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堆积着层层铅云,冷风刮过光秃秃的枝头,吹折的枯枝扑簌掉落,就像被看不见的手折断一样。人的生命是不是也如这枯枝一般,被命运的手捉弄着?
苜叶草庄园。
客厅,壁炉里噼啪地燃烧着松木,空气中弥漫着松树的清香。桐木地板上铺了一层乔里安斯的花色地毯,墙壁上挂着一个驯鹿的头角,墙角摆放着一副银白色的骑士铠甲和盾牌,盾牌上绘着一张翠绿的苜叶草叶,这也是布特家族的纹章,主人希望它会一代代地流传下去。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在三天前,夜里仆人到酒窖取酒的时候……”
“抱歉,容许我打断一下,夜里是几点?”彭飞说道。他在大宋的时候,空闲时也会到瓦舍去听人说书,可没少听过狄公断案的故事,对狄公的明察秋毫大感敬仰佩服,有时会想自己若是推官会如何如何,现在似乎有机会将那些方法派上用场了。
“大概是接近深夜一点。”安娜想了想说道。
“你根据什么认为是这个时间?”在奥达加斯哥公国可没有大宋那样的打更人,会告诉你三更天,五更天,外加提醒你天干物燥小心火烛,这里大多数人对时间的概念是天亮和天黑,所以彭飞有此一问。
“这就是为什么会在这个时间到酒窖取酒的原因。”安娜惊奇地看了彭飞一眼,对他善于思考的能力感到意外,因为他每句话都问到节骨眼上,这多少改变些她一贯轻视温斯特的看法。她继续说道:“我的父亲,沃伦骑士,在一个月前从外面游历归来,染上疾病,陷入了昏睡中,只有在深夜一点左右才会因为剧烈的疼痛而清醒过来。我本打算派人去格伦城①请牧师②来为他施疗,但父亲说曾经从一位医疗官③处得到一个药方,可以治疗此病,这个药方是用白舌兰酒浸泡几种虫子吞服,那天恰好房间里的酒用完了,于是托尼去取,哦,托尼是服侍父亲的仆人。”
“托尼在庄园工作多久了?”
“他在战场的时候,就是父亲的侍从,忠心可靠,算起来有十来年了。”
彭飞点点头,“请你继续往下说。”
“托尼听见酒窖里有奇怪的声响,仿佛是恶魔的尖叫,还有神秘的亮光。于是他吓得魂不附体,惊动了守夜的卫兵,等守卫跟着他来到酒窖,却什么情况也没发现。”
彭飞向她了解酒窖的建筑构造,酒窖可以说是个地下室,上面还有一座木屋,作为杂物房。
“所有人都以为他在撒谎,可是第二天,有仆人报告饲养的鸡鸭少了一些,我对偷摸的行为很生气,命人搜查庄园各处,最后在一条沟渠里发现了禽类的羽毛,鲜血淋漓,仿佛是被怪物生吃的。各种传言不胫而走,庄园里的人越来越害怕,每个人心头都笼罩了一层阴影,我逼不得已,才去佣兵行会委托彻底调查此事,以安人心。”
“怪……怪物。”壁炉里虽然燃烧着木柴,客厅里温暖如春,可朱莉安却觉得身上发凉,忍不住紧了紧衣衫。
“无知的村夫愚妇,哪里有什么怪物呢,多半是黄鼠狼一类的野兽吧。”彭飞心道,暗暗摇头,自己倒是听过一些狐妖鬼怪的志怪传奇,但也只当是故事来听,可没认真过。不过话说回来,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借尸还魂的事都发生了,要是冒出一两只怪物,似乎也不是不可能。
“少了多少只家禽?”
“十只鸡,三只鸭。”
这不是个小数量,只有大型的野兽才有这样的胃口。浆果镇地处森林外缘,但很少听说有大型的野兽出没,山谷镇那些讨生活的猎人和佣兵可是千方百计想要猎取它们,就算偶尔有因为饥饿流窜出来的野兽,也很快变成了毛皮制品卖给穷奢极欲的贵族。
“发现的那些羽毛呢?”
“仆人们因为害怕把它们烧掉了。”
彭飞一阵无言,呈堂证供,就是口供和物证啊,这些愚蠢的家伙,轻易就把物证毁灭了,本来还打算从中找到什么线索。
彭飞思索片刻,虽然安娜叙述得比较详细,但毕竟不是当事人,只是转述下人们的汇报而已,无形中会忽略一些细节。要想有所发现的话,问当事人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大宋公堂问案,也都是传证人上堂听审的,堂审是极为重要的办案方式,有经验的官员能根据犯人的表情和细微动作来进行推断,同时施加心理压力,或义正词严,或旁敲侧击,寻找蛛丝马迹和话里的自相矛盾之处。彭飞有样学样,“请你将相关人员召集,但不允许他们见面交谈,一个个叫进来,我要问话。”
安娜很快理解了彭飞的用意,暗自佩服。
因为彭飞精明老道的表现,安娜对他初步有了信心,按照要求聚集了相关人等。
彭飞首先传问的是托尼。
托尼一进房间,就看见温斯特端坐在当中的椅子上,左右坐着安娜小姐和佣兵朱莉安。彭飞恍惚觉得身处公堂之上,就差摆一张几案,两侧各站一排手持水火棍的衙役,头上悬块“正大光明”的匾额了,未免美中不足。
托尼白白胖胖,面洁无须,说话声音尖锐,彭飞情不自禁地联想起大宋的太监,两者有太多的相似之处,他曾经在集市上见过,那些宫中的采买太监鲜衣怒马,前呼后拥,那尖锐的嗓子可不就是这样。
托尼信誓旦旦,在胸口划着三角,发誓自己所说的没有半分虚假,从他口里了解到的情况基本上和安娜说的没有出入。
“那么,你根据什么认定那是恶魔的尖叫呢?”
“因为夜晚是恶魔行走之时,伺机窃取人的灵魂,只有神才能驱除黑暗。”托尼不假思索地回答,看来他是一名虔诚的光正教徒。
彭飞让托尼模仿一下听到的声音,托尼就按照记忆里的印象叫了起来。彭飞脸上流露出奇怪的表情,安娜脸色发红,神情扭捏。只有朱莉安莫名其妙,认为确实是种可怕的声音。
“好吧,你可以出去了。”
托尼絮絮叨叨:“尊敬的温斯特少爷,我发誓没有撒谎。”
“够了,快出去!”安娜狠狠瞪了他一眼。
托尼缩了缩脖子,忙不迭地离开了。他低下头匆匆行走,谁也没能发现他眼里的一丝无奈和歉疚,“对不起,小姐……”
客厅里,安娜气喘吁吁地将杯里的茶水一饮而尽,恨恨地道:“该死的下人,我一定要让他们尝尝皮鞭的滋味。”
“托尼是不是阉人呢?”彭飞问道。据他所知,在奥兰斯曼大陆只有某些帝国的宫廷里有阉人,而公国里难觅踪迹。
“算是吧,他在战场上受过伤,所以……”
“安娜小姐,团长,到底是怎么回事?”朱莉安不明所以地看着两人。
彭飞尴尬地看向安娜,安娜无奈,在朱莉安耳边轻语。朱莉安不由脸上飞红,也气恼地说,“该打,这些下贱肮脏的混蛋!”她也曾经听说过自家的仆人偷情的事,总是会惹得父亲雷霆大怒,一经发现就被处以酷刑。
正因为害怕严酷的惩罚,才迫使得仆人们偷偷摸摸地来往,生怕被人发现。而寂静黑暗的酒窖无疑是个幽会的好地方,况且在深夜的时候谁会打搅呢。却没想到被临时来取酒的托尼发现酒窖里的亮光和男女交合时的忘情尖叫。托尼下身伤残,自然未经男女之事,加上先入为主的宗教观念,就把****声当成是恶魔之音了,等他找来守卫,偷情的人已经逃跑了。
安娜想明白了此节,气得胸膛起伏,大感脸上无光,自己怎么就没想到让托尼模仿听到的声音呢,否则也不会在温斯特面前丢脸了。
“那么把外面等候询问的人遣散了吧。”安娜不想把事情闹得众所皆知。事情到这里,似乎已经水落石出,这是一起仆人幽会偷情的事件。
但事情真的这么简单吗,彭飞心里反而有些疑惑了,仅仅一番问话就得出了结论?不,事情没那么简单,彭飞的直觉告诉他。
“不,事情还没有结束。”彭飞反对她的意见。
安娜眼带疑问地看着他。
“这或许只能解释酒窖里的亮光和声响,却还不能解释那些血淋淋的羽毛。”彭飞向她解释,他的任务调查苜叶草庄园闹鬼事件,可不光是酒窖里的怪事,还包括染血的禽类羽毛。“而且,我对卫兵的说词有疑问,如果酒窖里有亮光,说明点了蜡烛,我发现府上使用的是兽油蜡烛,燃烧时会产生气味,为什么卫兵却说没有发现异常呢?”
安娜深深看了彭飞一眼,此时的彭飞正神情专注地思考问题,闪动的目光显得那么睿智和自信。她感觉温斯特变得有些陌生了,变得从容冷静,他看自己的目光里再也找不到那种幽怨和依恋的深情,仿佛只当自己是一位普通的客人。如果不是跟温斯特太熟悉,她简直会以为这个温斯特是别人假扮的,但也正因为太熟悉,她才觉得不像原来的温斯特。女人天生就是感情动物,她敏锐地察觉到温斯特对自己感情的改变,心里竟然有一种微微的失落,是因为她么,她淡淡地扫了朱莉安一眼。女人即使不喜欢一个男人,可也不希望他喜欢别的女人,感情总是自私的。
接下来询问的是禽舍的饲养人,男仆伊万。
“你是什么时间发现家禽丢失的?”
“当天早上,因为要喂食。”
“这么说,头天傍晚,鸡鸭都一只没少?”
“没少,我每天傍晚都会数一遍。”
“禽舍附近有没有什么痕迹,比如脚印之类。”
“没有。”
彭飞看了他一会,“好吧,你可以离开了,如果想起了什么,你随时报告。”
“是,我明白了。”
等伊万离去,朱莉安说:“这样说禽舍没有问题吗。”
“家禽不可能不翼而飞,满地积雪,又没有落雪覆盖,即使是怪物也会留下脚印,但却什么痕迹也没发现,不正恰恰说明有问题吗?也许是有人为了掩饰什么,悄悄打扫掉了。”彭飞揉了揉眉头。
“要掩饰什么呢,说起来这些鸡鸭并不值什么钱,真奇怪。”朱莉安百思不得其解。
是啊,有这功夫,偷点值钱的东西多好。彭飞也想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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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值的守卫是个酒糟鼻的胖汉,乱糟糟的头发,一股臭气扑鼻。
彭飞发问:“你在酒窖里什么也没发现吗?”
“没有。”
“你是几个人进去搜查的?”
“实际上……我没有进去,要知道酒窖的空间并不大。”守卫搔搔头。
安娜和朱莉安对视了一眼,果然被彭飞猜中了。
“你既然没有进去却声称酒窖里没有发现异常。”彭飞的口气严厉起来。
“虽然我并没有进去,但艾金森管家进去察看了,难道他说的还不足以相信吗?”守卫理所当然地说。
“艾金森管家?那么他是在你们之前还是之后抵达现场的?”
“之后,但也只是前脚后脚的区别。”
等卫兵离开,彭飞问道:“这位管家到府上多长时间了。”
安娜的脸色严肃起来:“两年多一些,他是隔壁领地的平民,因为失去了自己的土地,只得投身为奴,父亲见他识字聪明,就提拔为管家了。”
“你们调查过他所说的地方,真有这么一个人吗?”
“当然,作为一位管家,身家清白很重要,否则是引狼入室,我们不得不慎重,经过调查当地确有其人,跟他所说的符合。”安娜犹豫了一下,“如果你要询问他的话,希望能委婉一点,毕竟他在庄园里,也是位重要人物。”
“如你所愿。”彭飞心想,在身份上造假的方法太多了,最简单的莫如买通调查的人。
安娜迟疑了一下,说:“他之前一直劝阻我去佣兵行会委托任务,但我还是悄悄去了。”
看得出来她开始担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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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飞传问管家。
管家艾金森脸上保持着礼貌的微笑,并没有因为被询问而感到不悦。
“艾金森管家,请问你到酒窖的事,为什么没向我们透露呢。”
“维护主人的利益,替主人分忧,这本来就是管家的职责,要是整天把自己做的事情挂在口上,会被误以为是善于邀功请赏的人吧。”艾金森有条不紊地回答。安娜和朱莉安暗暗点头,要是什么事都要主人操心,还要管家干嘛。
“虽然如此,但你却让守卫等在外面,自己一个人进去察看,这又是什么道理?”
“因为我对酒窖的情况熟悉,就算有什么细微的变化也能发现,而守卫日常在外面巡逻执勤,从未到过酒窖,他不知道平常的酒窖是怎么样的,又怎么会发现异常呢,更何况我一直认为根本不可能有什么怪事发生。”
“那么请问,你是否在酒窖里发现什么异常?”
“没有,视线所及,都跟平常无异。”
“你难道没闻到什么气味?”
“抱歉,我是木头鼻子,说不定错过了什么。”木头鼻子,在奥达斯加哥公国是对没有嗅觉的人的别称。
“听说你之前劝阻安娜小姐不要到佣兵行会委托任务。”彭飞直视着管家,想听听管家怎么解释。
“是的,骑士大人卧病在床,安娜小姐过于年轻,我作为庄园的管家,有责任提醒她。因为丢失几只家禽和仆人莫名其妙的胡话,就郑重其事地请来佣兵调查,这有些小题大做了,若处置不好会沦为笑柄有损贵族的体面,骑士的名誉。”
安娜也不得不承认,如果真是仆人偷情的话,他的建议是正确的。
他的回答无懈可击,彭飞看着艾金森,艾金森没有回避他的视线,面带微笑。这可不是个简单人物啊,彭飞行走江湖,阅人无数,可谓是有些心得的。这位管家的城府深沉,如果是一般人被无端怀疑的话,多少会流露出一点气愤抱怨的情绪,但他却冷静自如。
彭飞笑了:“苜叶草庄园有你这样精明能干的管家真是件值得庆幸的事。”
“谢谢夸奖,我只不过是做自己分内的事罢了。”管家谦逊地说。
在管家离开的时候,彭飞起身相送,悄悄伸足在他脚下一勾,管家被绊得摔了一跤,疼得龇牙咧嘴,彭飞连忙扶他起来,管家认为是自己摔倒的,对彭飞连声称谢。
彭飞看着管家远去的背影,沉默不语。通过刚才身体的接触,他感觉艾金森的身体异于常人,不是比常人强壮,而是比常人更孱弱,外强中干,气血亏虚,如果是别人,此时应该躺在床上养病才对,可他却依旧神采奕奕,隐约还感觉到艾金森体内有种捉摸不透的力量。
“我看出来了。”朱莉安高兴地说。
“朱莉安小姐,你看出什么了。”安娜按捺不住好奇心。
“管家受过格斗训练,他下跌的时候,有个明显调整姿势的动作。”
“对的,艾金森曾经当过卫兵,受过训练也不足为奇啊。”安娜解释说。
朱莉安失望地说:“啊,原来是这样。”
“可他为什么放弃了调整姿势,让自己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彭飞转头看向安娜。
安娜回答不上来了。
因为摔倒的过程很短暂,留给人判断的时间不多,即使心思缜密的人也会因此失去准确的判断,艾金森的身体违背了他想要隐瞒自己会格斗的意愿,做出了保护自己的反应,但艾金森的头脑又在下达相反的指令。这就是为什么艾金森明明能避免摔倒,却自我解除身体保护,摔得结结实实的原因。
“此人忍辱负重,所图非小啊。”彭飞感觉自己正在卷入一个看不见的漩涡,事情比自己想象的复杂,之前的推断也变得不可靠了。因为他不能肯定被问的人有没有说谎,在大宋,对于有嫌疑的犯人,主审官是有权用刑的,在严刑的压力下,许多犯人会露出马脚,或者干脆崩溃认罪。当然这也是造成冤假错案的主要原因。奥兰斯曼大陆缺少系统的办案方法,很多国家的地方官员都是凭着个人的喜好审判案件,有的纠纷直接交给宗教裁判所裁决,比如秤灵魂的重量等等,各种荒诞的方式层出不穷。因此彭飞的推断方法更显得难得可贵。
朱莉安对彭飞的洞察力大感佩服,明明很简单的事,却能看出不一样。没想到这个温斯特还精于分析,条理清楚,将事情抽丝剥茧,似乎比起公国里那些素餐尸位的昏庸官员还要高明。如果不说的话,谁都不会相信他只是一名乡下的佣兵,一个没有前途的剑士学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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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格伦城,是塔姆良郡中离浆果镇最近的城市,城内机构完善。
②奥达斯加哥公国的医疗水平低下,为了缓解民怨,公国在各地设置了医疗所,派驻医疗官任职,与其说是医疗,不如说是更接近巫术,他们擅长使用各种虫子、树叶来配制奇怪的药方,这些药方并没有经过试验,往往来自医生们的突发奇想、心血来潮,因此导致病情恶化的人不在少数,有条件的人更倾向于牧师的治疗。
医疗官和药剂师的区别在于,药剂师实验、配制行之有效的药剂,他们有系统专业的学习方法和传承,严谨规范的制药流程,他们制造的药剂可以疗伤,恢复魔力,暂时增加某些效果等,但不能治病。
医疗官的作用是治病。
③牧师,职业者,属于光正教的神职人员,擅长使用光明魔法,驱散负面效果,治疗一些疾病和伤势,据说晋升六星阶位的大主教后,能学会起死回生的禁咒。