雅子后就是连金了。连金对我说他在横滨有一位华侨朋友,为我找一份工作这么小的事,应该没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